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桨
作者 别鸣
发表于 2023年11月

五月大端阳,晚上蒋津扯住我不放,到江边摊吃麻辣烫。他叫来半件啤酒,一米九八的个头,蹲坐红塑料小板凳,胖头鱼一样,腮帮子起伏,闷头一气喝了前三瓶。喝到后三瓶他开始话赶话,反正不听我意见,尽扯他在收费音频听来的格言金句,怪整船人乱了节奏,不是他能力问题。过了十点,江面漆黑,有游轮经过,霓虹闪烁,隐约传来歌声,我后背透凉,越过蒋津庞大身躯,想象别处的生活。

蒋津伸长手脚,说:“人生有三种能力决定未来,一是让自己变巨牛的能力,二是让周围人都帮自己的能力,三是混不好也想得开的能力,练成其中一种,人生就有奔头。”我说:“那你就会第三种?就不能练第一、第二种?”蒋津埋头唆肉杠子,佝偻背,汗直滴。我盘算,蒋津怎么说都算见过世面,省城待六年,进京集过训,可是话说回来,就是撑不住场面,这多年也没见什么长进。正有些郁闷,阿婆把电话打到蒋津手机,我坐小方桌对面,都能听见她训人,蒋津急赤白脸,一抹汗水,哼哈几句,手机直塞我。

阿婆语速快,一说一串:“铁栅门我反锁了,你姑娘娃,都深更半夜,陪他这个人才,搞甚名堂,快些回来,桌上咸蛋红枣粽子,吃了洗了睡,明早还要起来卖面。”我连答好好。阿婆节約话费,断线突然。我把手机还蒋津,催着买单,他伸长方便筷,在锅里反复捞,瓶里酒喝干净,从绿塑料筒里猛抽卫生纸,擦额头擦嘴,喊熊老二打个折。小妹握单,左右不肯,必须照价,蒋津酒劲上头,非喊老板说话不可,说熊老二肯给初中同学面子。旁边油毛毡棚子,闪出熊老二,提剁肉菜刀,指指点点,骂蒋津白长这身板,江边芦苇秆子,杵到天上,空心屁用,兰矿新村队下午丢人,害他押错龙船,亏了一千多。蒋津伸长臂,摁我肩膀,小山一样斜靠过来,我只好抵住,掏钱买单,赶紧走人。

峡口江涛嘶吼,汛期水涨,两岸山峰对峙,黑色剪刀一样,剪出倒三角形靛蓝夜空。大船航行渐远,船尾灯光闪烁,蓝三角尖上,摇荡出串串碎金。浊浪拍岸,夜深风急,码头坎下,江滩腾起几道黄龙,沙尘打着旋上天。败阵的龙船裹挟其中,飞腾不得,被人倒扣两条长板凳上晾,龙头反拧垂地,龙须在风中乱摆,嘴脸疲沓而沮丧。蒋津在我耳边又唠叨:“熊老二打小在兰溪河哪见过江船?不要怨天尤人,现在我们的样子,是曾经的我们用时间亲手塑造。”我推他说:“站直了,装什么装。”蒋津耸肩甩手,往石梯上跨,蹒跚长腿,右腿膝盖僵直明显。我跟他身后,爬上两百多级石梯,穿过省级公路,兰矿新村依山而建。大江截流,江水倒灌兰溪河,兰矿矿区淹没,整体转产落空,有门路的谋出路,剩余一百多户集中搬迁,半山腰先住五年,山体滑坡,又往高处搬,依着山脊,夹在本地集镇间,局促两栋五层楼,小路曲里拐弯,两边横七竖八搭简易板房。此时一片漆黑,唯有麻将馆亮堂堂,门旁悬挂一蓬艾蒿叶,内里烟雾缭绕,叔伯们围桌或坐或站,见我们经过,远远打招呼:“屈宭宭,这晚还和蒋队到江边看水,爬上爬下不嫌累,早点结婚噻。”我说:“你们荷包里钱莫掖到,早晚每人包个大红包送来,着甚急?”叔伯们搓麻将大笑,又上下打量我和蒋津,七嘴八舌议论身高差。

我记得大概十五岁前,我和蒋津俩身高还差距不大。初中二年级,班主任严三立安排我俩成同桌,早自习蒋津胳膊肘过线,我把圆规藏课本里锥他,他一蹦而起掀翻课桌,我跳起用雨伞敲他头,并没有踮脚去够的印象。到初三,蒋津像冲天炮一样,剧烈发育长高,阿婆说他放屁都往上嘣,眨眼冲过一米九。学校篮球队缠着他入队,兼教体育的历史课谭老师骑人字梯,篮球框下给他演示什么叫扣篮,一度让他成校园明星。全县校园篮球赛,兰矿中学队成众矢之的,蒋津一上场运球,就被其他校队针对,抢球时被暗里扇耳光、上阴肘,他面色惨白,迈不开步,屡遭全场嘲笑,不得不换下场。遇省皮划艇队招队员,谭老师认为他身板在这儿,不练体育可惜,极力推荐说蒋津他爸是峡江舵把子,有水上运动家族史。

