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书的少年
作者 鲍十
发表于 2023年11月

1.少年的清早

公元1972年,少年13岁,明年就要升中学了。

在这年寒假期间,他出门去借了一趟书。

昨晚下了一场小清雪,早上一推开房门,就闻到一股新雪独有的清爽味道,不由得让人立刻连吸了几下鼻子,抬眼一瞧,整个院子和菜园,还有前街草房的后坡,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清雪,看上去又新鲜又干净。

这天清早,少年先是把院子打扫了一遍,又跟他爸一起清理了鸡架里的鸡粪,并铺上了一层草灰,之后才进屋吃早饭。

吃早饭的时候,他对妈说:“妈,吃完饭我要去一趟石显章屯子,有人跟我说,那屯子有本书……”

“谁跟你说的?”妈一边说,一边又递给他一个苞米(玉米)面饼子。

“后街陈老贵说的……”

“他咋知道?”妈问。

“他说,那家人家儿是他的亲戚。”他说。

“石显章屯子太远了,那都是别的大队了……你自个儿去吗?”

“我昨晚儿找了赵兴孝,他说没工夫……”他说。

“啥书啊?”爸在一边问他。

“好像叫《未来世界》……”他说。

“是小说吗?等拿回来我也看看。”爸说。

“不知道是不是小说……”他回答爸。

“石显章屯子姓啥的?”妈继续问。

“说是姓蔡?大号叫蔡英志……”他说。

“你都没见过人家吧?”妈说。

“没见过……”他说。

“之前给他捎信儿了?”妈又问。

“没……”他说。

“这你就敢毛愣张慌地去?”妈很不解。

“那有啥……”他咕哝了一句。

“是啊,那有啥……”爸也跟着说。

“要是人家不在家呢?你不白跑了?”妈说。

“这都快过年了,能去哪儿?”爸说。

“你知道咋走吗?”妈又问他。

“知道,先穿过新民大队……”他说。

“這些日子天黑得早,三四点钟就没日影儿了。那你麻溜儿去麻溜儿回,可别碰上个野牲口儿啥的……”妈停了片刻说。

在他出门前,妈还给他拿了几个冻豆包,对他说:“一会儿塞到书包里。一出儿就十好几里地呢,我怕你半道儿上饿,饿了就啃一个……”

2.少年踏上了借书的旅途

不久,少年走出了家门,又走出了三合屯,来到了屯外的北大道……

此前少年不曾去过石显章屯子。虽然没去过,方位却是清楚的,知道要先从北大道朝北走,然后转向西大洼。在穿过西大洼之后,会来到一个屯子,叫白家窝棚。白家窝棚已经属于另一个大队了,即新民大队。而石显章屯子,则是一个比新民大队还要远的大队,叫红星大队。好在新民大队的几个屯子他以前都曾去过,有的还去过好多次,所以并不陌生。

不过,新民大队之后还要怎样走,他就不清楚了。

那就到时候再打听吧,反正鼻子下边有个嘴。他对自个儿说。

北大道的路面上,铺着昨晚降下的新雪,薄薄的一层。

这会儿,雪上还没有任何印痕:没有鞋印,没有车轱辘印,也没有牛羊、猪狗、鸡鸭、土狼、狐狸、兔子、黄鼠狼的蹄印和爪子印。总之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

当然,新雪下面还有积雪。那可是大半个冬天的积雪啊。积雪厚厚实实的,覆盖在田垄和草甸子上,覆盖在冻成冰的大水泡子上,也覆盖在水渠的内外坡上,放眼看去一片白。

现在,新雪的路面上终于留下脚印了。

那是他的脚印,印迹很清晰,步幅比较大。

少年是一个瘦高的男孩,身子不强壮,两条腿比较长,若在夏天,能看见瘦削的肩膀和略显突出的胳膊肘。脸也是清瘦的,略有点儿窄,眼睛狭长,也不明亮,不过眉毛还算好看,隐隐带着一点儿硬朗气。

那天是个假阴天儿,天空半灰半白的,日阳儿就像一个浅浅的印迹,浮在远远的空中。没有风。空气就像凝滞了一样。放眼望去,周围没有一样活的东西:没有人,没有鸟,没有兽,所有的景物都是静止的。

前边不远的北树林地,树叶早已经掉光了,只剩下一根根干干净净的树枝静静地伸向空中——感觉比长满了树叶的时候还要好看。

一般说来,这样的天气都很冷。这是一种不声不响的冷,暗冷。暗冷更伤人。不过对他来说,这点儿冷就算不上什么了。想想那些更冷的天儿吧,还不是该干啥干啥?何况他已经把最暖和的衣裳都穿上了:一身的棉袄棉裤,头戴狗皮帽子,脚穿厚棉鞋,双手还戴着棉手闷子。

棉袄棉裤都是妈给做的,都是用蓝斜纹布做面料,袄裤都稍稍有点大。他知道,这是妈妈故意的,这样可以多穿几年。当然每年都要重新拆洗一次,早已经掉色了,胳膊肘的位置,还打了补丁,但因为穿得比较小心,看上去还是很干净。

