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雪
作者 张秋寒
发表于 2023年11月

她们都恨死大头汪了。立冬后不过三五日,他就说寒潮要来了,水要结冰了。瑞香打开天气APP给他看,说不都是好天吗,最低也在零上。大头汪说这有什么用,华为多云,苹果就是小雨。他特意托人问了县气象局,错不了。于是每天到底又硬生生挤出一个钟头的工时,吃午饭分秒必争像打仗,二三十双筷子围着几个不锈钢盆戳来戳去地对花枪。回到珠坊里坐下,嗝声连成一片。小燕说大头汪骗人,肯定不会降温,蛤蟆还没开始冬眠呢。大家都笑。

就这么紧赶慢赶,过了十来天,也没见冷成什么样。瑞香少不了又带头犯嘀咕。大头汪充耳不闻,叼着烟在门外和一个岁数能做他妈的老寡妇有一搭没一搭地调情。

葛兰大概知道一点。他临时接了一个新加坡的单子。出口的生意这几年不好做,新加坡人又讲究,比不得中国香港那边好糊弄——说到底还是收了去糊弄跟团来观光的内地人——她熟悉的几家珠坊都没敢接。大头汪不一样,他大包大揽惯了,对自己驭下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秉公而论,葛兰跟着他做了这么久,确实没见他在钱上克亏①过谁。拿这次来说,多加的一个钟头按一点五倍工资算,还预支了十天的钱。为此,打头的那两日,五点四十准时起身,瑞香哈欠连连地说外面的天比大头汪的心还黑,一贯沉默的葛兰才回驳她:“不能说他心黑,只能说你心好。他这么对你,你还为他卖命。”马上就有人追加了一句:“看来这里面还有点儿玩意呢。”瑞香顿时清醒了,连说带笑地骂了开来。一堆女人便又像往日一样,互相嫌弃着又互相挨着朝厨房走去。那里的杂粮馒头稍迟一脚就没了,稀饭管够,只不过大头汪的头发都没那么稀。

1

这一屋子算是原班人马。最早联系葛兰的是殷红萍。那会儿她们刚跟着大头汪在江西做了一批活儿,才歇了不到半个月。殷红萍相当于她们这拨人里的班长,她打电话召集大家理所应当。只是大头汪对葛兰总有一点额外的尊重,找她做活往往亲自致电。葛兰接到殷红萍电话,自然地就生出些警惕。

殷红萍问葛兰最近在忙什么。葛兰说姑娘明年年初要结婚,无非为她忙忙弄弄。殷红萍问女婿是做什么的,葛兰不知道怎么描述网格员这个职业,只说在社区上班。殷红萍说快活死了,喝喝茶看看报纸。葛兰听她好像在火车上,渺渺地有一两声到站提示。殷红萍说去姑娘那里。她把女婿形容得极为体贴。“他說,妈妈,你一定要戴N95的口罩,普通口罩防不住。问我有没有,没有就要给我寄。叫我准备酒精湿巾,说喷雾之类的不准上高铁。还让我早上起来先喝一袋板蓝根……”

葛兰听得清,但她说车上信号是不是不太好。殷红萍这才说正事。“这下好了吧,做到你家门口去了。晚上还能回家睡个安稳觉,省得听邹瑞香说梦话。”三四年前,大头汪曾带人在葛兰老家做过两次,那两次他都找她了,她也都拒绝了。大头汪没问原因。对不必要知道的事,他不刨根问底。在以女人为主的团队里,他示范了一种美德。

葛兰说:“我看看吧。主要是腰间盘也不架事①。去的话,我跟大头汪说。”殷红萍提醒她尽快,说招的人不多,她从姑娘那儿回来没两天就开工。

挂了电话,葛兰在日头下站了片刻。不过才五月里,太阳已很毒了。只这么一会儿,就油冒冒地叫人发昏。她连忙进屋坐下,喝了口茶。她初中毕业出门学“种小米”,彼时同行的一帮姐妹早已不联系了。她不晓得她们还做不做。真要在老家的珠坊里遇见了,难堪是自然的,与此同时倒也就把担子卸了,能简简单单地回家,在母亲跟前尽尽孝。

过了两天,葛兰和大头汪联系。他仍旧不多说什么,只道还是老价格,另有两三个学徒,要请她们几个老师傅带一带。葛兰随即动身。毕竟是她的老家,早点到,打个前站帮忙张罗张罗,好等大家来开工,也算地主之谊。

珠坊选址在晁桥镇一个挨着撒火湖的小村子里。几个珠塘的水质都很好,珠坊就在塘边上,原本是农家。轩亮敞阔的三间瓦房,西厢做仓库,堂屋和东厢铺开长桌给女工们作业。又就近另租了一户人家安置了十来张高低床,聘了个农妇采买做饭。

