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那利
作者 袁滕
发表于 2023年11月

1

加那利群岛在非洲海岸西,靠北上角,尽管归属西班牙,实际离得很远。大岛有七个,名字十分拗口,萧闻青记得以前在大学西方地理选修课上学到过,考试是要背的。如果随便拿一张正版的世界地图,可以看见海中间有条细细的斜线,将岛群一分为二:东岛群毗邻撒哈拉,炎热干燥,荒芜的红土广袤如沙漠;西岛群则潮湿得多,生长着各种雨林。

三毛跟荷西的故居,就在靠近斜线的大加那利岛上,萧闻青学生时代已经按图索骥,了解得很清楚。那时候他读过《温柔的夜》,再读《万水千山走遍》,对这种满世界流浪的生活崇拜得不得了,有时半夜睡不着,拿出小夜灯躲在被子里再看,暗暗对自己说,生命是要这样的。如今一晃二十年过去,萧闻青始终没去过欧洲和非洲,难得有两次学术交流,算是培养中青年骨干,也只给他派到韩国和日本。妻子以前从来没什么话的,近几年懊恼也渐渐多起来,一个不高兴,饭桌上就开始起腔:你看那个小祁,那个小卞,明明比你后上职称的,一个个美国也去过了,新西兰也去过了。萧闻青皱眉说:新西兰有什么好去的?地荒人少,跟我们郊区也差不多。妻子把眼一瞪:你看你说话奇怪吧,人家发达国家好伐。进口蜂蜜,那个什么麦卢卡还是麦卡卢,很补的。我妈邻居曹阿姨,胃疼了多少年了,就是吃新西兰蜂蜜吃好的。萧闻青听了心烦,筷子一扔,躲进书房。

书橱里,一套《三毛全集》已经发黄发皱,蜷在橱柜最底格,每一本的名字萧闻青都烂熟于心,但他从没有拿出来过。喜欢三毛,总觉得像是小女生无病呻吟的事,对于一个正儿八经的历史博士来说,未免太奇怪了。单位刚分到这套房时,搬进来那天,妻子冷不防瞥见箱子里的这堆书,讶异了一声:咦,想不到你还看这种的?他立刻脸色发红,耳根烫起来,像被发现了一个无法解释的秘密。但是,看关于加那利群岛的书,就不会再有人质疑,最近几年,他一直断断续续弄来一些旅游手册、博物书刊,甚至时尚杂志,堂而皇之翻开,寻找那远在一万公里外的小岛的碎片。有次,他在一个旅游博主的游记中,看到一张特内里费岛千年龙血树的照片,树干粗壮茁直,像有几万只哲学家的手缠紧,擎出花束一样凑密的树冠,蕊黄的枝点在风油精似的绿荫里闪闪络络。萧闻青立刻想到,三毛也许曾在这样的树下迎风而立,抽过烟,读过几首诗,尽管后来他得知,大加那利岛跟特内里费岛上的水土还是有所不同。

大学老师看言情书,看小说,算是不务正业,看地史类,看科普类,就是博文广记了。像现在案头的这一套《加那利群岛植物志》(下称《加那利》),科学出版社出版,全英文,上下两卷,周密而工整,墨绿色封面在护眼台灯下闪着理性收敛的光。萧闻青的英文水平马马虎虎,平时勉强对付一些文献概略,太专业的名词则不行,因此从市图书馆借到这两本书,虽然簇新,回家详看,还是有点后悔。好在书里穿插了大量实物照片,可以当图画书看看。很多页翻过去,都像是从印刷厂直接搬出来一样,油墨光泽浓郁,充盈着学术专著特有的无聊的味道。其实在大学里混到现在,萧闻青觉得没有哪样不无聊,甚至每天来往校车上的同行对话,听上去也非常可笑。一个说:你知道吧,林教授退休了哇,返聘行不通啊。另一个说:现在返聘嘛,肯定行不通的。一个说:格么黄老师就帮着去教务处吵。另一个眼睛一瞥说:吵吵有什么用啊,我上个月饭卡里没打钱,我还想去吵呢。周围几个人霎时都定起:还有这种事情的?萧闻青这时候坐在后座就想,好在他和妻子都坚决不要小孩,要不然这世界上无聊的事情又多了一样。