另外,他还斜挎了一个黄帆布的空书包——这会儿,里面装着几个冻得硬邦邦的黏豆包——预备拿到书以后放在书包里。

天气虽然冷,他的脑子里却热得很。因为他一边在匆匆地走路,一边又在不断地生出好些个念头,这些念头闪来闪去的,一个念头刚生出来,就被另一个念头冲跑了。

一忽儿,他想起了昨天去找赵兴孝的事儿。赵兴孝跟他说,他那个住在东方红大队的二姐夫,把他们大队的革委会主任给打了;说二姐夫用镐头砸断了人家的胳膊,叫公社保卫组给抓起来,还押到县上去了。二姐吓得天天哭,眼睛都快哭瞎了。他要陪他妈去“东方红”二姐家,所以没工夫……

一忽儿想起来,过完年就要上中学了,妈答应给他买一个新书包呢,不知道能不能买……

一忽儿又想起,妈在昨天吃下晌饭的时候跟他说,前些日子,三合屯后街的戴宝林媳妇生了个孩子,他们家刚给他取了大号,好像是叫戴革命……

一忽儿心里想,这个石显章屯子的蔡英志,他是个啥样儿人呢?是个男的没错了,其他就不清楚了,当时也没细问,恍惚说是瘦高个儿,二十多岁了,以前曾在县中学念书,后来不念了,回来当了社员,也不知为啥不念了,现在都没娶上媳妇,跟他妈和几个弟弟妹妹住一块儿……

3.想起了种苞米的事

少年沿着北大道朝北走。

北大道的两边都是庄稼地。

少年随后就想起来:今年,这两边的地里,一边种了高粱,一边种了苞米。

少年还想起来,像往年一样,在开始种苞米的那几天,学校又给学生放了农忙假,好让孩子们回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专门帮忙种苞米。

因为种苞米跟种其他庄稼不一样。

种苞米必得四个人一组:

一人刨埯,用一把特别安装的铁锹,“啪嚓”一声,在垄台上刨一个巴掌大的小坑,这人多半是男社员。

一人浇水,把水桶里的水舀出来,浇到埯里,一埯浇一瓢(为了保墒),这事儿主要由年轻的女社员来做。

一人点种,每次要拿出两到三粒苞米种子,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怕浪费,少了怕不成活),精准地投到刨好的坑里,这事就要小孩子来做了,因为他们个头儿矮,不需弯腰,准确率也高得多。

一人埋坑,就是把点了种的埯踢土埋起来,再踩一踩,这活儿相对轻松一些,就让年老的社员来做了。

就这样,一埯一埯地种过去,再一埯一埯地种过来。

种苞米,是每年春耕最大的事。为了不误农时,一到了种苞米的节气,全生产队的劳动力,不管男女老少,只要能干活儿的,全都得参加。而且,由于苞米种得多,要一连种上好几天,一块地种完了,马上就去种另一块。听说生产队一多半的耕地,基本都种了苞米。为什么要种这么多的苞米呢?说是苞米产量高。

从二年级开始,少年就参加种苞米了。

不用说,种苞米很辛苦。第一是起早又贪晚,每天天一亮就要出门,要先干一阵活儿才能回家吃早饭。吃了早饭继续干,要一直干到中午,午饭之后接着干,一直干到太阳落山。每天傍晚回家的时候,他都觉得又累又饿,好像都走不动路了。尤其是饿,感觉肚子里边啥都没有了,空得像个盆!加上差不多在太阳底下晒了一整天,偶尔还会遇上刮大风的天气,刮得人直趔趄,刮得头发和衣领里边全是尘土。

当然了,种苞米会挣工分,学生按半个劳力算,全劳力挣10个工分,半劳力就挣5个工分。所挣的工分,会加到妈的手账上,到了年底,会折成钱。有的年份,10个工分能换成五毛钱;有的年份,10个工分能换成八毛钱;最多的那一年,10个工分换了八毛九分钱。一个全劳力,一年最多能挣3600个工分呢。

想到能挣工分,苦点儿累点儿也就受着了。

在每年种苞米的时候,他也通过大人们唠嗑儿,听说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儿,不只是本屯子的,还有其他屯子的。比方,说岔古敖屯子有头母牛,一窝儿生了四头牛犊儿,亘古鲜见,为啥是四个不是五个呢?因为母牛就长了四个奶头;说托公屯有个姑娘长得好看又会唱歌,被部队宣传队相中了,回头就换了一身“的确良”黄军装,当上了文艺兵;说新业大队有个社员,发明了一种草木菌肥,给庄稼点上,亩产能到两千斤,一下子就调到县农技站去了;说有个笸箩洼屯,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件,有个包队干部,叫人给勒死了……

