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
作者 黄宁
发表于 2023年11月

飞机来的时候,压得很低,先放一颗,然后再放一颗。像什么呢?像蚂蚱下卵,从圆肚子里拉出来,一粒又一粒。当然,两个东西差多了。飞机来了,会死人。隔壁的郭老先生,飞机来了,没来得及跑,身子还在摇椅上,头没了。

天黑了,郭家的人也回来了,准备做白事吧。也不可能大做,谁知道飞机什么时候再来呢。

烧饭的时候,李爱英一边往炉灶里添柴火,一边听外头在议论。外头连声叹气,稍微静了,隔壁有哭声传来。声音也不高,低低沉沉的,男女的声音都有。她想听一听阿秀有没有在里头。

你啊,粥煮好了没有?

东家太太叫了一声。李爱英赶紧起身,把煮好的粥先端出去。白天去躲飞机了,一团乱,市集上买的菜肉丢在了半路,炒菜是没办法了。她就从橱柜里拿出了腌冬菜、豆腐乳、萝卜干和沙嗲酱,装好碟子端到了饭桌上。

开元在县署里忙了一天,命都快没了,晚上就吃这些东西?

东家太太手上正拿着“痒痒挠”,顺手就往李爱英腿上抽。李爱英又一次感觉到皮肤的绽裂,接着皮下的肉开始收缩,越缩越紧,大腿上如火烧起来。已经习惯了,习惯也成自然了。李爱英努力维持平衡,站好,手上还拿着碗筷。要是碗摔在地上,那就是出大事了。丘开元看了眼李爱英,喉咙有些异样。李爱英始终低着头,余光看见他的裤子脏了。

早晨出门前还是白色,她还熨了裤线,显得更笔挺。现在却是黑一块、白一块。不知道他的脸上怎样了?李爱英不太敢抬头。

阿英,帮我倒一盆温水,端到书房里。你们先吃。

李爱英应了一声。灶头上烧水是来不及了,还有一瓶温水壶是满的,试了试水温,应该刚好。李爱英把水都倒进了水盆里,端进了书房。他站在窗前,这个地方是二楼,可以看到隔壁。郭家的房子像被切豆腐一样,去了一半。再往前看,还有的地方在冒烟。要是木头房子的可就遭殃了,烧到现在整个家都毁了。

东家,水好了。

丘开元卷起袖子,从架子上拿好毛巾,浸湿后拧干,然后盖在自己的脸上。这样的温润恰恰好,不疾不徐。李爱英觉得这里不需要自己了,于是要走。但被他叫住了。他拿下毛巾,李爱英要去接,但他摇了摇头。毛巾缠在手上,又解开。

日本人的飞机,来了两趟,一趟两架,统共扔了二十几枚炸弹吧。炸的民居多,县署受了一点损。我身上这么脏,主要是去了县防团,火药库被炸了。原本就没几杆枪,这下没得更彻底了。

城里死的人多?

十来个吧。死的人运气不好。日本人这次来主要是警告,说起来跟我们恒隆行有点关系……不说这个了,你下去吃饭吧。你跟夫人说,我没胃口,不想吃。

东家,多少吃一点吧?

丘开元看了看李爱英,用毛巾拍了拍裤子。晚一点去隔壁找下你的同乡阿秀,问郭家办白事,要不要我们帮忙。哦,南门码头也被炸了,潮汕来的船这段日子怕是要断了。

李爱英张张嘴,原想说再提那个地方做什么呢,但又一想,他跟那里有生意往來的,没了码头,他心里也许是担心吧。但又为何跟她说呢?

郭老先生的棺材是早就备好的。他睡在一进院的东厢房,棺材就放在厢房里面。他也不忌讳,说能活到七十已经很不容易了,多活一天都是赚到了。但他其实还不到七十,六十九,差一年。不过杭城向来是算虚岁的,所以按城里的说法,他就已经是七十了。棺材打算来年开春的时候上漆,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只能将就用了。

棺材停放在一进院的天井,厅堂塌了一半,没法放。李爱英跨过门槛,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棺材。没有上漆,像一个硕大的圆木,被剥去皮,只露出暗白的树干。她意识到里面躺着人。严格来说,并不是完整的人。

头被切掉了一半,脑子都流到地上了,哪里还能放进去?阿秀指了指棺材,郭老先生以前是在外省做过官的,老了回来,谁知道最后是这个样子!家里没什么男人:他大儿子去下南洋,得了湿热病就死在那里了;二儿子前两年在上海,带着部队打仗,也没了;家里的老三,他这个样子你也清楚。剩下的就是老夫人、大太太、二太太,还有那些个小孩子。郭老先生被炸没了,他们一下子就蒙了,连把老先生抬进棺材,都是我和家里的两个伙计干的。

那你不怕?