妻子在外面独自吃好晚饭,响起收拾碗盏的声音。萧闻青随手翻开《加那利》第一卷,重新瞄了瞄前言,编者一开头就写道:该志共收录加那利群岛的维管束植物153科、655属、1881种。“科”“属”“种”之类的名词,萧闻青不知怎么记得很灵清,类似于论文里的“章”“节”“目”,好像没有这些严格的概念,人们就无法把世界上的事情说清。一棵特内里费岛上客观存在的龙血树,是不需要任何名词解释的,萧闻青坚信这一点,可是学术委员会跟职称评审委员会的那帮人不会知道。萧闻青突然心里一阵发烦,没等翻到目录,就把书朝旁边一丢。书皮上几个烫金的圆字,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滚进飞利浦台灯的冷光里。

妻子正好开门进来,问:马桶漏水弄得怎么样了,师傅有没有来过?萧闻青揉着眉心说:备了一天课,忘了。妻子啧了一声:你今天又没课,还会忘记,卫生间整夜滴滴答答响,不难过的啊?萧闻青闭起眼摆手说:好了,知道了,好了。妻子退出去要关门,突然想起来说:我明天去趟市图书馆,借来的几本册子要还掉。你有没有要还的书?我随手带去。萧闻青想了想,说:这两本书,不要看了,帮我还掉吧。说着把散落在桌缘的植物志归拢来,摞成一沓递给妻子。妻子接过书,两只手一沉,惊异地说:嗬,这什么书啊,有这么重。看了一眼标题,喉咙更加响了:你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书干吗?还是英文版的,真的是,改行教生物啊?蕭闻青不知怎么,耳根又习惯性发烫起来,但是他毕竟知道,要从这样专业得寡淡的封面里,猜出那点隐秘的联系,是并不容易的。于是马上也提高声调说:欧洲近代史要用,你懂什么?我的事情少管。妻子喃喃地走开,书房门也没关,过了一会儿,开始在外间打开水龙头洗碗,急泻的水流哗哗冲撞着,碟盘都震得噼啪响。萧闻青料想,今天自己又会延挨至很迟,等妻子睡熟了再上床。这样的情况,不知道从婚后什么时候开始的,明明在书房也没事,一拖两拖,就到半夜一两点了。他本来打算今晚睡前问问妻子单位里防灾减灾宣传月的进展的,想想也算了。

2

第二天休息天,妻子从市图书馆回来,脸色不大好看,进了客厅,就把手里的帆布袋往地上一掼。萧闻青从沙发上的报纸堆间抬起头,问:怎么啦?书还掉了吧?妻子愤愤地说:别提了,现在马路上的人,抢路抢得跟去火葬场一样。图书馆门口的红绿灯,我直行,一辆电瓶车忽地斜冲出来,天又下雨,车顶篷钩住我的雨伞,别愣愣还要往前骑,把我一跤绊倒在地,狼狈死了。萧闻青说:现在不是有规定,电瓶车不让装顶篷的?妻子甩了一下头发,说:谁知道他!我反正爬起就骂,出丧车跑得快,一眨眼就没影了。喏,你看,新裤子,一塌糊涂。她把白色阔腿绸裤像屏风一样往旁边撑开,膝盖处两摊对称脏污,灰漉漉的。萧闻青一时也记不清,以前有没有见她穿过这条裤子。

