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鲫鱼的生死
作者 夏龙河
发表于 2023年11月

我被我妈喊起来的时候,看到我爹一只手举着纸马,一只手举着纸马车,走进了院子。我爹进了院子后,蹲在院子里勾着头,像一条吃了败仗的老狗。我匆匆吃了点儿饭,便跟我爹一起去我二姑家。我擎着纸马,我爹举着纸马车,边走他边教我到了二姑家后怎么磕头,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不该哭。过程烦琐,我爹念叨了好几遍,我也记不住,最后他烦了,踹了我一脚:“狗脑子!好生看着别人!别人哭你就哭,别人磕头你就磕头!”

这个好记,我说我记住了。

我们走到一个叫借村的地方,我爹因为没有注意脚下的石头,被石头绊得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脸都磕破了。他对此完全没有准备,一脸茫然地站起来,踢我时的霸气摔到了云彩里。我帮他把摔进沟里的纸马车拖上来,马车的两个轱辘掉了,我爹找村里人借了几根铁丝和细绳,好歹把两个车轱辘缠上去,我们继续赶路。

我们就这样举着白色的纸马和纸马车,走了八里路,来到了二姑家。二姑家门口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想象中办丧事一堆人乱糟糟的样子。马富贵在他家靠屋子的场院里打豆子,连枷甩得啪啪响。

这让我和我爹都很惊讶。

马富贵矮小瘦弱,连枷却甩得有板有眼。连枷板翻卷着从他身后转上来,落下的时候掼足了力道,打得脚下土地颤动,豆秸啪啪响。在连枷的打击下,豆子像被炸弹炸出的水雾一样,遮天蔽日地飞。

马富贵光着脊梁,背对我们甩连枷,甩得上瘾,肩背上的肌肉如波浪般起伏。我爹踩着啪啪响的豆秸走到马富贵身后,被水雾一般的豆子打了个满脸,我爹疼得大叫了一声,马富贵听到,拧着上半身转头,看到是我们两个,才做梦一般惊愕了一下,忙放下连枷。他一脸疑问:“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爹边摸着脸,边恼怒地说:“马富贵,你这唱的是哪一出?”

马富贵一脸迷惑,但是当他看到我们放在场院边上的纸马车纸马后,他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脏脑袋:“我忘记通知大哥了。大哥,实在对不起,计划有变。走,进屋喝口茶,咱慢慢说。”

马富贵扯着我爹走出场院,他小心翼翼地举起纸马车,被我爹缠好的纸马车轱辘却突然掉了下来,两个轱辘都被细铁丝拴着,落在马富贵身体两边,像是两个硕大的耳坠,吓了马富贵一跳。

我爹走过去让马富贵把马车放下,他重新把轱辘用铁丝绑在车体上。

把车轮绑好后,我爹推开马富贵,小心翼翼地举起纸马车,朝二姑家走。马富贵举起放在旁边的纸马,跟在我爹后面。

我空着手,抢先跑进二姑家院子。

在方圆几十里,二姑的美跟她的心脏病一样,是无人不知的。我们进院子的时候,二姑刚洗完头,如出水芙蓉。她看到我们进来,朝我们打了个招呼,边擦头,她边走过来,打量放在她面前的纸马车和纸马。

看到纸马车的两个轱辘像偏枯病人的腿一样斜着,她不由得哈哈大笑,说:“看看这马车,不等我上去,这就不行了。”

马富贵过来说:“我会想法把它修理好的。你别忘了,我曾经当过几天木匠呢。”

我二姑点头,对我爹说:“我当然相信。不过马车弄成这样,哥你得扣他们的钱。”

我爹不能跟二姑发脾气,点头说:“好,好,扣钱。你进屋吧,别感冒了。”

马富贵拿起旁边的衣服披在二姑身上,让二姑进屋。二姑嘱咐马富贵给我们泡茶喝,就进屋去了。

马富贵找了一把茶壶,给我们泡茶。

我爹说:“你别忙活了,马富贵,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吧!”

马富贵说:“大哥,都怨我,我应该今天一大早就去向你汇报一声,我光顾着打豆子了,把事儿忘了。”

我爹边卷烟边说:“到底是怎么了?”

马富贵一脸神秘地对我爹说:“昨天半夜,兰芝说她还想再活两个月,两个月后是她的生日,她想过了生日再走。我本来想一早就去跟你说的,不知怎么又忘了。我这些年记性出了问题,总是忘事儿。”

我爹一愣,哦了一声,说:“也好……不过……不能犯病吧?”

马富贵摇头,说:“这个谁也说不准。看命吧。”

我爹抽了一袋烟,喝了一碗茶水,又去看了看我已经睡了的二姑,招呼我走出马富贵家院子。

我爹对跟在身后的马富贵说:“你得找地方把马车和马放好,别下雨淋了。”

马富贵点头,说:“大哥你放心,这都花钱买的,我能不好好收着?”

我和我爹走出好远,转头看到马富贵还在屋脚立着,我爹朝着马富贵揮了挥手。

我和我爹从二姑家回来后,马上投入忙碌繁重的秋收之中。

那年是一个丰收年,也是多年难得一见的大水之年。

雨水太大,花生被水泡烂,发出一股股恶臭。我们挽着裤腿或者不挽着裤腿站在泥水里,把花生从泥水里拽出来,在水里把根上的泥洗干净后,放在水上漂着。如此弯着腰拽了一会儿,腰疼得受不了了,就把哗哗淌着水的花生从地里背出来,放在路边的马车上。

我爹和我妈弯着腰,背着哗哗淌水的花生蹒跚着走在漫水的花生地里,我走在后头,感觉他们像是从水里钻出来的两只王八。我笑了两声,却不小心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吃了一嘴的泥水。

母亲累极了,干脆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她感叹说:“刨花生从来没有这么凉爽过。”

在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马富贵突然来到了我们正在奋斗着的花生地。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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