阿秀听了,先是一愣,然后笑了,把郭老先生放进去后,我马上就去做饭了。

李爱英点点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就这样吧。和阿秀说话的时候,她们往里院的菜园子里走去。两个人说的是潮城话,也只有和阿秀说话,李爱英才感觉说得顺畅,没有什么障碍。

阿秀从菜园子里摘了些番薯叶,打成捆交给李爱英。没有菜叶,你就来我这里说一声啊。你家里的东家太太爱干净,不弄菜园,每天吃菜都要上街去买,一遇到急事哪里去找菜叶?

我怕郭老先生要办白事,不想来添麻烦。

你这是讲的鬼话,“添麻烦”这三个字该从你东家先生口里出来。阿秀挺直了腰杆,从潮汕逃难来的不知道多少,咱们两个还能遇上,那是缘分。现在,也就能跟你说得来,说上几句家乡话。哎,说来你也是有本事,来杭城一年多,把这里的土话都学会了。我说的就是七七八八,他们这里人讲长了,我就不行了。

李爱英有些苦笑。东家太太让她干活都是说杭城话,叫她东,她若往西,来回就是一个打。眼前有什么,就抄起什么打。痒痒挠是打过,还有掸子、烧火棍,有一次还把折凳砸在她身上。但这些也没必要说了,想来阿秀也会知道。

从菜园子里出来,掩上门的时候,阿秀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说,白天出去躲的时候,我在北大街上见到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林万华,万华仔啊。

李爱英不太相信。日本人打潮城的时候,就听人说他死在了厂里面……

但你逃到乡下去,没亲眼见到,对不对?

李爱英摇了摇头,可能是像他吧。太平路上还能活下来的有几个?

阿秀挽起了李爱英的胳膊。有一些月光照在她俩的身上,细碎得有些不真实。

李伯,李伯。这样叫了很多年,太平路上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全名了。连家里人也这样叫他。在潮城,按照旧时的习惯,为了好养大子女,不让他们半路夭折了,子女们都改口叫阿爸“阿叔”或者“阿伯”,阿妈就叫“阿姨”。李伯的全名里本就有个“伯”字,生下来三个女儿,都叫他“阿伯”,于是周围的人更是顺理成章地叫他“李伯”了。

大姐出嫁了,在汕城。李伯心想这就是命。当初因着李周秀瑛长得好看,又是出身读书人家,娶到她算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但没想到她肚皮那么不争气,鼓了三次,生下来却没一个儿子。再往后,才明白那个“读书人家”也是个花瓶,老泰山是个穷酸的文人,一生是个秀才。民国一来,考功名更是想也别想了。

临死,祖上留下的田产全都耗尽了,没留一点给李周秀瑛。

李伯一直在心里念这句话。他也无处说去,太平路上开店的那么多,他没有什么相熟的。大家都是开门做生意,每日慌慌张张,图那么几两碎银,谁个肚子里没有糟烂的事?他又不喝酒,不打牌,不抽烟,所有的情绪都往自己心里压。

李周秀瑛是读过书的。在家里开的蒙,阿爸亲自教的。李伯不言语,她不会不懂。她明知这个不是自己的错,生孩子又不是光靠她一个人,成天板着脸是给谁看?家道破败,他一早就要知道,娶她就是为了老泰山病重,要钱上福音医院看病。但她不会把这个话挑明了。李伯一个人撑起了“李记裁缝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现在,还养着爱英、爱璟。

爱英也到年纪了,是不是要给说个婆家了?

都嫁出去了,家里头还剩下谁?没生出个男丁来,等你我都老了,谁来养?