哦对了,你那两本书,也摔坏掉了,还不出去。妻子抓起布袋,从里面捏出两本植物志,像用筷子夹鱼圆一样,小心翼翼避开那些破溃和脏污。萧闻青接过来一看:上卷还好,封面溅了几点仿佛椒盐的渍斑;下卷的书脚全部濡湿了,书脊处一个大裂口,沿着骨架一路往上,直戳到中间位置,表皮掀开来,纸芯白毛毛裸露着,仿佛受伤的人翻开的皮肉。萧闻青忍不住痛心说: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妻子撇嘴:本来,混在我那几本册子里,差一点都还掉了的。还书台一个小青年,看也没细看,就要往手推车上归档。谁想到,里面出来个老女人,抽出这两本书照一照,说“你这个怎么还啦”,叫我带走。我当然也不肯依的,和她争,说这是借走以前就破的。老女人也是辣手,笑一笑,拿出张纸巾,往书皮上一擦,摊开给我看,两爿湿印子,还鲜滴滴的,那么我就毫无办法了。萧闻青铁青着脸说:现在怎么办呢?妻子眼睛朝右上,思忖了大概两秒后说:老女人跟我讲,这种情况不稀奇的,一般要么照价赔钱,要么照式照样买两本新的还给他们。我看,你还是去网上买,还能打折便宜些,照价赔出去,真是做冤大头了。萧闻青懊丧地说:这种冷门书,还出版这么多年了,叫我上哪里买?怎么偏偏摔坏这两本?你那些书倒好好的。妻子眼睛立刻瞪圆,定定地锚住萧闻青:哦,现在是怎么回事,怪到我头上来了?落雨天,叫我走路去还书,有道理吧?从进家门到现在,一句关心我的话也没讲过,跌得严重不严重,都不问一声。萧闻青马上瘪下来,闷声不响,低头检查那两本书。残破的封皮,在手心单薄而冰凉,指尖滑过湿脚处,一绺一绺皴皱起来,有一种新的脆弱的分量。妻子哼了一声说:尽早去买新的,越拖越难买,反正逾期也是逾期在你的账户。说着走去房间,把门一摔。

晚间时候,萧闻青一直关在书房里,不出去。妻子几次从门缝探头,涩涩地问:吃晚饭吧?到第三次,萧闻青仍旧窝在桌子边上,没理她。妻子忍不住走进来,猫身观察,发现他在灯下眯着眼,拿着根固体胶棒,朝植物志裸露的书脊上使劲涂。来回涂了好几趟,再试着把掀开的皮子盖回去,两手用力按牢。这套书属于精装,封皮材料挺括而顽逆,不好服帖,手指一松开,马上就幡然翘起。萧闻青涨红脸,啧了声,立刻又拿起胶棒猛涂,跟赌气一样。固体胶不停地摊在已经结痂的侧边上,逐渐像糨糊,腻起一颗一颗结团。

妻子叫起来:你干什么呀,脑子搭错了?这种书补得好的?萧闻青本来在聚神状态,被吓一跳,手一抖,沾了一指甲盖的糨糊,声气就不好了:你管我做什么?出去好吧。妻子生气地敲了下桌子:这两本书又没多少钱,有这么多闲工夫?你怕肉疼我贴给你行了吧,算我赔给你的。萧闻青抬起头,不满地看着妻子说:喂,不要拍桌子好吧?这又不是钱的事情。妻子问:那是什么事情?萧闻青不响,低下头,重新用手指揿住盖回去的书皮,侧脸朝胶浆溢出的地方吹了两口气。到底是关于什么事情,他自己也无法说清,仿佛在接到破损的书的那一刻,他就下意识决心要补好它,一点一点地,把已经被毁坏的补起来,跟多少钱没关系,跟图书馆好像也没有关系。

以前给我写情书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认真。妻子嘟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撇嘴走掉了。台灯光重新收敛,积成静谧的一圈,聚焦在绿底金字上。萧闻青一手拿胶棒,另一只手从抽屉里捡起镊子,仿佛回到小学时候手工课上的场景。那时候的手工老师,是个长发女孩,特别看重他,每次都给他的作品评优,经常还全班传览。他记得有时她凑到他身旁,弯腰查看时,发间传来的香气,像新鲜葡萄沾染茉莉的露水,比现在妻子的头发要好闻多了。萧闻青不知为何会在一个饥饿的夜晚想起这些,也许是那翻翘的硬皮始终无法被驯服的缘故。他以前看过纪录片,正儿八经补书,要比这复杂得多,包括拆线、去油、粘补、压平、订线等阶段;再考究一点的,比如修补古籍,还要用到手枪钻、磨砂老纸。再怎么敷衍,也起码用白胶,像这种楼下小店的固体胶,当然是连业余都算不上,纯属瞎凑合。