除了这些,还能听到大人们说笑话、骂人——说起骂人,三合屯有个妇女最能骂人了,骂起人来连珠炮似的,可以连续骂上几个时辰不喝水,全屯子的人都不敢惹她……

而他,一向是喜欢听人唠嗑儿的,尤其喜欢听大人们唠嗑儿。每次听人唠嗑儿的时候,内心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就像吃了饺子一样,还会记在心里,很久都不会忘。

…………

到后来,苞米就长大了,旁边的高粱也长大了,变成了青纱帐。

不过,它们可不是一下子就长大的,而是一丁点儿一丁点儿长起来的:开始只有火柴头那么大,继而变成了幼苗,之后是青苗,再之后是半大苗,再之后就開始拔节儿了。庄稼拔节儿会发出声音。他曾亲耳听见过苞米和高粱拔节儿的响声,咔吧咔吧的,会响上一整夜,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听得越清楚。记得妈以前说过,苞米和高粱只在夜里长,白天是不长的。到底是不是这样呢?他还不清楚。

他内心喜欢青纱帐,喜欢庄稼们安静肃穆的样子。

若是在大晴天,日阳儿当空照着,又不刮风,天气会非常热,热得飞虫儿们都要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时候的庄稼,会非常安静。仿佛它们也怕热似的,叶子不情愿地微微蜷曲着,屏声敛息,保持着一种绝对安静的姿态,也像是在静静地思考、静静地等待、静静地承受、静静地积聚。感觉整个庄稼地,连一丝丝儿的声音都没有,一丝丝儿的声音都听不见。

一旦遇到大风大雨的天气,则一下就变了样子,呼呼啦啦地摇摆着,叶片与叶片撕扯着,同时不停地喧嚣着,吵嚷着,呐喊着,呼号着,仿佛内心充满了狂喜,或者怒不可遏,或者充满了痛苦(压抑的痛苦),现在终于得到机会,爆发出来了。它们一时半伏下去,一时又挺直了腰身,展现着它们的顽强和不屈(当然也有被刮得倒伏的情况,看了让人痛心)。

青纱帐的样子,如在眼前。

因为想到了青纱帐,他不由得想起了一本书,书名叫《雁飞塞北》,写这本书的作家名叫林予。就在上个学期,他刚刚读过这本书。书里面就写到了青纱帐,写了苞米,也写了高粱和黄豆,写它们的样子。书里写了一个名叫张兴华的人,从前是个军官,有一年,他跟很多也是当过兵的人,一起来到了中国东北的一个地方,名叫雁窝岛,在这里开荒、种地、建农场……里边还写了爱情,还写了一些别的事儿。

这本书,是他从同班同学孙长贵家的邻居那儿借来的。孙长贵住在本大队的另一个屯子,叫大关家窝棚,距三合屯五里路。孙长贵家有个邻居,姓武,是他们生产队的会计。孙长贵跟他说,他在邻居家里看见了一本书,挺厚的。他听后就让孙长贵帮忙借。第二天,孙长贵又跟他说,人家不放心,他得亲自去拿他才借给。当天一放学,他就跟着孙长贵去了大关家窝棚。

后来还书的时候,他也是当面去还的。

4.第一次借书

不用说,少年已有过很多次借书的经历了。

大概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他就开始看杂书,其中主要是故事书。而他所看过的书,除了他自己家里有限的几本,绝大部分是借的。

四处借。

他借到的第一本书,是一本翻译成白话文的《聊斋故事选》,书里还有插画。书的主人叫邓忠德,小名儿叫二德子,比他大个两三岁,就住在三合屯。他家的房子在屯东头,倒数第二家。

他记得清楚:那天,他正跟赵兴孝一起玩儿。玩着玩着赵兴孝说:“我瞧见二德子这两天正在看一本书,五迷三道的……你想不想看?想看就去跟他借……”

“想看想看,就怕他不借给……”他很快说。

“怕啥?去试试看嘛!管他借给不借给……”

“知道是啥书吗?”

“我瞄了一眼,头俩字不认识,后仨字是‘故事选’……”

“你没问问他?”

“问了,邓忠德说,‘都是鬼和狐狸精的事儿’……”

少年之所以担心,主要因为他跟二德子不熟悉。虽然大家都住在同一个屯子里,却很少一块儿玩儿。也许是年龄不对茬儿,玩不到一块儿;也许是两家住得比较远,平常碰面的机会没那么多。

过不久,他跟赵兴孝就来到了邓忠德的家。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刚把借书的话说完,连一口气儿都没来得及喘呢,邓忠德就爽快地答应了,说:“行呀!就是别给我整坏了,也别整埋汰了……”

“那我先包上书皮儿再看……”他开心地说。

值得一说的是,这次借书之后,他就跟邓忠德熟悉起来,此后便经常跟赵兴孝一块儿到邓忠德家里去玩(偶尔也自己去)。

因为去得多了,对他家的情况,也比以前知道得多了。

以前光知道:邓忠德的爸爸叫邓连誉,在部队里当过兵;邓忠德的妈妈早就去世了;邓忠德还有一个姐,已经出嫁了,偶尔会回来一趟;知道邓家住着两间房,他却从未进去过;还知道邓连誉这阵子正跟两个基干民兵出民工,在北岗那边修防空洞和战备道,备战备荒,都挺多日子不在家了……