李周秀瑛自然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如果再进一步,就是要说她肚皮不争气了。但她不愿去反驳,话说大声了,楼上爱英、爱璟都听得见。一家都住在店铺里头。

白天六婆找上门,你刚好出去给人送衣裳了。她要来给爱英提亲,说是有个好人家,看上了爱英……

叫六婆以后不要再来了!大姐是她做的媒,说得好好的,留在潮城,但转过头来就走了。

嫁夫随夫啊,讨生活。再说,离得也不远。

李伯沏好工夫茶,倒满几个小杯子,一杯接着一杯喝。爱英、爱璟要养在身边,什么人来说媒都不行,要嫁谁由我来定。

那也要听听她们俩的意思……

读了一点书,要搞文明那一套?我累死累活,每分钱都省下来给家用,为了什么?你们吃穿用的,哪个不是靠我这手艺?我做赔本的买卖,把人养大,然后拱手让给别人,是不是?你们都当我是“憨人”,是不是?

李周秀瑛知道他越讲越离谱了。她不想再说下去了。提起煤油灯,打算上楼。

我想让长田住进来。把爱英许给他,这我多少放心一些。

李周秀瑛有些意外,她是从来没想到这层的。长田是乡下的亲戚托来的,十三四岁就进店铺里头当学徒。李伯开始不乐意,做这行都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日后若在太平路上也开店,那不是赔到外婆家了?但后来见长田长得清清爽爽,干活麻利,肯吃苦,关键是手艺好,所以也就慢慢认下了。李伯是真把自己当师父,把长田当作徒弟在带。

长田这个孩子不错。他要是能进到李家来,接下这门生意也是不错。李周秀瑛又补了一句,长远地看,长田实实在在,能给我们养老送终就好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

李伯脸上多少有了舒展。李周秀瑛心里放松了一些,但忽然又想起来,这样一来的话,万华仔怎么办?他对爱英也是有那个心思。

总有个先来后到,远近亲疏吧。

李周秀瑛一开始没听懂李伯这句话。借着灯光,看着他的脸慢慢地模糊,好似在预兆着某个不可知的明日。

李爱英是喜欢看潮剧的。最喜《三笑姻缘》,还有《双驸马》。如果有《大难陈三》,那也是不错。但她总觉得“大难”两个字不好,换作《荔镜记》就好了,叫《陈三五娘》也行。

“福和斋”是陈家老爷养的戏班子。他做寿的时候,为了热闹,连演了三天。因为给陈家做过衣裳,所以邀了李伯去看戏。李伯是不图热闹的人,就把看戏的机会给了长田和万华。长田是知道爱英喜欢看的,请示师父要带上她也一起去,李伯不置可否,他就当师父同意了。

演的是足本《陈三五娘》。“福和斋”里有从小就养起的童伶,不是半路出道的货色,所以演起来很快就博得了满堂彩。李爱英犹喜那个“黄五娘”的扮相,中间休息的时候还夸赞了起来,说长田也姓“黄”,说不准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黄长田听了,也就笑了笑,瘦削的脸上有着一抹温润。林万华说,也不用五百年,大明朝离民国也才三百年,都是潮城人,黄氏宗亲,一家人。黄长田笑出了声,万华这是在开玩笑啊,你们先坐着,我过去和陈家大少爷打个招呼。

林万华从茶盘上抓起一把瓜子嗑了起来,看着长田瘦高的身影走向主桌。李爱英低下頭,你不爱看潮剧吗?你看戏的时候,我看你左看右看的,也没在意。

你那么在意我?林万华笑笑地说,我是陪你们俩来的。长田非要拉上我。我虽然会听会讲潮城话,但我毕竟不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戏里的很多味道我尝不出来。我这个山里来的客家人,看看汉剧(指广东汉剧)还行。不过也是看看罢了,兴趣不大。

那你的兴趣是什么?