萧闻青看了眼旋出一半的胶棒头,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又埋头加紧涂起来。突然,楼顶“啪嗒”一响,像是重物砸在地板上,继而一串强横的拖鞋声,“咔嗒咔嗒”,走至远处,以为将要消失了,又折返回来,重新放大。然后有新一双拖鞋加进来,两种步子,交相纷沓,仿佛在跳蹩脚踢踏舞,一下一下踩在人的神经上。萧闻青忍不住蹙起眉头。楼上凌老师一家,原本从来不这么走路的。自从他们换房子后,不知道搬进来什么人,貌似是一对父女,没有女主人。这个父亲大概是个急脾气,走路跌跌撞撞,跟京剧跑台一样。女儿嗓子比较尖,几次深夜听到两个人吵架,一阵幽亢的女声糊里糊涂钻出来,升到最高顶,那所有人都无法够到的地方。这些都还好,最烦的是他们砸东西,无论什么都朝地上掼。这几天来,玻璃破碎、皮球弹跳、颗粒像沙一样散开,种种声音特效,萧闻青几乎听了个遍。看电影大片,3D立体音效在耳边轰隆轰隆,至少还让人有个心理准备;萧闻青现在在书房里,却等于头上悬了个定时炸弹,什么时候冷不防来一声,完全没数。有时候想问题——学术问题或者生活问题——想到恍恍惚惚,好像即将要摸到光亮的时候,“咚”的一下,又是什么块件搡下来,萧闻青立刻打一个激灵,一切想法都不存在了。

人心浮躁,房子转手来转手去,现在这个教工小区,老早就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杂七杂八的人在住了。萧闻青懊恼地扔下胶棒头,板着脸,走到外间餐厅来。餐桌旁,妻子拿着手机正在浏览朋友圈,没抬起脸看他。萧闻青把筷子比齐,在桌上蹾了两蹾,问:楼上新搬来的那对父女,是什么来路?生活习惯差死了。妻子心不在焉说:怎么?萧闻青鼓着眼说:一天到晚吵,白天也吵,晚上也吵。我看这个男的,是不是没工作?妻子滑动手机屏幕,神色淡然说:不知道呀。萧闻青有点生气,盯牢妻子:怎么不知道了呢,你不是一向邻里动向最灵通的吗?说着手里支棱两下,筷子不自觉横过来。妻子被萧闻青用筷头一指,也不高兴了,斜起眼睛道:不知道怎么了?犯法了?我又不是包打听。说着气呼呼地站起走开了,残羹冷饭也没收拾。这一天的碗盘,结果全部由萧闻青洗。

3

后来,萧闻青想到父辈用的老办法,在糨糊里加了几颗糯米饭粒,又用两本厚重的縣志左右夹实,压了整整一夜,才勉强把裂口修补好。那套县志拢共有八本,还是萧闻青的父亲退休以前买的。萧闻青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出生的那个偏僻瘠薄的小地方,需要八沓册纸来记述,估计里面也都是些“年”“月”“日”之类的废话。他曾经闲空翻过一翻,还没进入正题,先是长长一卷《修志文存》,在末尾,又是更长的一卷《编纂说明》,两卷枯文,像防护栏一样地前后包围,使他恍然明白,自己所处的世界,无论是那个县城还是后来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

萧闻青补好书后,交给妻子,请她帮忙再还一次,接着便去外省参加学术会议。过了一个礼拜,他回来,一日傍晚偶然从妻子的床头经过,发现书仍没有还掉,混在一堆电影杂志中间,露出点浑然的书角,墨绿色在卧室浓翳的暮气中谲谲发光。他讶异地走到外间,站在卫生间门外,问正在蹲马桶的妻子:怎么那两本书你还没去还?妻子顿了一下,随即轻描淡写地说:哦,那个,别提了,你补得实在太不像样了,这次就连那小年轻都看出来了,指着裂缝直摇头。当着那么多人,我真难为情死。萧闻青不满地说:我回来这么多天,你怎么不告诉我?妻子不响,传来报纸翻动的声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萧闻青提高了音量。妻子仍旧不响,清了喉咙两下,窸窣理好衣裙,然后按动水箱。水流轰然而响,像瞬间燃起的烟花,哗动的余音在黄昏中喁喁持续。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萧闻青的声音不知为何平静下来,变得缓慢而持重。是,我不打算告诉你。妻子的语气也很平静,从卫生间里出来,看着萧闻青的脸说。因为我对你补书这件事情,根本没信心。说着,大步朝卧室走。萧闻青追在后面,梗着脖子问:是对我补书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一直追到卧室边,“嘭”的一声,被妻子关在门外,锁在门的另一面轻而疏远地一响。