在邓忠德家里,他第一次看见了邓连誉的相片,黑白的,好几张呢,都是以前穿军装的,装在一个带玻璃的相框里,有他一个人的,有的是挺多人一块儿照的,排成了好几排。相片上的邓连誉又年轻又斯文,脸上连一道褶子都没有,跟现在的邓连誉一点儿都不像。

同样是第一次,他也看见了邓忠德妈妈的相片,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身上穿着一件碎花儿的小褂,头发上还别着一只发卡,真好看!说来他并不认识邓忠德的妈妈,在他的记忆里,他根本就没见过这个人。可能在她去世的时候,他还不懂事。

据他了解到的信息,邓忠德的妈妈在去世之前就已经疯了。还说她跟邓连誉打小儿就结了娃娃亲,说那会儿还是“旧社会”呢。说邓忠德妈妈的娘家有挺多田产,是个富户,邓连誉的爸爸则是邓忠德妈妈家里的劳金(长工),但两家相处得很好。说邓连誉小时候又懂事又勤快,邓忠德妈妈的爸爸挺喜欢他,于是主动跟邓连誉的爸爸商议,说自己相中他家儿子了,两家结亲家吧,就给两个孩子定了亲。

后来他们长大了,邓连誉出去当了兵。邓连誉退伍回家后,两家的老人就给他们办了婚事。好像开头几年还不错,慢慢就不行了,邓连誉开始嫌弃邓忠德的妈妈,主要是嫌她家庭成分不好(土改的时候,她家被定了个富农成分),不然的话,邓连誉就能当上公社武装部的干部,最不起眼也能当个大队书记。可他提出离婚她又不肯,所以动不动就打她一顿出气,劈头盖脸,又踢又踹……一来二去,人就疯了。

至于邓忠德妈妈的死因,更是称得上离奇了。说是在某一年春天,鄧忠德的妈妈突然失踪了,全屯子都翻了个底朝上,也没找见人影儿。甚至惊动了县公安局,派人来破案,问完这个问那个;还把邓连誉看管起来,审了他三天三夜,也没审出个结果。直到这年的秋天,从一个距离三合屯十几里路的合居公社那边传来了一个消息,说在那里的一片草甸子的一个干涸了的水坑里,发现了一具人尸(已经变成白骨了),最后通过衣服的残片以及腕骨上的一副银镯子,才确定了那就是她。

人们后来猜测,那一定是她鬼迷心窍,出门乱走,走来走去,走到了这个水坑;也许是渴了想喝水吧,于是栽倒在了水坑里。

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呢?

反正人人都这样说。

记得有一次,邓忠德曾经对他说:“我妈死的时候,我才四五岁,刚记事儿;那副镯子,还是我姥姥留给我妈的陪嫁……”

他听了心一动,非常诚恳地问邓忠德:“德子哥……你是不是特别特别地想你妈?”

邓忠德平静地说:“还行……我接长不短就能梦见我妈,我们还在梦里头唠嗑儿……有时候不光下晚黑儿(晚上),她白天也来看我……”

他吃惊说:“真的吗?”

邓忠德接着说:“我妈一来我立马就知道了,院子里会刮起一阵儿小旋风,一直刮到了屋子里头,到屋里就没了……”

他突然有点儿害怕,说:“德子哥,你没说胡话吧?”

邓忠德又说:“可但凡我爸在家,我妈就不回来了……”

他心里抖抖的,眼睛直盯着邓忠德,越发地害怕。

这时候,邓忠德还抬起了眼睛,目光飘飘忽忽地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魂儿呢?”

他停了片刻说:“这个,我可不知道……”

至于邓连誉,在邓忠德妈妈死了以后,可一下子就蔫儿了,自此再不提公社武装部的事儿,也再不提大队书记的事儿了。

其实没用几天,他就把那本《聊斋故事选》看完了,有的故事还反复看了好几遍,所以印象特别深。而且,那之后的好多天,好多好多天,他还动不动就想起那些故事,想起那些鬼和妖,想起那些狐狸精、鸽子精、菊花精、蟒蛇精、蜂精、树精……然而他却一点儿都不害怕,时常想:这世上肯定是有鬼魂儿的,也有狐狸精,只是我还没有遇到。

5.穿过西大洼

不知不觉间,少年已到了西大洼的边沿,眼前展现出一片平闊的雪野,视野也更加开阔,放眼一望,无遮无拦,一眼望不到边儿。上面的积雪厚可盈尺,间有一丛丛浅黄的枯草露出在雪被之上,有风吹过时,会发出尖细的啸声。又因这里四周都离屯子较远,且地势低洼,除了偶尔的风声外,再没有其他的声响,或者听不到其他声响,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不是人间的世界,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