赚大钱。林万华像是自嘲,穷怕了,小时候到了冬天,一条棉裤全家轮着穿。

你这是说笑吧。

穷啊,不然也不会跑到这里来讨生活。林万华嗑完最后一颗瓜子,拍了拍手,不说我了。你怎么会喜欢看潮剧?你是念过教会学校的,看文明戏才是新潮啊。

文明戏里的词,有些我不太明白。看潮剧是从小就看,看得懂。

李爱英说完这些就不开口了,卷着辫子,往长田的方向看去。他还在跟陈家大少爷在说些什么。林万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李伯说要把你许配给长田,他是有福气的人,对你们李家也好。有钱人家都要定做的衣裳,长田手艺好,又是你们本地人,以后铺头的生意是不愁的。我就要想其他的头路了。

万华,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李记”头尾干了也有三年了,我呢,论手艺肯定比不上长田,店铺里也没办法给我更多的工钱。我有个同乡,去了妈阁(指澳门),说那里有门生意可以做。

你是要走吗?那这三年学艺,不是浪费了?

也是做跟衣裳有关的生意,手艺还能用上。林万华把椅背上挂的短褂重新穿上,抓了一把凌乱的头发,霜降一过,晚上也是有些凉的。老实说,剪裁衣裳的生意以后怕是难做了,像美货、日货,衣裳成批在工厂生产,成本低,卖价便宜,我们这种小裁缝铺哪里受得了?从北边传来的消息,日本人已经打过上海了,万一要是打到这里,他们要是开了工厂,我们怎么受得了?

李爱英忽然脱口而出,你这是要逃跑,不顾我们了吗?

林万华听了哑然失笑,我是什么人啊,到处找头路讨生活的,能指望我什么?爱英,你很好,长田也很好,你们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李爱英在心里默念这句话。又想到他才说日本人要打来,这能做到吗?戏台上开锣了。黄长田款款往回走,李爱英抬头,见他脸上有着微笑,又越过他的肩膀,看戏台上油彩满面、戏服斑斓,戏台顶上新接的灯闪耀着光。

这是真的吗?

恒隆行在文庙前设了施粥摊。日本飞机这次来,炸的民居主要集中在城东一片,文庙靠近城东,又暗合了文庙“仁义礼智信”的信条,所以在此设摊是最好不过的。

丘开元让李爱英来帮忙。出门的时候,东家太太的脸像垮了一般,骂道,家里七八口人每天也要吃饭,赶着去给别人做饭菜,是要当活菩萨吗?只进不出的货,丢人现眼的东西。李爱英挎着篮子,心里一沉。她知道东家太太是话里有话,不敢当面指骂东家,只能冲着她发怒。虽是指桑骂槐,但又字字敲进她的心里,特别是“丢人现眼”这四个字。听见的时候,像被别人剥光衣裳扔到大街上。李爱英觉得心慌,不敢多想,匆匆走路。

阿秀叫住了她,说也要去文庙帮忙。李爱英问郭家白事怎么办,阿秀摆了摆手,他郭家好歹是杭城里的大户,到了第二天,兄弟叔伯宗亲乡贤都来家里了。我是前面抬了郭老先生的大体,后面倒不怎么需要我了。我一个外姓的,又不是本地人,多少碍眼。

到了文庙,看见排队领粥的人,阿秀忍不住叹了口气,一转眼的工夫,事情已经快两年了。那个时候,我们俩也是这样排着队,想不到今天是杭城本地人来领粥了。

李爱英点点头。心里时常想着,要不是当年那一碗粥,自己也许就再也起不来了。那一路坐船又爬山,挨到杭城南码头,抬眼见到城门上“通驷门”三个字,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李爱英怎么也走不动,身边逃难的乡亲说过了城门,到石公庙,就有大善人在施舍粥饭。她的脚已肿得如箩,一步也难行,阿秀说,你救过我一命,我也得还你一命。于是就喊了身边一个乡亲帮忙,一人架一边,把李爱英带到了施粥摊前。

她永远记得那一碗白粥。

饿了太久,不能一下子喝太多,要慢慢来。

丘开元亲自端了碗,递到李爱英的面前。

他说的话口音有点奇怪,但多少还是能听懂。爱英起先是不知道,以为是杭城土话,但后来才知道,杭城话与潮城话截然不同。他说得一口闽南土话。他少年时是在南洋待过的,跟着学了这门土话。

阿秀碰了碰李爱英的手,出神了?你们东家在招手呢。李爱英回过神,看见东家开元在粥摊后站着。他满头是汗,卷着衬衫衣袖。但衬衫下摆还是塞在长裤里,斯文的做派还是看得出来。

阿秀也来了,正好。粥都煮好了,你们提一桶到打铜巷去。这次日本飞机炸损的有四十几户,有五六户在打铜巷,多是一些腿脚不便、不能来文庙领粥的。你们提着粥桶去那里,挨家送粥去。还有一些是青菜和咸肉,搭配着给。

丘先生真是大善人呢。阿秀抢着说,又左右张望了一番,这次施粥怎么只有咱们恒隆行一家?