刚到的那一晚,大头汪叫厨娘炒了几个菜,请葛兰和他喝几杯。葛兰说你又瞎讲了,我们认识多少年了,我会不会喝酒你不晓得么。大头汪说这就是房东自家酿的黄酒,没度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要白酒也没有。葛兰只好略略地喝了两杯,究竟不擅长,一面喝,一面不停地清嗓子。大头汪笑道,你有什么重要讲话你就发表嘛。葛兰不说话,只是笑。大头汪问她是多大出来做这一行的。葛兰说十五岁。说的时候还左手比一,右手比五,好像这样更隆重,更惊人。但大头汪见得多了。他说这次也有个小姑娘,安徽的,十六岁,上手很快,但是毛躁。他打算让她跟着葛兰。葛兰说毛躁就用柳树枝子抽脚,抽个十回八回的,手就稳了,就精细了。大头汪说怎么是抽脚呢,怕把手打坏了吗?葛兰说肯定的啊,靠手吃饭的生计,打坏了不是绝人家的活路吗?

这是她师傅当年用过的手段,她曾被抽得整个人站立不住。一个湖南的阿姨站出来抱住她,替她说话:“打两下长个记性就行咯,什么年代了。”到了晚上,阿姨给她上药,换新袜子,又带她回珠坊一遍一遍手把手地教。“小米很灵的,你看,签子一沾就起来了……红药水主要是留个记号,也能给蚌的伤口消消毒……你手不要太重,轻轻地……对,就是要轻,又轻又快地,就跟燕子从水上擦过去一样。”

嫁接珍珠费眼,干了一天下来头昏眼花,晚上光线又不好,故而珠坊里鲜有晚班。那天晚上,阿姨陪着她一直熬到子夜,两个人都饿了才丢手去寻摸了几块干粮充饥。做完那一季,阿姨为一些家务事回老家去了,葛兰没再见过她。几年后,得知她害了一场大病死了,葛兰不远千里去吊唁。临走之际,她在遗像前供了一枚拿工钱换来的珍珠胸针。那是近期作品里她最满意的一颗。

世事如珠,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颗跟着一颗缀连成串,紧紧密密,互相支撑。葛兰不止一次地想,要不是去祭奠,她哪会在长沙车站转车,哪会在去车站的路上被柯竞凡拦住。那么,她再种几年小米,攒下一点体己,最大的可能就是回老家去,嫁一个一看就是当丈夫的料的那种男人,两个人一起做点小本买卖。遇到柯竞凡之后发生的事,对于那个没有发生的她来说,一定庞大而遥远得像地球之外的天体。毕竟那个她所能掌握的只有手心里柔光寂寂的一颗珍珠而已。

2

开工前一天午后,人陆陆续续地到了,互相诉说着一路上验码查报告的种种不易。殷红萍带来一个手持的电动按摩仪供葛兰缓解腰部的疼痛。小燕正铺床,瞄了一眼,说这是治腰的吗,看着不像。她上铺的瑞香冒出脑袋,一把夺过去仔细研究了一番。按钮一摁,只听电流“吱吱”汇聚成震动声。瑞香领悟了什么,啐道:“你个不要脸的,就你懂得多。”小燕大笑:“谁不要脸?我说什么了?你少要不打自招了。”

众人正整理着,侃笑着,门外无声无息地走进一个人来,看模样就尚未成年。她头发剪得有刘胡兰那么长,却死死地在脑后束成一撮锅刷子。前额中分,左右各别着一个发卡收拢碎发。眉眼很清秀,面目平静得和摘下口罩前一样看不出心情。她穿了一件宽大得近乎空旷的孔雀蓝格子衬衫,挽到肘部的袖口下,纤瘦洁白的小臂摇摇晃晃地悬着,像洪钟和敲钟的绳。下身过时的紧身铅笔裤又生生暴露出X形腿的短板。她的帆布鞋帮子上有干涸的泥垢,来路多半不是坦途。殷红萍说:“是青子吧。”

青子从蛇皮袋里翻出一盒淋漓的杨梅:“出门之前我拿盐水泡了好久,你们吃。”

葛兰能猜得到,殷红萍之流会说“看到你我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之类的话。她不这么想。三十多年前的日子是怎样的日子?没有朋友圈,没有抖音,打三分钟电话要排三十分钟的队,多说两句后面的人就一迭声地抱怨。时间在水腥气里徜徉着,永日都湿漉漉的,身上能生出苔藓。种不完的小米使得巴掌大的蚌壳像父辈毕生耕种的田野般一望无际。她不想种田,最终还是换了个地方种田。