一看见漫漫白雪的西大洼,他立刻就想起一件事:好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曾经有一个外乡人,不知为啥跑到了这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冻死了,身子蜷缩着,被半掩在积雪中——这可是他亲眼看到的(那天听说冻死了人,屯里很多人都过来看,他也在其中)。后来,他听大人们说,这人是北边胜利公社的,是一个地富分子,说他因为破坏生产被人捉住了,又害怕被送去蹲监狱,就连夜从临时关押他的屋子里跑出来。由于不认得路,他竟然跑到了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结果就被冻死了……

西大洼本是一片大大的沼泽地,具体多大说不上来,几十亩?上百亩?少年没有这方面的概念,反正穿过去要走上小半天儿。每年春夏秋三季,这里常常被水浸泡着。不过中间地势略高一些,在水势不盛的季节,可以在上面走路。时间久了,竟也踩出了一条尺把宽的小路(本地称作毛毛道儿)。路的两边便是水泽。水深浅不均,浅的地方刚刚淹过脚面,深的地方却可没过人的头顶。深的地方白亮亮一片,浅的地方长满了水草,且极浓密,最常见的是芦苇、三棱草、蒲棒草和蓼吊子,靠岸的地方还有柳蒿和黄蒿,一丛一丛的。草丛里面还有花儿,有黄色的,有红色的,有蓝色的。感觉蓝色的最好看。草丛里面藏着各种水鸟,野鸭子、水老鸹(褐河鸟)、水炸()、长脖子老等(苍鹭)、蓝靛杠(翠鸟)、赖毛儿,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儿的。在炎热寂静的中午,会听见它们的鸣叫,长一声儿,短一声儿,有的很响亮,有的不那么响亮,但都同样好听。真的好听啊!

到了水盛时节,就是另外的样子了,整个沼泽地基本都被淹在了水里,有些水草已被完全淹没,沼泽地的面积也扩大了许多。同时,水里的鱼仿佛也多起来,站在岸边,常能看见鱼儿跳出水面打水漂,又“啪”的一声落回去,在水面留下一圈细小的纹。还能听见鱼吃草,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那一定是草鱼)。甚至能看见鱼儿从水里跳出来捕食落在草叶上的飞虫儿,只见“噗”的一下,就把虫儿吸进了嘴里。然而特别可惜的是,这里的鱼却是不能随便捞的,草也不能随便割,因这片沼泽是公家的(就像所有的土地都是公家的一样)。听说,这片沼泽是归公社草原管理站所有的。当然也有偷鱼的人,特别是在鱼儿长肥以后,一些社员抗不住诱惑,会趁着夜色或下雨的天气,偷偷跑过来抡上两网,自然网网都有收获。无疑也有被捉到的,那就可怜了,不仅要罚钱或罚做工,有的还要罚游街,脖颈挂着两条死鱼,手拿一面小铜锣,走几步敲一下,还要哑着嗓子喊一声:“我偷鱼了……”

不过,在涨水之后,沼泽地就不能通行了。那条毛毛道儿,也一块儿被淹没了。这时再有想去新民大队或白家窝棚的人,就得多绕一大截路去走北大干线了。这北大干线又长又直,说来就是一条灌溉渠(正规的说法,叫干渠),它上游连在一条更大的水渠上(总干渠),然后一路向东,最远都通到东发公社那边了。北大干线还很高,至少要高出地面一丈。确切一点儿说,北大干线有两道坝(是两道坝夹了一道水)。两道坝的坝顶各有一条路,上面可以走马车。走在北大干线上,视野特别开阔,既能看见坝南的风景,也能看见坝北的风景。在与沼泽地相对应的坝北,是一片更大的水,名叫空堂木大泡子,其实就是一个湖,要比沼泽地大得多,但不知道实际有多大,因他还未曾进去过。

他今天没走北大干线这条路。

不用说,直接从沼泽地穿过去要近便很多。

反正,一到了隆冬季节,不管多深的水,都会冻得结结实实。水浅的地方,都能冻绝底,水深的地方,则会冻出几尺厚的冰(至少有两尺)——到了冬天,在松花江的冰面上,连装满了货物的大卡车都能“噌噌”地跑呢。

在西大洼厚厚的积雪上,隐约有一条被人踩踏出来的小径,积雪已被踩实了,并微微有些暗黑,看去窄窄的,但延伸至不太远的远处,就分辨不清了,好似消失了——其实并没有消失,只要你继续往前走,它就会一段儿一段儿地不断地显现出来。

在小径两边的雪地上,偶尔也有一些脚印,一看就是故意踩出来的:有的踩成了麦穗的形状;有的踩了一个圆圈儿,貌似那是一口锅、一张发面饼或一个大太阳;有的则踩出了一颗心;有的还踩成了一个葫芦瓜(瓜头上还带着一根蒂)。还有在雪上写字的。那些字,有的写了人名或绰号,有的写了口号和标语,有的写了一个地名,有的则写了骂人的话。在人名里面,既有男的也有女的,有的还是三合屯的人。有一个是这样写的:刘家庆→杨二嫚,他们就是三合屯的,这样写的意思,是说他们两个那样儿了。口号里面则有“抓革命,促生产”,有“农业学大寨”,有“大干快上”,还有“打倒×××”等等。

另有这样一句话:“过大年,吃肥肉!”