李爱英听了,觉得有些唐突,但丘开元倒是不介意地笑了笑,这次受灾面不大,我们恒隆行还有家里也没受损,就由我来出面布施了。恒隆行米仓里大米还是有的,无非是费些钱,花点人工。

东家,宪民大绅士来了。

恒隆行的一个伙计跑来说。李爱英提起了粥桶,对着还在张望的阿秀说,走不走?要跟宪民大绅士说话吗?

难得见到他老人家啊。阿秀提起了另一边的粥桶,边走边说,从日本人打汕城起,这两年里头,多少潮汕乡亲经韩江到汀江,逃难到了杭城。要不是他老人家出面,叫了那么多杭城的商行出钱出力,我们这些落难乡亲哪里还有生路?

李爱英点了点头。宪民大绅士穿着长衫,纵然天气有些热,他还是不显焦躁,只是花白胡子垂在胸前,分外醒目。

到了打铜巷,一户接一户施粥过去。到了巷尾,那户人家打开门,阿秀一看,叫了起来,这不是万华仔嘛!

李爱英也看到了他。两人,四目,相看很久,顿时无言。

我以为……

还有一口气,阎王爷还没收。

林万华笑了几声,李爱英却听出了干涩,再不像旧时那样清脆。但他露出的牙齿,还是白而齐。林万华把粥和小菜端到里进,给老阿妈先吃。阿秀提了粥桶,跟爱英说先回去了。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万华仔人真是不错,不像我那个以前的男人,死鬼一个。

李爱英看着阿秀离去,忽然发现她的头发稀薄了很多,在她的印象里,阿秀的头发一直是长而浓黑。转过身,林万华已经站在面前了。总要说点话,他手里还端着碗,说,要不我先把这粥吃了?昨天家里就没生火。

家里还有谁在?

没喽,没有人喽。两个哥哥都去外面带兵打仗:一个跟着共产党,在红五团,民国二十三年(1934)就死在了湘江;另一個却加入国民党,民国二十七年(1938)打日本鬼子,死在了星城。命吧。

老阿妈还在。

七十了。两个哥哥都没成家,我要一走,林家要绝后了。林万华又笑了笑,可能老天开了个眼,要给林家留个后。

那年日本人打到潮城,他们说飞机炸了你们的工厂,你也没了……我听到消息,也没办法去找你,我带着阿伯、阿姨,还有小妹,逃到乡下。后来实在过不下去,有乡亲说杭城这里可以讨生活,我就来了。

林万华闻言,心里叹了一声。爱英说得简单,只“我就来了”四个字,但他知道那是鬼门关里过来的。他自己也是差点交待的人,哪里不清楚这里面的曲折。工厂被炸,机器还在,日本人就赶到了厂里,要征用。工厂是生产纽扣的,日本人找到他,给他模具,让他给日本军服做补给,专门生产军服扣子。他待了几天,心里盘算,做得好,可能留个小命;做得不好,日本鬼子都不用费子弹,一刀下去就会砍了他脑袋。再说了,给日本人的军队做补给,他心里哪里会顺畅?在车间里的时候,那个日本大佐站在他身边,他那时真想把他的脑袋按在转轴上,让硕大的齿轮压过去,血浆四溢。

还是没敢啊。林万华放下碗,给李爱英找了把椅子。他死了,我过瘾了,但厂里其他伙计怎么办?我是亲眼见到的,说大英村私藏了抗日分子,日本兵绑了村民们到村口的池塘边,突突突,全部倒下推到池塘里。

这么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工厂我没要了,就算我还在,迟早也是日本人拿走。我先是逃到了汕城,那里也不太平,后来去了妈阁,也待不下去,七转八转,总之是一言难尽。前几日才决定回杭城来,从大浦上船,上岸后没安定两天就又遇到日本人来轰炸。

还想要再出去吗?