少女们也曾围坐一团,七嘴八舌地交流从业目的。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赚钱,葛兰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离开家。至于离开家后是去南方的工厂里踩缝纫机还是到上海做保姆都没什么区别,只是恰巧有了种小米的路子而已。一个无锡姑娘说她是受到了神仙的感召才来做这个营生的。在她老家的镇子上有一条母亲河,居民沿河而生,家家户户都在这条河里淘米洗菜搓衣服。河上有一座桥,叫观音桥。并没有谁在桥栏上题字落款,但是老人们叫它观音桥,孩子们就跟着叫它观音桥。大差不差应该是春分过后,天暖了,太阳把水波都焐得温热。不知从何而来的船家自桥下经过时捞到了一只蚌,撬开来,只见那鲜嫩肥白的蚌肉里,一枚珍珠菩萨熠熠生辉。乡民们闻讯赶来,争先恐后要一睹佛容。有个身负顽疾的女人当场跪拜,磕破了眉心。这只蚌显然不能再食用,拿去放生众人又依依不舍,就少数服从多数,将之安置在观音桥畔的一爿小店里,募集善款,交由店家每日请香供奉,接待前来祷告的信众。

“三五个月之后,来了一个懂行的,说这就是嫁接的嘛,丢个模子进去,种什么得什么。我那些邻居就搞得愤愤不平的,好像被耍了一样。”

有人问珍珠菩萨现在在哪儿。无锡姑娘说还能在哪儿,被扔回河里了。店家单独辟出来做香堂的地方又恢复原貌,堆放种子和化肥。镇上一切照旧,没人再提这回事。无锡姑娘觉得他们不对。她深以为菩萨就是菩萨,认定菩萨派那个人出来揭开谜底,是试炼乡民的真心。人人都想菩萨下凡消灾解难,菩萨就用这种方式出面指出一条致富的路径。

听的人,有和她想法一致的,也有不以为意的。葛兰歪在床上,半信半疑。旁人都睡下以后,她从皮夹子里抽出了生平得到的第一张名片。柯竞凡的头衔是衡阳佳信商贸有限公司总经理。他是不是公司唯一的员工葛兰不得而知,单凭他路上拉客的举动和他卖的东西,她起码能初步判断出这公司是个花架子。葛兰接过他递来的珍珠耳坠把玩了片刻,笑道:“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柯竞凡拢了一下牛仔夹克的衣襟,也笑道:“干什么的?警察?我的货不是偷的不是抢的,你是警察我也不怕啊。”

葛兰看四下无人,捡起路边一块砖,走进店铺,对准珍珠狠狠一拍。它顿时裂作两半。珍珠是空心的,内壁光滑圆润,看上去像椰子汁广告上那劈开的椰壳。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一会儿柜台里陈列的锦盒,葛兰指着其中一只召唤柯竞凡:“这个拿给我看一下。”她斩钉截铁而又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柯竞凡起到了震慑的作用。他马上拿给了她:“你究竟是干什么的?”“你卖的是假珍珠,我做的是真珍珠。也不能说真,半真不假吧。”葛兰问盒子多少钱,她打算等有好货色,拿它装了带回去送给母亲。

“买椟还珠啊?”柯竞凡没有收钱,连同盒子一并给她的就是这张名片。“你有技术,我有销路,我们完全可以合作。”他捂着脑门想了很久才想起“珠联璧合”一词。

葛兰起先反复给自己灌输的理念是,若非父亲一再来电要她早点回家和支书的侄子见面,她不会考虑柯竞凡的提议。但她又感到可笑,父亲糊弄她也就算了,她也要糊弄自己吗?她不想成全他的如意算盘,只要待在珠坊一直做下去就行了,跟柯竞凡有什么关系呢。于是她又来开导自己——那天究竟是被柯竞凡拦住,还是远远地看到他拦别的行人而自发地走过去;是出于正义才去伪存真,还是他那款模仿郭富城模仿得很成功的发型激发了她在他面前大显身手的豪情……其实大可不必较这个劲。

复习了一下砸珍珠的勇气,她拨通柯竞凡的电话:“我下周二到。你去车站接我一下,再帮我把车票报了。”

3

柯竞凡准时出现在车站。他接上葛兰没去店里,一转身绕到售票口。他说店铺到期,没卖出去的货被一家批发商三折全包,拿到的钱交完欠的房租,再买两张回衡阳的票,他就身无分文。他还没吃饭。葛兰掏出玉米敲了他一下,说没上他的小当,反上了他的大当了。