看见这些图案和这些字后,他竟也一时开心,便离开了小径,跑到了旁边一块未被踩踏的雪地上,兴冲冲地踩踏起来,本意是想踩出一个向日葵,不料踩完一看,竟是一个不圆不方的四不像。

这无疑让他失望,而且也不太甘心,一度想再踩一个看看吧,但一想到自己还有挺远的路要走,也就只好克制住了这个念头,重新回到小径上,朝西大洼的深处走去。

他知道,要穿过西大洼,至少得走一个钟头。

他还知道,只要走出西大洼,就到达白家窝棚了。

仿佛越往前走,雪也越发厚了。

他一边朝前走,一边抬头看了看,只见眼前一片白,白且空。

而且出奇地静!

在他心里,甚至生出了一丝丝的恐惧。

或许,是空旷让他生出了恐惧吧?

从后面远远地望过去,他单薄的身影,仿佛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单薄。却仍然可以听见他的脚步声,听见他脚踩新雪加旧雪,发出“咯吱吱、咯吱吱”的声音,就像一个人在使劲儿地嚼大葱或嚼黄瓜。

6.途经白家窝棚

走了不知有多久,直到突然看见远处出现了几棵大杨树,少年的心里才一下子踏实下来,还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脚步也放缓了一点儿。

他知道,看见这几棵大杨树,就等于看见白家窝棚了——不过,由于西大洼地势低,他这会儿还看不到屯里的房子(连房顶也看不到)。就连那几棵大杨树,现在也只能看到掉光了树叶并静静挺立着的树冠。

当然,仅仅看着那些树冠,也让人心安了。

大约又走了一里多路,他才来到了白家窝棚的屯头,来到了那几棵大杨树下。

但他并未停留,径直从几棵大杨树下穿过去,进了屯子。

屯街很安静。街上只有很少的行人。这自然与天气有关。天寒地冻的,可不是在街上溜达的好时节。街道两旁坐落着一间间住房,房前房后都有很大的菜园。菜园都被矮矮的土墙或篱笆围拢着。菜园里面光秃秃的,只有厚厚的积雪。

他沿着屯街向西走,一边走,一边不经意地扫视着街两边的房子和院子。朝右看,所见尽是人家儿的前院,前院有门窗,有院落;朝左看,便是人家儿的后院了,后院只有墙壁,偶尔有一扇后窗户。看上去,各家各户的门窗都差不多,区别只在于,有的窗户是镶了玻璃的,有的却糊着窗户纸。

透过镶着玻璃的窗户,偶尔也能看见房子里面的人,有男的,有女的,有孩子,也有老年人,有的在说话,有的在做事情,有的在屋地上走动,有的在炕上坐着,不过模样都不是很清楚,说话的声音则根本听不清。

说起家乡一带的住房,基本就两种:一种是草房。草房是起脊的,房顶苫着草。不过,草并非普通的草,它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就叫“苫房草”。建房的时候,还需具有此种技能的人,用一种很专业的方式,把“苫房草”一层一层地铺上去,并用一种特制的工具,名叫草拍子,啪啪啪啪不停地拍,要拍得整整齐齐。因此,建草房的成本便要高一点儿。还有一种是平房。平房和草房的区别,主要在房顶。平房的房顶是平的,房頂抹着一种泥,当地称作碱土泥,有黏性,也有很好的防水性。建平房比建草房要容易得多,成本也低一些。

白家窝棚是一个规模中等的屯子,共有四条街。人口也中等,大人孩子加一块儿,有两百多个人。这当中,除了小孩子,其他人都是生产队的社员。白家窝棚属于新民大队第三生产队,简称新民三队。

他对白家窝棚非常熟悉。屯里的所有人,他基本都认识。特别是那些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子,他更是连他们的小名儿都知道。甚至可以说,自他出生以来,除了三合屯,白家窝棚就是他最最熟悉的另一个屯子,当然也来得最多,每年要来三四次。

盖因他在这里有亲戚。

他记得,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常被妈带着,到白家窝棚来走亲戚,偶尔姥姥也一块儿来,每次还要住个三五天。后来姥姥去世了,妈仍然带他来,当然也会住几天。

少年管这个亲戚叫舅姥爷。这位舅姥爷,就是妈的亲舅舅。舅姥爷姓蒋,名叫蒋万富。舅姥爷家里还有一个舅姥姥,年岁跟舅姥爷差不多。除了舅姥爷和舅姥姥,他还有好几个表舅和表姨,以及表哥和表姐、表弟和表妹。

从小时候到现在,他都特喜欢到舅姥爷家里来串门,也喜欢舅姥爷家里的人,主要是他们对他好,处处惯着他。他尤其喜欢舅姥爷。舅姥爷是给生产队赶马车的车老板。舅姥爷家的墙壁上,总是挂着好几根赶马车的皮鞭,常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熟皮子味。有时候,舅姥爷还会带他去坐马车。