还能去哪儿?林万华苦笑了几声,折腾来折腾去,最后是一场空。戏文里说大富大贵之后告老还乡,我是什么都沒有,回乡保命。这个世道,能有地方保命就是好地方了。

万华说得真是对啊。她低下头,看着浑黑的地砖,这是多久没有清扫过了。后来一转念,这时节,还能顾上这些吗?又看见了他脚上穿的是胶鞋,鞋面上都破了好几个洞,想到东家不穿的旧皮鞋,她还留着,回头给他拿来换上吧。

阿英,我说了这么多,那你呢?林万华欲言又止,想了想后才接着说,你怎么也来到这里?自吃了孩子的满月酒,我也没再见着你,还有长田。你一个人……

长田没了,豆仔也没了。

李爱英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哭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眼泪了。但奇怪的是,竟然还有。而且不是一颗,是好几颗,顺着脸颊而下。这下万华局促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她本来想说不要紧,不用安慰,但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福满楼在太平路的路口,共有三层,二楼以上是包间,一楼是散席。福满楼的老板在一楼大堂做了个小戏台,每晚有一出折子戏演。一楼的散客坐在席间,边吃边听戏,就有点大户人家听堂会的感觉。林万华听说要在福满楼吃饭,打趣说咱们也能像陈老太爷一样,享受“私家”戏班唱戏了。

李伯却说要在二楼的昇平包间吃饭。这让林万华很吃惊,包括其他人也是如此。李伯为人节省得很,李爱英身上穿的衣裳从来是姐姐留下来的,家里唯有小妹爱璟能穿新衣裳。李伯对这个幺女是宠爱的,但也从未带她下过馆子。爱璟知道能去吃福满楼,自然是高兴的,十一二岁的年纪,总还是天真烂漫。

林万华自忖要离开“李记”了,说话也大胆了起来,跟师傅说,我刚来当学徒,一粒米掉在饭桌上,你就狠敲了下我的脑袋,这下阔绰起来了,看来师父你是深藏不露。平素不该对我们那么“刻薄”啊。

黄长田则平静得多,缓颊说,师父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做裁缝的活,边角料积攒起来也是能有大用途的。

李伯始终没有开口,还是师娘说了,师父是心疼你们俩这几年学徒不易,特别是万华仔一个异乡人,几百里外来到潮城,苦了那么多年,现在要离开去做大事业了,特意给你饯行的。李周秀瑛说着把包间的门关上,看着万华浅笑。她又拿出一个红纸包,里面装着新换的纸币,交给了万华。万华手里拽着红纸包,喉咙开始有些异样,头低低的,一直不敢看师父。

卤鹅、海蟹砂锅粥、打冷、焗鸡,一道道菜摆上了桌。李伯问,不是还有酒?李周秀瑛从提篮里拿出一瓶青梅酒,让爱英给每人都倒上一杯,连爱璟也有。李周秀瑛笑着说,你们师父平常也不喝酒,原来这种青梅酒都是潮城人自己家里酿的,但我们李家没有。今天请吃饭,特意叫阿秀带了一瓶过来。

回头要把钱算给她。她家里开什锦店的,小本买卖,就靠这个赚钱营生。

爱英点了点头,回说知道了。李伯看了她一眼,怎么还不招呼大家动筷子?这顿饭一多半是为了你。爱英听了,脸就红了,只好说,长田、万华,你们开吃吧,酒也喝上。爱璟抢着说,那我要先喝酒啦。

万华笑笑,还是没动筷子,长田于是说,师父,还是请你先动下筷子吧。你开个头,我们这些后辈的才好跟上。长田的话说得得体,李伯心中舒畅了一些,夹了一块卤鹅肉。李周秀瑛又给他碗里盛了粥。开了头,席间就有些生气了,也不敢太张扬,但因为有爱璟在,她吃得欢快,大家看起来也就热闹一些。