车厢的气味像一缸晒坏了的豆瓣酱。一群孩子汗水眼泪鼻涕齐飞,在大人身后钻来钻去地捉迷藏。来的这一路与眼前盛况不相上下,葛蘭熟练地戴上帽子,双手一抄,倚窗睡觉。柯竞凡倒手脚无处安放,生怕白运动鞋被踩脏。葛兰嘴上嘲笑他穷讲究,心里却体恤。——次日就是清明,这一车人大多数是回老家过节的,在外无论如何灰头土脸,返乡都得体面。与他们对坐的是真正体面的一对夫妻。丈夫铺开的那张用作餐垫的报纸原本正面朝上,头条的位置印着“东方风来”等几个大字,配有领导人的肖像。待他翻了个面,妻子才一层层取出保温桶里的午饭摆上去。车上吵归吵,他们还是很克制地咀嚼,也不放肆攀谈。换成村妇,指不定就要问“小两口是哪儿人啊”。葛兰这么遐想着,笑意在脸上抽出了芽。柯竞凡问她笑什么,那嫩芽如遇倒春寒,她霎时又冷下眉眼:“能笑什么?笑我自己太傻。以为是出来挣钱的,哪想到是扶贫。”柯竞凡说:“是我扶贫,服了你这张贫嘴了。”

下了火车又转乘汽车去衡山县。到了县里,一个人高马大的独眼骑了辆摩托车来找他们。和柯竞凡在树下抽了支烟,聊了几句,独眼步行离去。柯竞凡跨上独眼的车,载着葛兰赶在天黑前回到了村里。迎接他们的是柯竞凡的二姐,她刚刚成婚,洞房还没焐热,丈夫就被工头叫回深圳。二姐公婆皆早故,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握着葛兰的手,说你来得太及时了。于私,她生活上有了个伙伴照应。于公,乡里的姐妹们不必再犹豫。原本大家想结伴去广东找活做,只因这样那样的事情未能成行,如今学着嫁接珍珠,踏踏实实在家挣钱最好不过。

二姐摸黑带他们去看地方。她日前得到柯竞凡的消息,四下考察了几处,选定了村小那几间废弃的教室,里头桌椅条台都是现成的,离水塘也近。柯竞凡现场看过后赞不绝口,问她是怎么谈下来的。二姐做点钞状,说还能怎么谈。村小并入中心小学后,这里就成了风水宝地,养鸡的也想来,织网的也想来。只待她迟一脚,怕就要给人弹棉花了。

柯竞凡持着手电筒又照了一圈,问葛兰的意见。葛兰回过神,点点头说不错。她的心没静下来,还在高速前行。她以前从没坐过摩托车。当她坐在他后面,拽住他乃至搂住他的时候,她几乎集中了全部注意力,调动了所有感官来体验这段旅程。那种震动,摇曳,飛驰……怪不得港台的电影里都那样拍。女人一定要这样坐一回,像是浪迹天涯的感觉。她太满足了。

车骑到越靠近家的地方,认得柯竞凡的人越多。

“回来上坟噻?”

“是咯。”

“后头的妹陀①是哪个?”

“我屋里堂客②。”

葛兰捶了他一拳。她听懂了,她不是怪他占自己便宜,是叫他别说话,别发出声音,这容易把她从真空的环境里拽出来。她希望他就这样骑着,他们沉默地依偎着,不问终点,也不逗留,一直一直地骑下去。

记忆新得像剥开柑橘那滋了一手的鲜汁,但这三十年里,她无论跟谁都没一下提及做姑娘时的这份执念,怕讲出来叫人笑话。青子不和她交心,她绝不会主动现身说法。青子跟着她一个多月,她拿出了当年在衡阳的耐心,不厌其烦,倾囊相授。瑞香在旁麻利地验蚌,半酸不甜地说:“好好学啊,学精了,你出去再告诉别人你是她的关门弟子。不然成了个半吊子,就是丢她的脸,有辱师门。”

青子不傻,也很敏感。朝夕相伴,她充分体会到了葛兰的人品和性情,对她深信不疑。葛兰也很喜欢她,和她商量着,等女儿结婚,请她来做伴娘。可青子的坦白吓了她一跳。她看这个孩子的外表,万万想不到那上头去。她需要传授的经验竟不止于种小米。“你家里人知道吗?”

青子很弱地摇了一下头,弱得还不足以晃走耳边的一只蚊子。

珠塘的初夏之夜宁静极了。吊着蚌的泡沫和雪碧瓶子整整齐齐地浮着,上下纵横,把珠塘划成了一张棋盘。月亮落在上头,是一颗忘记收走的白棋子。她们坐在塘埂上,葛兰手中摇着一把蒲扇。三十年前,她和二姐也这样在塘边坐着,细细碎碎地说话。那时她就像青子,坐在异乡的月亮下,有冲动,也有胆量,无所顾忌。

青子说:“最后一次,他带着我一直跑。从家到祠堂,再到田里,起码要有七里地。穿过一片竹林,到山脚下,回过头去看,庄子都看不太清了。他还想爬山。我说这是荒山,没人开路,翻不过去的,而且还有蛇。他以为我肯定是跑不动了,不想跑了。但我其实是想跑的。他没钱,没本事,不过只要他想,我愿意跟着他一直跑下去。吃什么,喝什么,住在哪里,都不要紧。”

葛兰说:“会这样的,总好像兵荒马乱地想逃。有他照片吗?”