蒋津得幸离开兰矿,去省城练了六年划桨。先前阿婆一提这事就恼火,说蒋津是瞎猫子撞到死老鼠。后来兰矿中学那届高考,只有我过分数线,学校敲锣打鼓送喜报,阿婆差点烧高香,结果我被省内三本录取,念三年文秘,找不到合适工作,还是回来跟她下面条。现今蒋津退回兰矿新村,还伤了右腿膝盖,阿婆就说他是个人才。反正十五岁以后,我和蒋津就说话费劲,非得仰头不可,基本在他第四根到第六根肋骨之间活动。

麻将馆里,有人说荤段子,大意是这身高差距床上恐怕不大协调,叔伯们哄堂大笑。我有些恼火,推蒋津一把喊:“动手抓赌,抓赌!”叔伯们手捏牌,纷纷摇头说,就他这点本事?我见蒋津满脸堆笑,将路边沙砾抓一大把,朝麻将馆里猛撒,叔伯们大叫躲闪,我拽起蒋津就跑。拐过巷角,经过骚人民宿,蒋津抓我右手,蠢蠢欲动说:“要不再来试,不是阿婆话多,早该结婚了。”我很不耐烦说:“莫乱想,十一点你接班,不想要饭碗了?”心想都怪他自己上次浪费机会,蒋津以前皮划艇队四个队友,带家人从省城自驾游,沿途玩了大坝西陵峡,非要来诗祖故里不可,看望退役发达的蒋津,自然要他办招待,免费好吃好喝好住。我这才知道,蒋津两年前离队时,曾对队友吹嘘,要跳出舒适区,改变世界改变自己,挣五百万给他们看。队友们是来兑现,蒋津怕被嘲笑,专门请了假,联系骚人民宿,好话说尽,让民宿老板外出,他花积蓄包三天,对队友说这是他连锁产业之一。我被他扯来,客串服务员,结果闹得我七窍生烟。蒋津那些队友家属得便宜也不卖乖,挑三拣四,要求太多,天天让我唱《六口茶》、跳摆手舞,不管我怎么解释这是诗祖老家,不是土家山寨。队友们也是整日拿骚人店名开荤玩笑,我跳脚辩解,这是《离骚》的骚,不是骚货的骚,他们大笑一番,不再睬我。等到第三天下午,好不容易送走他这些队友,我躺客房大床,累得不想动,蒋津中午狠陪了些酒,趔趄溜进来趴我旁边,哽咽哭起来,我搂着他头睡着。天色暗下来,后半夜迷迷糊糊,被他摁住,折腾半天,结果没成。和前年我偷偷跑去省城看他一样,酒店房间里,也是翻来覆去,反正不成。

再往斜上走一段,见到一楼川妹面馆招牌,蒋津先从旁边墙缝推出踏板车,再过来托起我脚,顶我翻过铁栅栏,我想轻手轻脚,松手落地时,还是踢响面盆。蒋津守栅栏外,舍不得走的贱兮兮,我从铁栏间伸手推他,低声说:“快走,我阿婆瞌睡浅,醒着在。”蒋津捉我袖口,伸鼻子说:“这花椒味,香。”我说:“快走,迟到扣两百。”他掏出手机,摁出收费音频课,塞进耳机,浅蓝制服夜光下透白,叉长腿猛踩踏板车,抄草丛小路,车尾竖起长竿警灯,无声连闪,冲下斜坡。

川妹面馆招牌上的川妹,既不是我阿婆,也不是我,其实是我妈王翠,面馆从她手里开张。在我阿婆嘴里,我妈王翠也是一个人才。人才,是阿婆讥讽人最重的话,大概就是不省事、不正常的意思。

我掏出钥匙踮脚走,轻开阳台后门。当初搬迁时一楼最俏,屋后朝阳空地,能种菜养鸡,兰矿这一百多户,谁家都抢着要。我阿婆举着我爸相片,在搬迁办公室赖着哭了三天。等一楼房子钥匙一到手,我妈马上在空地种辣椒种花椒,出钱请工打通向街阳台,面馆再开张做生意。

在阿婆眼里,我妈的长处,除了生我之外,就是下红油小面绝活。面要干爽泛黄碱水面,铁桶锅沸水里翻滚,长竹筷子捞起,竹漏勺过海碗,白面裹麻辣红油,一勺肥肠或牛肉,加上黄豆葱花,馋得面锅旁边的人口水直流。这其中关键,是用油辣子、花椒面秘制红油,外人掌握不到,开始只有我妈会,后来被阿婆偷瞧好久,瞟学大概。

以前兰矿人都食堂过早,馒头花卷豇豆包子加稀饭,只有我家特殊,吃我妈的红油小面。对门邻居小孩蒋津没人管,天天溜到我家,和我面对面坐小板凳,端小搪瓷碗,埋头稀里呼噜嗍面。兰矿搬迁前两三年,效益眼见不行,食堂三天两头停火,我妈把厨房窗户擂掉,从灶台支出木桌子、长板凳,早上卖红油小面。起初就收食堂饭票,三张票一碗面,到晚上拿饭票找司务长,换等价米面油。这样卖了一年多,兰矿转产又停产,食堂永久关门,我妈开始收现金,光头小面从五角卖起,阿婆如今涨到两块五,加牛肉肥肠就算豪华面,十三块一碗,往来生意人经常点。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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