萧闻青继续拍门,杵着肩膀和后背,像个回家路上被同伴冷不丁打了记脑门的小孩。拍了几下后,他停下来,独自呆站着,捋了捋头发,然后对着门里喊:你把书给我,我再补,一定补到还出去为止,你给我瞧好了!门内没有声音,过了很长一会儿,就在萧闻青快要放弃等待的时候,锁扣嗒地开了,妻子从门缝里塞出两本书,姿势干而僵硬,像撅出一捆木柴,或是别的什么。她的嘴和鼻子隐在狭窄的缝隙中,微缩成了一条线,仿佛帷幕下的蜡塑。有一个瞬间,萧闻青简直有种错觉,以为看到那手工女老师衰老的样子,褪尽所有光亮和香气,沉郁地站进暗处。你和你的书去过吧,真的。她在门那边的阴影里冷冷地说。

萧闻青拿着书回到书房,呆坐了半天。书脊修补过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条裂线,隐隐约约,仿佛一个久远夏天的疤痕。他从未预料过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方方面面的事情,似乎都脱离控制,无法到达。而他好像也身处一种无奈的决心中,孤独而顽固,没有掉头可言。他抚摸了一下封面上的凹字,无谓地在几个迹点上揩了一揩,然后打电话给田冬。田冬是他系里的同事,研究近现代西方史,和萧闻青几乎同时升副教授。大概因为研究方向的关系,田冬作风上有些洋派,前几年跟女学生搞暧昧,被政教处记了个处分,教学资格也被剥夺了。系主任找他谈话,意思是要他趁没有教学任务这段时间,专心搞搞研究,抓紧出点成果,他一脸诚恳地点头,出了办公室,转头就上街买了副高级鱼竿、一个高档围棋盘。现在除了学校里偶尔有会,没事就在家写写毛笔字,打打棋谱,等于带薪赋闲。

电话接通,田冬“喂”了一声,声音有些懒寂,似乎一直未从处分的阴影里出来。萧闻青说:你那儿有白胶吗?田冬说:有啊,你要干吗?萧闻青说:我补书。田冬惊了一下:补书?你怎么也干起这个了?萧闻青不响。田冬说:那我这儿还有蜡纸,压书要用的,你一块来拿吧。萧闻青说好。田冬在电话那头笑:还有酒,我二舅拿来的,茅台泡的杨梅烧,趁新鲜来喝。萧闻青也笑了笑,说这就来。

萧闻青提着熏鱼走进田冬家中时,叫了声:智深兄!田冬是个光头,头皮保养得油光锃亮,加上身量魁梧,脾气爽利,颇有几分鲁智深的气韵。系里熟人私下就给他取绰号,叫他田智深。桌上已经用烧酒杯斟出两杯酒,摆了一碟花生米,另外还有凉拌海蜇、麻辣肺片、皮蛋豆腐几样小菜。萧闻青把熏鱼往碟子旁一扔,说,正好凑个五福临门,这熏鱼可比食堂的好吃。

两个人坐下来,先碰了一杯,也不知道这酒是不是真茅台,但确实醇味十足,陡峭的辛味迅速在喉间化开,激荡着神经。几口过后,天色也更酽了一点。萧闻青眯着眼,看看四周,空寂寥荡,不禁问:嫂子跟小笙,还不肯回来哪?田冬龇着嘴说:别提了,母女两个,从我出事那时候搬出去,到现在,算算几年了?明着不肯分,暗地里搞冷战,冷死你,折磨死你。我这样,还不如干脆离婚。说着,又仰头喝了半杯。萧闻青叹了口气说:你当初,也是不当心,罗曼蒂克一下,把自己克进去了。田冬挥手制止他:过去的事情,不说了。你这次补书又是为啥?萧闻青便把事情简单讲了一遍,讲到刚刚妻子冷酷的态度,他不解地问:你说她这是什么情况?田冬想了想说:两种情况,要么就是她外面有人了,要么就是你外面有人了,被她发现了。萧闻青冷笑了一下说:我能有什么人?她又能有什么人?更年期都快到了。田冬打了个饱嗝说:你也是,干吗非得补那书呢,换我我也不高兴。萧闻青说:那你干吗要补书呢?田冬眯了下眼说:我那是搞收藏,都是古籍,有价无市的,懂不懂?你那也是古籍了?萧闻青不响。田冬拍了下手说:哦,我知道了,是哪个姑娘的定情信物?还是书里发现什么字条了,点着中年男人的老房子了?萧闻青不禁讪笑,抬起杯中剩余的一点酒说:乱七八糟瞎说什么,喝酒,喝酒。