青子点开相册翻找,本来已找到一张,又说这张不太好看,不像他本人,划过去了。正式给葛兰看的是他们在芜湖拍的一张近照。两人的口罩扯下来兜着下巴,头靠着头自拍,背景是游乐场里漫天的烟花。男孩子留着当代男青年里常见的括号形刘海,鼻梁很挺,嘴唇很薄。如若是个寻常的长辈,惯于摆出过来人的架子,没准就要告诫青子提防这种桃花泛滥的面相。但葛兰做不到。一来她就不信这些,二来她也知道青子听不进。破釜沉舟的姑娘会自己给自己希望。

“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明年一月。”

葛兰说那很快就要显怀了。

“随她们说去吧。”青子扭头朝宿舍的方向看了一眼,忽想起了往事,笑了起来,“我第一天上工跟你学,憋不住笑,你记得吗?你晓得为什么吗?”葛兰说不晓得。青子向她招招手,在她耳畔捣了个鬼①:“我看到红药水就想笑。我在家拿那个冒充例假丢在纸篓里糊弄我妈。”

“你要死了你。”虽说是骂,葛兰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4

明明说好了前两个月的工资抵扣学费,之后每月工资暂发一半,到年结清,条件如此严苛,凭柯竞凡的三寸不烂之舌和二姐在群众中的信誉,十里八乡的嫂子媳妇姐姐妹妹还是把两间教室坐了个满坑满谷。葛兰看到这个阵仗,懊悔没挑一件好一点的衣服穿。柯竞凡一眼就看穿了她:“大人物不拘小节。你现在就是她们的大教授,赶紧开课。”

当地民风淳朴,葛兰和学员们相处融洽,逢上一两句听不懂的生僻乡言,课代表二姐会朗声替葛兰翻译。大家嬉嬉笑笑,忘记了劳作的艰辛。二姐勤快,更有智慧。她说这几十号人,全靠葛兰一个人教不过来,要根据她们学习的进展,挑出几个尖子,单独辅导,这样第一批出师的就能帮着再教别人了。“不是说‘先富带动后富’嘛,一个道理。”

葛兰替二姐惋惜。虽未念过几年书,以二姐的说话水平和交际能力,陷在这小山村里着实屈才。葛兰问她为什么不和二姐夫一起去深圳,这样的话,男人有劲,女人有谋略,大天地里施展拳脚,什么样的钱都挣得到,二姐夫也不至于在工地上卖苦力。二姐说:“他不同意。他死脑筋,说打工是男人的事,女人就应该安分守己待在家里。我也不想去,就像古时候做大官的,一辈子下来,再享福再有地位,老了还是回家。要是晃多大一圈都要回家,不如就守着家。”

却不是人人都像她这么耐得住寂寞。葛兰一个月教下来,中途陆陆续续有人“辍学”。有的是精力有限,得回家专注地种菜喂猪服侍公婆。有的图眼前,找到了能来现钱的工作。有个叫秀妹的姑娘,原在乡政府里烧饭,做事麻利,心也细,很受领导赏识。她要来学嫁接珍珠时,妇女主任挽留过她,说正经事难找,社会上多少人排着队想来做炊事员。秀妹没动摇,毅然辞职了。这批女孩子里数她学得最快,听说她也要走,葛兰和二姐忙找她谈心。她说她邻乡的表哥承包了鱼塘,下面缺人料理,她得去帮忙。二姐问她是不是缺钱,要是的话叫她别跟旁人说,她破例拿自己的私房钱先给她发工资。秀妹否认了,只说是亲戚间的情分,不好推辞。二姐还想再劝,葛兰给她使了个眼色。晚上回家,葛兰说珠坊是什么饽饽,难道比公家食堂还吃香?他们留不住的我们就能留住了?秀妹的心气,这些日子她也领教过了。她叫二姐留个心眼,打听着点秀妹的动向。结果不出她所料,一周后,柯竞凡得了准信——表哥是表哥,鱼塘也是鱼塘,只是承包了下来不养鱼养蚌。葛兰道:“事情做得掩密①,话也说得滴水不漏,还算不上撒谎。这是人家的手段。”

柯竞凡在廊檐下抽烟骂脏话。二姐啐道:“少要窝里横,想想主意才是正经的。”

