清末官员的政治病
作者 张建斌
发表于 2023年10月

林语堂这样谈论民国政治:“人人在鞠躬尽瘁为国捐躯带病办公,人人皮包里公文中夹杂一张医生验症书,等待相当时机,人人将此病症书招示记者,赶夜车来沪进沪西上海疗养院‘养疴’去。疗养院的外国医生哪里知道,那早经传染的脏腑及富于微菌的尿道,是他们政治上斗争的武器及失败后撒娇的仙方。”这不是孟浪的调侃,而是中国古代政治传统与为官策略,尤其到了王朝末期,“带病”坚持工作的要员尤多。光绪三十三年(一九0七,农历丁未年)是晚清历史上极为重要的一年,新政、立宪、革命交织,上年官制改革带来的部门裁并,此年丁未政争引发的人事更替,让本来就命运多舛的满汉官员前途未卜,不免惶恐躁动,政局动荡,内政外交局势变得极为严峻。多事之秋的清王朝中央重臣、地方督抚要员乃至最高统治者少见奋发图强者,反而是“集体病倒”,形形色色的症状绘就了光绪朝晚期政治生态的怪象图景。

一、地方督抚的政治病

清末时谚称“京外总督三个半”,“三”指的是张之洞、袁世凯、岑春煊,“半”指端方。翻阅档案,这些治世能臣以“生病”为由请假呈常态,自然并非真病,尤其是袁世凯正值年富力强,抱有政治野心,对外宣称的病症显然是托词,丁未年其病情尤其“严重”。此年五月安徽巡抚恩铭被革命党人徐锡麟刺杀的皖案发生后,袁世凯对外称精神日颓,服药无大效,非静养不可。袁无心政治的很大原因是在上一年官制改革中八项兼差被除、四镇兵权被夺,他心情不佳,终日不下楼。身处乱世,养疴是避难的借口——“今日时局,无一处能尽职,无一处是乐土,更无所用其趋避,能退最佳,否则无处非抱愧冒险”(《聂强恕致止庵先生函》,中国历史研究院藏《瞿鸿禨朋僚书牍》第二十函),这大致反映了清末政治生活的全貌,为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苟且敷衍、模棱了事。

此年六月,袁世凯针对立宪、满汉、军事等朝政上建言十策,行文用词激烈,文中多处指摘政敌,打压异己军机大臣瞿鸿禨、陆军部铁良的倾向十分明显,欲重夺兵权。奏章酝酿已久,撰稿时袁对外称,衰病如此,无可顾惜,似乎身体原因让其无可牵挂,多少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七月,袁世凯被召入京陛见,这是自上年兵权被掠后重沐雨露的契机,但其亦以病推托,称体气尚亏,每至下午头眩心跳等症仍发作。其实是不愿贸然入京,担心时局有变。进京后,清廷任命袁为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他又上折称病,请求收回成命。按照惯例,督抚请病一个月即系离任信号,袁世凯多次以病请假,似乎做好了随时退出的准备。

与袁世凯同等心态的人大有人在,此年一同入枢的还有任职湖广多年的老臣张之洞,亦以“病”为托词,迁延游移,不愿骤然履任。当收到陛见的廷寄,即致电军机处,称近年多病,精力渐衰,心血虚耗,夜则怔忡不寐,日则舌干气促,步履艰滞,正在抓紧调理。即便踏上了赴京列车,途中仍致电军机处,强调病体未能调治,诸症均未见愈,这些对于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来说是常见的症状,或许不能称作病,而是生理与精神常态。幕府人员则有不同的记述,年已古稀的张之洞喜欢挑灯夜读,深夜处理公务,精气神十足。揆诸史实,入枢为张之洞心志所在,但以病为由,推迟入京,原因在于“时方竞争,北上万非所宜”“愿仍留鄂”(《端方致袁世凯电》,光绪三十三年七月初二日,端方档案)。此年发生的丁未政潮,政局激荡,官员多求自保,张之洞难免有所顾忌。政局中人喊着尽忠的口号,私下则都开了几张“病症书”,作为政争的武器与退出的妙招。

有此“政治病”的官员不在少数,掌管南洋财赋之区的两江总督端方此年也“病了”。盟友袁世凯询问其病情的同时,以己例告诫,即使生病,“但能支持亦不敢萌退志”,期望简放到边缘省份(《袁世凯致端方电》,光绪三十三年五月二十九日,端方档案),似要远离政治旋涡,言语中多无奈,官不得不为,又无可作为。事实上,端方精力旺盛,一直寻求与北洋联合,于清末新政多有创举,但对外亦以病相称,病症反而成了缓解为官之痛的药方。

丁未年清朝官员多病,时常以此搪塞政务,显然不是真病,多是观望时局、借故推托的政治病,真正生病之人寥寥。诸如两广总督岑春煊算是真病,患了严重的痔疮,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尚属顽疾,寝食俱废,几欲晕脱,在上海请西医做了手术,看来的确病得不轻,但同僚却不相信。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3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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