两个人又断断续续喝了几杯,玫红的酒滴濡湿嘴唇,脸上渐渐涌起醉意。突然,田冬指指窗外一轮月亮说,看今天的月亮,是黄的。便起身去阳台上,靠着栏杆望月。萧闻青也跟了出来。那月亮悬浮在远处几幢高层楼宇之间,澄澈明净,清晰得不像是真的。你小时候,到照相馆拍过那种照吗?田冬说,那种背景已经画好的,人往前边一站,后面就是高楼大厦、彩虹或者月亮。萧闻青记得那种艺术照,也记得到城里小照相馆摆拍时的情景,塑膠幕布,塑料大马,一切都闪亮而虚幻,就像他此时关于这些的记忆一样。两个人默然站了会儿,萧闻青忽然问:你认识凌老师吗?原先住我楼上的。田冬皱着眉,顿了一顿,说:有印象,他好像不知为什么,选修课被砍掉几门,也跟我一样,过得很不痛快。萧闻青说:最近他搬走了,新来一对父女,在我头顶跟全武行似的,男的踢踢踏踏,小姑娘也踢踢踏踏。田冬笑说:小姑娘好啊,一天到晚给你楼板传信,指不定就日久生情了呢。萧闻青推了田冬一记说:别瞎扯,人家好像是个初中生。田冬笑得更开心,拍了下手说:哟,打听得挺清楚的嘛。初中生才好呢,女孩子啊,最好停留在十八岁以前,一进大学就开始变坏,满脑子歪心思。说完,他忽然沉默下来,不再说话。萧闻青也醺然不作声。两个人静静地,看着楼下一辆一辆汽车,从自动感应大门通过。

4

田冬给的白胶,没有想象中刺鼻,相反却有一股木材的清香。萧闻青用刮板将之前固结的浆痕刮去,轻轻涂上两三坨,搽匀,再用蜡纸包牢,草绳扎紧,重物压了一天一夜。再打开来看时,效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裂缝虽然完全弥合了,中间却鼓起一个囊包,手指揿上去“噗噗”轻响,像一个多余的、注定使人落空的日期。萧闻青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失望,从某种更深的地方涌起来。他立刻打视频给田冬。视频那头,田冬正拿油笔给一件类似木偶的玩意儿上色,垂着眼说:怎么啦?萧闻青颓然道:你给的白胶不顶用。田冬依旧没有看镜头:怎么可能,我的东西都是最上等的,我自己修万把块的书都用这些。萧闻青说:没用,照你说的方法,鼓起一个包。田冬放下笔,抬头说:你讲讲都是怎么干的。萧闻青把之前的做法照模照样复述了一遍。田冬一拍脑门:忘跟你说了,要用铁夹,用铁夹固定……话讲到一半,天花板忽然“轰”的一声,像整座仓库坍倒下来,大白天听上去,尤其声势喧嚣。然后,一个浑然的男腔夹杂而起,仿佛几句粗口,又仿佛只是单纯的怨愤,听不见另一个声音,但萧闻青知道那蹦跳的一套脚步,多半是女孩的,像石子弹撞着岩壁,不停地在头顶叮叮砰砰。想不到楼上的招式,这么早就开始了。萧闻青忍不住皱起眉,脸凑近手机,声音局促地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没听清。田冬慢悠悠道:我说,你包完蜡纸,要用铁夹,夹紧夹牢,然后呢……讲到这里,他在那边似乎也听到了动静,停下来左右望了望,问什么声音。萧闻青嘴唇抖动说:我等会儿再打给你。