走进内室,柯竞凡的神情姿态近乎庄严。他叫葛兰别丧气,也别担心,他会给她一个交代。第二天他又去了广州。自珠坊成立以来,葛兰就没见过他几面。他一旦讲起广州,从头到脚都堆砌着一种虚浮的豪迈,仿佛通往罗马的条条大路都为他一个人铺设。葛兰开动想象,填补了那些被省略的细节。比如他要找地方住,要节衣缩食四处打点,要走很远很远的路,被大大小小的白眼乒乒乓乓地砸上一遍。他也曾带回来一两个关于渠道的捷报,帮上忙的反而不是以前卖假珍珠时的那帮朋友,全靠借摩托车的独眼引介的一个泰国胖女人。她祖籍潮汕,中文名叫塔雅,说话走路都像只鹅。私下她对柯竞凡从不留情面:“你自己都没见过你自己的珍珠,凭什么要我相信……你的蚌,人家拿回去也许只能烧咸肉和莴苣……我能用你一年蚌的价格在绍兴人手里买到两年蚌……”见到客户,她反过来把柯竞凡捧得比谁都高。

她带独眼和柯竞凡去上下九吃饭,吃完了逛西湖路的灯光夜市。她一路走,一路挑挑拣拣,看中了两三件男式衬衫。可惜独眼块头太大,没有他穿的码。独眼说:“不用。你多照顾我兄弟就行。”又走了一段,终究找到了一件码子全的,塔雅给他们俩各买了一件,但面料还是叫她不满意:“的确良不是什么好东西,该淘汰了。”

葛兰好奇泰国女人怎么会认识独眼,又为什么对他这么好。柯竞凡垂目不语,久久,说独眼是他周围最早一批去广东的,什么钱都没挣到,还赔上了眼睛。独眼的母亲看他还想去,闹着要请死,说先去把眼睛弄瞎了,再去必得把命也丢了,趁还有命,替她先送了终。独眼便缄口不提南下之事。

塔雅把事当事做,牵线搭桥不说,又贴了多少饭多少酒进去,柯竞凡的交易才有了眉目。顺德的一个工艺品商开出了不错的条件,塔雅从旁敦促着,两下里先签订合同,待那头预付的定金到账,总算是一锤定音。柯竞凡想给塔雅回扣,塔雅坚决不要,叫他回家时替她买点东西带给独眼的母亲。柯竞凡夸她懂中国规矩。塔雅说曼谷一半以上的人有华人血统,大家也过新年,也贴春联接财神。她原计划年初就回清迈的,独眼同她说了这事,叫她务必上心,才耽搁了下来。“这下你人也熟了,事也理顺了,我也算功成身退。我走的事,你不要告诉他,否则又要拖泥带水,到明年也走不成。”

“你就不回来了?永远不回来了?”

“永远是多远?”塔雅笑问,“三十年后会不会回来,我不知道。眼下,我要在那边待很长一段时间。我回去是去结婚的。”柯竞凡大惊:“这我要是不告诉他,他知道了,得骂死我。”塔雅把眼一横:“你要是告诉他,我立马就搅黄你这单生意。”

塔雅走后,广州城里依然烈日当头,没有丝毫凉意,但过了韶关,回家的路上,收割过晚稻的田野已是一派秋天的光景。柯竞凡不仅拿准时发下去的工资稳定了军心,还带回了另一个战果,使得二姐和葛兰对他刮目相看。二姐叫他别卖关子,具体说说是怎么做到的。柯竞凡笑而不语,一副不肯泄露天机的样子。葛兰说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柯竞凡拉住了她:“說了要给你一个交代就肯定要给你一个交代。她能潜伏,我也能潜伏。她能偷师,我就能截胡。”他在秀妹的表哥那里找着了可靠的人盯梢,“线报”一来,他抢下客户,捷足先登把生意谈成了。说服对方的理由很多,好比开塘更早,技术更精。自然,最重要的是塔雅为他开了好头,说“合作的企业更多”也不会那么没底气。

这也算是商战。葛兰后来去香港,在梁凤仪的小说里读过,在TVB的剧里见过,但相似的事发生在更早年内陆地区的一个小山村里,她想想就恍然。这时候,她已经不能完整地记起柯竞凡的样子,想到眼睛就想不到鼻子,想到鼻子又把眼睛忘掉了。那张脸是冬天的热锅盖一揭,明明肉也在里面,菜也在里面,只是咕嘟咕嘟泛着泡,又涌起一股苍白的水汽,柔软地把人推开,看不分明。等她静下来,心定了,又不愿意去回想他的容貌了。不光是无力,也是徒劳——他还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好比她一早醒来,在盥洗室的镜灯下,也感到自己是陌生的。那一瞬的迷眩,很像首次抵港。和二姐那样的留守妇女比起来,她还算是去过一些地方,有过一点见识的人,可初见的香港还是让她慌张。在秧田、蚂蟥、家禽的粪便、成捆的柴火之外,有这样的一个世界。她可以用她育珠育得蜕过几十层皮的手,次第抚摸。