李伯其实没怎么动筷子。他原本食量就小。没成年前是家里穷,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自己能谋生了,但也许是饿习惯了,胃口也是一般,吃得不多。人是一直消瘦,常年低头剪裁,年纪越大,背就越驼。席间,李爱英看了他一眼,见他默默地举着杯子,缩成小小的身子,看着像是七老八十的岁数,忽然就有些心酸。她起身,要给李伯再盛一碗粥,但他摆了摆手,喝了杯中的酒,示意大家有话说。

今天吃这顿饭呢,有一多半是为了阿英。他又重复了一遍。长田来到店里的时候,比爱璟这个年龄大不了多少,跟着我有六七年了吧?他是乡下的亲戚托来的,说这个孩子阿伯阿姨都没了,要活下去得找个营生。他那时来,赤着脚,身上衣裳都是破的。还好潮城是不怎么见冷的,要是在北边,那就冻坏了。

师父,我敬你一杯。没有你和师娘,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黄长田有些激动,李伯让他放下杯子,听他把话说完。长田在铺头里待的时间最长,为人也勤快,手艺好,和老主顾关系也搞得不错。爱英呢,年纪也到了,正十八。好几个说媒的找到你们师娘,要给爱英说媒。我不怎么看得上眼,想了想,还是让爱英和长田成一对。长田,你这是上门的女婿,我这个店铺迟早要交到你手上。以后你就是在我李家,这个我们要说明白。

黄长田点了点头,又喝了一杯酒。

李伯说话的时候,万华一直低着头,喝着碗里的粥。待他停下来,万华才抬起头,一看,师傅也在看着他。万华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万华仔,你呢,很聪明,虽然有时说话做事顽劣了一点,但心地不错。我和你师娘也知道你的心思,你也想对爱英好。不过,就像我们做衣裳,张三穿的,李四就未必穿得好。我们都是量体裁衣,合身合脚。爱英呢,她只有一个,最后还是看合不合适。

阿伯,当着大家的面说这个,不好吧。李爱英有些急了,脸有些发热。她吃了点酒,不知道是酒,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这有什么不好?又不是外人。都是自己人。

李伯最后一句,“自己人”三个字,林万华是听进去了。他站起身,给李伯倒了一杯酒,师父,为着你说的“自己人”,我要敬你一杯。也是为了你当年收留我,师娘也可怜我,给我一口热饭、一口热汤,让我活下来,到现在还能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林万华和师父师娘都碰了杯,自己先干为敬了。李伯和李周秀瑛看了看,也喝了杯中的酒。李伯没有言语,李周秀瑛替他说了,当年你师父是不想再收徒了,因为铺头不大,有了一个长田,已经足够了。他也是有小心思,总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但你那时候真是可怜啊,带你来的客家佬让你磕头,你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咚咚咚磕头,拦也拦不住。客家佬说你阿伯身体不好,两个哥哥为了减轻家里负担,早早就出去当兵,现下一个大哥已经没了。家里托客家佬带你谋头路,客家佬说带你来潮城,他自己也欠了一屁股债,没办法带你了。他找到我们“李记”,让你能学个手艺,也有个吃住的地方。这些,你没忘吧?

师娘,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

唉,那个客家佬,我年轻时候欠他一个很大的人情。我是不爱欠人情的,但他开口了,我不能不帮。李伯眯起了眼,万华仔,我现在可以跟你说了,一开始不想收你,怕你学会手艺,那是嘴上说说;真实的原因是铺头遇到困难。那时政府说什么“新生活运动”,想挣钱,和人合伙买了一批布料要运去南京,但半路却翻了船,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没那个命啊。我们后来也就认了,老老实实做裁缝生意。

那时确实是困难,只有老大出嫁了,其他都还要养,怎么办?后来还是你师娘说你可怜,把出嫁时的一对金手镯当了,补贴了家用。李伯睁开了眼,嘴角却有了些笑意。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今天也就敞开来说了。

师傅师娘大恩。日后,我一定好好对爱英,好好撑起“李记”。

黄长田站起身,向李伯和李周秀瑛深深一拜。

林万华听的时候,一动不动,心里却是百般滋味。他长叹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跪在地上,向师父师娘连磕了三个响头。

李爱英鼻头发酸,将头扭向了一边。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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