另外,舅姥爷还喜欢跟他讲事儿——讲一些从前的事儿,也会讲一讲他自个儿和家里的事儿,包括屯子里的事儿——这些事儿,有的是舅姥爷经见过的,也有舅姥爷听来的。

舅姥爷粗喉大嗓的,讲话声音大,句句听得清……

舅姥爷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我是宣统末年出生的……”每次在讲一件自以为有趣儿的事情之前,舅姥爷都要这样说一句。换句话说,这话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

从舅姥爷一次一次的讲述里,少年渐渐地了解了舅姥爷,同时也知道了他以前从未听说的许多事儿,包括那些个“朝代”。

记得有一次,舅姥爷跟他说:“我出生那会儿,还是大清朝呢;谁也不承想,呼啦一下子,就变民国了;民国好好的,冷不丁又来了一个伪满洲国;伪满洲国不到十四年,就又完犊子了……”

当然这还没有完。按舅姥爷所说,之后一波一波地,又发生了好多事儿呢。拣主要的说,就有“分大户”(即土改)、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三面红旗”“大跃进”、大炼钢铁、大食堂、男女老幼敲锣打鼓轰麻雀啥的……

在讲伪满洲国的时候,舅姥爷告诉他,老百姓都管那时候的钱叫“绵羊票子”。

在讲“分大户”的时候,舅姥爷讲了一个吓人的事儿。说有那么几年,每年一到7月10日这天,半夜时分,住在白家窝棚的家家户户,就会听见敲窗户的声音,“当当当,当当当”,接着还会听见那年被枪毙了的大粮户老白,用他颤悠悠的语声说:“我老白求求你们,去跟工作队证言一声儿,说我没有欺压你们……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就去帮我证言一声儿吧……老白我真是怕死啊……”说那深更半夜的,把人一下子就吓醒了,有人还吓得尿了炕。说直到全屯人一起重新给老白修了坟,并且跪在坟前,说了很多好话儿,说“你老白大人有大量,以后就别再爬出来吓唬我们了”,还说“家家都有小儿小女的,要是把孩子吓出个好歹来,你可就罪过了”,又说“老白你放心,你那些留在屯子里的儿女后人,我们一准儿好生待他们”,老白敲窗户这事儿才慢慢过去了。

在讲轰麻雀的时候,舅姥爷说:“嘿,那闹腾的……从庄稼籽粒半熟不熟开始,全屯子的男女老少,就都要天天出工,人人手里拿着个响器,要么锣、要么鼓、要么镲、要么唢呐,没锣没鼓没镲没唢呐的,就拿个搪瓷盆子,守在地头上,一见家雀儿(麻雀)们要落地,就当当当一顿敲。实在没啥可拿的,就放开喉咙喊;要么,就马上从地上捡起一个土坷垃(土块),使劲儿朝家雀儿们身上扔……可苦了那些家雀儿了,想吃吃不着,又哪儿哪儿都不能落,就只能不停脚地在半空飞,有的飞着飞着,‘啪啦’一下就掉地上了,可走过去一看,竟然还没死,还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看人呢……”

有一次,舅姥爷还曾笑呵呵地跟他说:“小时候,你差点儿没把小命儿丢了,知道不?”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舅姥爷就说:“想起那一年,如今都后怕。还没到青黄不接的时眼儿呢,家家户户就没粮食吃了,开头还都硬挺着,挺着挺着就挺不住了……”

舅姥爷接着说:“那会儿,你也就几个月大。冷不丁一下子,你妈就没有奶水了。就饿得你哇哇哭,你妈也跟着哭。到后来,你哭都哭不动了,光在那儿捯气儿,一捯气儿胸口就一哆嗦。你爸就跑到我们家,把实情跟我说了。你舅姥姥也听见了,当场就说:‘我还藏了四五斤苞米粒儿,你一会儿拿回去,别言声儿,也别拿磨上去磨,烀熟了用蒜缸子捣,捣成糊糊给孩子吃,八成能保住他一条小命儿。’怕叫人瞧见,直到天黑下了,你爸才把苞米粒儿绑到腰里回了三合屯……”

后来他还问过妈,有没有这回事儿,妈说有。

妈还说:“你到这会儿还肠胃不好,就是太早吃苞米糊糊吃的。那么小的肚肠,就吃那么粗的东西,谁能受得了……”

停一停,妈又说:“话再说回来,要是没有那些苞米粒儿,你真的就得被饿死。那年月,多一把粮食就能捡回一条命啊!要说你舅姥爷还有舅姥姥,对你可是有大恩大德呢。不论到了啥时候,你都不能忘了他们,还要好好地孝敬他们……”

然而,让他至今还感到伤心的是,就在一年前,舅姥爷突然得了一场急病,都送到卫生院了还是没救过来,最后还是离开了家,离开他常年坐卧的火炕,离开了自家的院子,离开了所有的亲人,被抬到坟茔地去了……