5

青子问葛兰香港是什么样子。她来学嫁接珍珠之前,有人劝她再等等,等隔离政策宽松了,一起去香港做代购。葛兰说:“她带回来的珍珠没准就是你做的。在香港滚过一圈,价钱就不一样了。便宜是没好货,但有钱人也贱,就算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也觉得贵的那个更好。”葛兰遗传她母亲的了,是越老越糯耐①的那类人。这话更像她年轻时的腔调,她说出来后,自己也吓得微微颤抖了一下,而又很羞涩地快活,心里漾漾的,像见到久别的人。

她下机时,司机已在关口久等。如她所料,钟光耀没来。她答应来香港答应得不够干脆,他必得拿①她一下。司机用蹩脚的普通话问道:“只是这么多东西?”葛兰浅应了一声坐进后排,他才去关闭原本敞开等待大件行李的后备厢。

临行前,葛兰问要准备些什么,带些什么。钟光耀说把人带着就行。

约莫她身份可疑,却这样轻装上阵,司机作为地道港人不能甘心服务,他毫无铺垫地说起与机场隔水相望的一个难民营。它刚刚关了,但是在香港地盘上赖了很久的越南船民拿到慈善机构提供的搬迁费还是不肯罢休,睡在营地外面抗议,要工作,要住处。“香港就是太善良了,什么人都能来,什么人都接收,才弄成这样。”

住处是个开间不大的小公寓,通共算下来也就五六十平方米的样子,胜在装饰考究。外间铺的是南洋风格的地砖,花形色调都呼应着刻花玻璃隔断后的灶台和墙砖。随蜿蜒斗折如贪吃蛇的墨绿马赛克墙腰线游进唯一的卧室,光线一下变得明亮起来。葛兰走上阳台,遥遥领略到楼宇间苗条的一小溜海。日光下蓝盈盈的,像化学溶液灌注在试管里。

照料葛兰日常起居的面善的妇人在娘家行九,自称九姑。她的头发碎碎地蓬松地掬着面部轮廓,日后葛兰见到黛西家的缅因猫,第一反应就是九姑。她问九姑她们所处的地方是香港的哪里,回说是观塘。她待了一阵子,觉出这一带和核心地段的差别,也在周围听到看到了不少带“塘”字的地名,脆生生明晃晃的,似乎在提醒她不要忘本。

九姑勤快而热情,有天在厨房里学做川菜,烈火烹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葛兰问她怎么好好的想起来弄这一出。九姑说看她没胃口,当她吃不惯本地菜。葛兰怔了一下,周身如被孵化般酥暖:“内地有很多菜系的。”

“他们都爱吃辣,说我们的菜没味道。”

花椒和鸡肉已炒到半成品的份上,剩余的食材只有原本打算炖汤的排骨和买错了的青椒。葛兰做了一道糖醋排骨,一道青椒炒蛋。九姑尝了几块排骨,赞不绝口:“有点点像咕噜肉,不过更好吃。”那天的饭也煮得不硬不烂恰到好处,两个人在灯下把饭菜吃了个底朝天。饭后,九姑用水冲洗她失败的辣子鸡。葛兰说:“我今天和你一起去喂。”

坐巴士到深水埗,穿过蒸腾的汗气和看不到天的管道一般的巷子,葛兰被九姑领到一大幢周密围合的大楼前。她们背朝外围的商铺,正对着的三面都是住宅。旧自然是很旧的,只因家家户户的外墙都刷了丰富而艳丽的涂料,便如积木般参差错落堆叠在一起。葛兰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生怕这楼稍稍感受到一点外力就呼啦啦倾倒。

走到一处墙根脚,九姑移开遮挡的木板,葛兰只见一窝小狗正水泵似的汲取着乳汁。通体纯黑的母狗见到九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有一只小狗吸力极强,就悬空坠在它的腹部。九姑往塑料碗中抖落食物,抖落完了,母狗基本也吃完了。九姑说之前只有个坏的鸡笼,上面铺了块塑料布,下雨还是不行。搭上瓦楞板未必改善多少,好歹小狗能活下来。母狗继续回窝躺下哺乳。“畜生,食饱都唔知道多谢我。”九姑亲昵地骂了它一句,又向它伸出手。母狗果然跷过来一条前腿。九姑和它握了握“手”,夸道“乖了”。葛兰说跟着私家游艇出海的狗是狗,这样的狗也是狗。九姑听出弦外之音,起身笑道:“香港到处是我这种人,只求有瓦遮头。刮风下雨,一家人都在一起就好了。”她指着正对面的二楼,说那就是她家。“反正都晒不到太阳,住矮点出门方便。来喝杯水啊。不过家里太乱,你不要介意。”