关掉视频,书房四面都静下来,楼板的杂音似乎也被震慑得凝缩了一下,然后,愈加反弹式地喧嚣、膨胀,充塞进每一个尚未被席卷的空隙。萧闻青坐在那里,双手抱住头,听见女孩的脚尖,“乓乓”在地板上踮了几下,仿佛某种示威,接着就是玻璃器具哗啦啦的声音。他从未听过哪个小孩的足尖如此有力,像是乡野出逃的小兽,那种胡天胡地的叩击。小娘皮!终于传来一句完整的话语,带着一种模糊的口音:小娘皮,勿要好!小娘皮,死掉算了!楼上的男人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愤怒的骂腔隔着楼板,尾音吱吱作响,仿佛钝刀割着一块腴烂的肉。萧闻青椅子往后“吱呀”一退,拉开抽屉,像心脏病人搜寻速效救心丸一样,胡乱地抓出几张纸,又就近揽过一支笔,在纸上写起来:

邻居你好。

听闻搬来已一月有余,至今未登门拜访,也未打照面。我们非常欢迎你的到来,只有一事恐要商榷。贵户生活作息似过于吵闹,响动都超出正常标准,我户身在楼下,深受困扰。尤其本人因工作性质,多半时间居家伏案,常因你们骤然而起的噪音,难以为继。希望贵户能提高公共意识,注意一下生活习惯,大家邻里和谐相处,谢谢!

503室谨上

这段话,萧闻青几乎一口气写完,草草通读了一遍,立刻拿上纸出门,往六楼走。他们单元是一梯两户,602住着个退休多年的老校工,整天隔一道防盗门,在楼道生煤炉,居委会来了多次,劝阻也不听。萧闻青已经很久没上楼了,今天楼道里倒是肃清,而老校工防盗门里的木门依旧开着。对过的603,父女俩住的那一间,大门紧闭,门上三三两两贴了不少字条。萧闻青凑近看,有煤气催缴单,也有水电催缴单,还有一张物业贴的缴费通知,是一个礼拜前的。大门还是之前住户的样式,苔灰的铁皮上有不少凹陷和脏迹。萧闻青把头凑到门边,悄悄听了听,非常奇怪的是,在门外,倒听不见里面半点声响。楼道静得出奇,只有对面602的一只老式收音机,在某个深藏的房间处隐约地放。

萧闻青站了一会儿,决定把字条貼在门把上,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带双面胶,或者其他可以粘贴的东西。他四下看了看,踌躇几秒,随手揭下门上的一张通知单,把上面的胶带剥下来,粘到字条上。胶带背面油柔而剔滑,黏性依旧很强,萧闻青几乎毫不费力,就将纸固定在了门把手上。后来他想了想,又重新把纸撕下,贴在门锁的位置,正好盖住钥匙孔。无论如何,这下他们总该看到了,不会当成随便哪张不愿意处理的通知单。

晚上,萧闻青难得很早上床,靠在床头听“喜马拉雅”上的广播。楼顶的声响依旧没有平息的意思,时断时续,弥散在天花板各个方位。每逢广播话音短暂停顿下来,就能听见上面使用洗手间时,肆虐的管道水流,缠绕扭动着,汩汩冲灌进来,紧接着,拖鞋的步调又像重奏般和起。这对父女仿佛从来不会休息,也不曾出门。萧闻青蓦地关掉手机,直起身,问旁边贴着面膜的妻子:你听到了吗?妻子茫然问:什么?萧闻青指指天花板:楼上,叮叮咣咣,跟打仗一样。你没感觉吗?妻子睁大眼睛,定在虚空中某个点,仔细听了听,然后摇头说:什么都没有啊。萧闻青咂了下嘴,有点泄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麻木?这句话就像一个平常时分,毫无防备被点燃的引信,妻子立刻坐得板正,把脸上面膜一揭,冲萧闻青大声说:是,我是早麻了,能不麻吗?整个历史系,也就我们家了,顶着个副教授,一个立项都拿不到。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3年6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