此时此刻,走在白家窝棚的屯街上,他又想起了舅姥爷,想起了舅姥爷的大嗓门,想起了他粗糙黝黑的四方脸,想起了他一会儿散漫、一会儿专注的眼神儿,想起了他布满青筋的又大又宽的手掌,想起了他身穿寿衣躺在门板上的身体……

同时也想起了妈伏在舅姥爷的胸口上,撕心裂肺地边哭边喊:“舅啊!舅啊!我的亲舅啊……”

不过,虽然舅姥爷不在了,舅姥姥还在的,表舅表姨表哥表姐们还在的,所以他照样儿来,有时候跟妈一块儿来,有时候是他自己来。

特别有一个名叫留根的表哥,尽管比他大几岁,却跟他特别要好。每次他来白家窝棚,两兄弟都没日没夜地一块玩儿,一块儿到处疯跑。去水泡子洗澡,去田间地头寻甜悠悠(龙葵)吃,去瓜田地跟看瓜老汉说好话儿蹭吃瓜,去树林地撸榆钱,去高粱地寻乌米,下晚儿去附近的屯子看露天电影。两个人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互相告诉一些对方不知道的事儿,有时候,还一块儿跟别的孩子打架。

由于想到了留根,他甚至还动了一下心思:我要不要叫上留根,一块儿上石显章屯子呢?

不过他随后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样的话,他就要先到留根家里去找他。而以他的经验,舅姥姥定会留下他吃晌饭,说不定得耽搁好几个钟头呢。那样的话,就十有八九去不成石显章屯子了。况且还不知道留根这会儿是不是在家里;如果不在,岂不是白白地浪费了这个时间……

打定主意后,他就不想这件事儿了,继续沿着屯街向屯西走,走出了白家窝棚。

7.又一次借书往事

说来,少年在白家窝棚也曾借过书的,只是这会儿记不清楚了,那是他借的第几本书,不是第五本就是第六本吧……

那是在几年前的一个暑假,当时舅姥爷还活着,放假之后没几天,他就独自来到了舅姥爷家。恰巧就在那几天,屯里一户姓杨的人家儿也来了一个客。而他又经常跟杨家一个名叫杨强子的孩子一起玩,所以很快就知道了,那个客随身带来了一本书。听到这个消息后,他马上就央求杨强子,让他带去借。杨强子半点儿没犹豫,马上就答应了,并大包大揽地对他说:“不就是一本书吗?我保准儿他能借给你,因为他是我二叔爺,跟我爷爷是亲哥俩儿……”

杨强子还告诉他,他这位二叔爷,住得可远了,那地方叫阿城县(今哈尔滨市阿城区),起码有一百里路,来去都要坐班车。听杨强子说,二叔爷是个成衣匠,专门用“马神”给人缝衣裳。马神就是缝纫机,马神是俄国人的叫法(这是他多年之后才知道的)。说二叔爷不仅会缝,还会裁剪。还说早些年二叔爷自家就靠一个成衣铺生活的,后来合营了,变成了“商业联社”。合营后,二叔爷又当上了商业联社里边的缝纫社的副社长,说一旦那个党员社长有病有灾请个假,二叔爷就可以说得算了。

他后来还得知,这位二叔爷,原本就是白家窝棚的人,是跟舅姥爷一块儿长大的。说当年舅姥爷家和二叔爷家都是粮户老白家的佃户,两人儿还一块儿给老白家里放过马。不过,因为二叔爷打小儿长得清秀,人又机灵,被老白选中送到他家开在霞镇的粮栈做了伙计。巧的是二叔爷又在那儿遇见了他未来的老丈人。老丈人本身就是个成衣匠,开了一家成衣铺,并且膝下无子,只有两个闺女。一来二去地,他就相中了清秀又机灵的二叔爷,并有意招赘他,就招赘了。到后来,由于种种事情吧,老丈人一家不得不离开霞镇,搬到了阿城县一个叫永源镇的地方。二叔爷自此也便离开了白家窝棚。

他见到了二叔爷。二叔爷很和气,一直笑眯眯的。身量不算高,六十来岁的样子——不过他还说不太准,因为二叔爷跟他平常见到的乡亲不太一样,脸皮没有那么硬,也没那么黑。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二叔爷的穿戴,上身是一件深蓝的确良小褂,下身是一条蓝卡其布裤子,关键是特干净,瞅不见丁点儿的泥巴印儿。看样儿他就像个包队干部,像一个在霞镇的一些部门里上下班的职工……

闲话少说。他最终借到了那本书。

那本书叫《封神演义(上册)》。

他一溜儿小跑,兴冲冲地把书拿到舅姥爷家。一进院子,就在窗台下的一个木墩上坐下来,弓着身子看起来。不过,当他把书翻开,刚看了几句话,心里就凉了。原来那书是用真笔字(繁体字和异体字)印成的,一句话里至少有一半的字他都不认得,有的还不止一半呢。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这本书的开头是一首诗,每句话七个字,最前边的几句是这样的:

混沌初分盤古先,

太極两儀四象懸。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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