近旁一户人家的窗子半开着,够得着看内景。九姑这话不是谦辞,听说还有更可怕的房。葛兰便说不了,还得上街买点东西。

那晚她睡到半夜,听到钥匙窸窸窣窣开门,撑着身子朝外叫了声九姑。见无人应答,猜着了几分,掀被下床,披上外衣,对镜整理好头发,一气呵成地走到门外。

钟光耀咬着刚点的烟,含糊地问她要不要也来上一根。

6

论抽烟,柯竞凡抽得算是凶的,但葛兰不冤枉他,她是离开他之后才学会了抽烟。在东莞的镇子里买水果,小燕遇到从前的熟客,动手动脚地聊了几句,轻车熟路地从那人的衬衫口袋里拈出了一根烟。往回走的路上,夕阳落在她们的肩膀上。葛兰从她嘴边摘走了烟,吸了一口,也不觉得呛,也不觉得好闻,很平淡。她想,这些人戒不掉的也不过就是这种平淡的感觉。

柯竞凡一般抽“芙蓉”或“双喜”。有一年春节他为葛兰备了两条,让她带给她父亲抽。长期抽一个牌子的烟民抽不惯别的烟,葛兰半路上找地方换成了“红塔山”。到家时,父亲出去了,她母亲在厨上煮明天送灶的八宝饭。阴天的屋檐下悬着一排油光光的香肠,里里外外都静悄悄的。母亲锅前灶后忙碌的同时,熟练地指挥她摘葱洗菜拣豆子,好像她从没出远门,一直在家这样配合她。

“他要训你,你就听住。不要反嘴动舌①的。”母亲刷干净了锅,倒进菜籽油煎藕夹子。正说着,父亲回来了。葛兰叫爸,父亲摆出一副惊奇的样子:“啊呀,稀客稀客。我去给老板泡茶噢。啊哟,老板现在还吃茶啊?小军子说城市人现在全吃咖啡了。这个大队部也没得卖啊,到哪块去找呢,害人了。”母亲大喝一句:“好了!就怎么好呢,这么个啰唆嘴!”

父亲负手进了堂屋。母亲对着葛兰朝屋里一努嘴,葛兰只好捺着心火过去了。她的烟还没呈过去,父亲就低吼道:“拿走。”他专注地调着半导体收音机,调到一个台在放淮剧,就丢下手,闭上眼,摇头晃脑地跟唱。葛兰拖了条长凳,坐在父亲对面,说:“我不结婚,哥哥不是也找到人了?妈妈说对方很不错,也没有什么要求。”

父亲的眼睛猛地一睁:“我看你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专门拣这些现成话说。你晓得我跟你妈妈为了他的事烦了多少神啊。”

“你们不想烦就不要去烦,让他自己解决自己的事情。我更犯不着烦了。”

“他不是你哥哥?”

“他是我哥哥又怎么样。他结不成婚,我就要躺到砧板上被你们斩?我这趟家来就是来告诉你们的,我有脚,走得动路;也有手,挣得了钱。我现在是没结婚,哪天结婚了,我不要人家一毛钱彩礼,也不要你们一毛钱嫁妆。我的命我怎么盘是我自己的事,不想挂别人的裤腰上。至于别人的命,他们也只有自己盯住,我担待不起。”说完她放下烟,回到厨上帮母亲毕毕剥剥地烧火。这不是她头回进行类似的陈述,她自觉前所未有的英勇,打了场胜仗一样回味无穷。母亲离得远也竖起耳朵听着,但葛兰自顾自热血沸腾,没仔细琢磨她的反馈。“命要归自己的话,地还不够人站的呢。”直至柯競凡出事,母亲有感而发的家常话才晋级为箴言,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珠坊那时已解散了很久。珍珠帮他们置换到实实在在的几桶金后,又做了小半年,用柯竞凡的话说,他不愿再赚劳苦功高的钱,沾着人腥气,每一张都软叽叽疲塌塌的,一双又一双汗手把领袖们都磨得不精神了。他在银行汇款,排在他前面的人取了几沓钱,跟窑里刚出的青砖一样齐整整厚墩墩的。“看着就是连号币,一股油墨香,点钞都清脆些。”

葛兰自认没这个本事。电视上报道人造羊和它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管这种科学手段叫克隆。听凭世界怎么进步,她会的也不过是嫁接小小的一颗珍珠。柯竞凡说这些年你坐镇珠坊辛苦了,下面主要靠他去转型。他承诺,他绝不会过河拆桥。不论接下来生意怎么改变,只要公司还存在,葛兰技术入股的分红比例不会变。他让葛兰好好休息一阵子,说香港回归在即,未来要带她和二姐一起去转转。

葛兰回二姐家收拾行李,又去珠坊带走了惯用的几件工具。她环视着空空荡荡的教室,很有种下岗的感觉。在她的猜测中,柯竞凡心活,预谋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但她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敲打无疑加快了进程。最早是一两年前,他带她去广州,本来说好了住旅店,葛兰临时又变卦,要去他那里住。柯竞凡说只有一张床,葛兰让他打地铺。

和柯竞凡同住的是一个肇庆小伙。葛兰进门还有些不好意思,他倒是自然地点个头就出去了。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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