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地图册
作者 卢钿希
发表于 2023年11月

我坐在教练的车上,在似睡非睡间,迷迷糊糊看着路两旁的路标:白镇15 km;龙头镇25 km;丰岭镇:55 km。这玩意儿是一块蓝色的标牌,高高伫立着,在一条空旷的马路上略微突兀。

虽然后座椅很靠前,使我很难受,绝不是一个适宜睡觉的姿势,但我还是盹着了。盹,是一种奇妙的状态,时睡时清醒,有时可能还搅和进一两个残断的梦,总之,是介于睡、梦、醒之间。不过,如果从外人的视角看,比如在教练的眼里,我应该算是睡过去了,因为可以发现睡眠的重量跌落在我的面庞上,使我的头不断地低垂。有时可能还看到我张大着嘴,预备流涎,脸部也变得扭曲或狰狞,身子往下滑,简直要滑出座椅。房屋、稻田、溪流,窗外的风景迅疾地掠过,有那么一两个灰白的人影,流成绿色泉流的行道树,马路上望不到尽头的虚线,它们剪影般炫目,有时在我的头脑里旋转,变作一圈圈同心圆状的旋涡,动荡不安地涌动着。眼前的景致是一幕幕的图画:先是素描、水彩、油画,然后随着汽车加速,一切的颜色都成为一道黑白的残影,于是,泼墨水墨画出现,再然后是点线面的波动,永不止息,世界更加抽象也更加复杂,未来主义、立体主义、表现主义,新型的现代主义风格。

不久前……应该也是现在的这个时间吧,我无意间参观了书店一个不起眼角落的画展。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型展览,居然贴出来几十幅画,什么风格都有,中国的,西方的,古典主义、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画的却似乎都是最常见的乡村和城市的风景。大概是一位立足家乡进行创作的美术家吧,只是看不出画的是我们这里,还是他的老家。但是,如此一个全能型美术家,还是引发我的兴趣。然而,这个美术家的简介,我似乎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能想起大概这点内容:“1990年生,××人……各种风格兼具……平常也喜欢摄影,但在摄影师朋友面前始终坚持绘画的意义……”现在,时间来到下午三时五十分,在路过某一块马路的标牌后,我随着车渐渐行入睡眠的腹地。

“睡得可还好?”一个声音从天上轻盈坠落。

“你……哪位?没看我正睡着吗?”我惊异地问。

“小店里的美术家,承蒙你不久前的欣赏。”他笑了笑。

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我心底想。好在我对他的作品没有差评。

“我不是科班,也没混体制。从小就喜欢画画,高考本来想考艺术,爸妈不给,去学了法律,研究生本来想考省内的美院,没考上,做了公务员。”他继续说。

“有理想挺好。”我随口接话。

“后来在职还想去考,也没成。美协没得奖的作品,找不到人,也不给进。”他继续讲着,很平静,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那你现在还坚持画画吗?”我虽然和他一点不熟,还是礼貌性地关心了一句。

“后来结了婚,有两小孩,白天上班,只能挑晚上的时候画画。就是家里人都在做梦的时候,搁那儿偷着画。”他只是机械地往下叙述着,却也不经意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那挺好,很多作家都是这样写作的,画家我猜也有不少这样的。”我鼓励他。

“谢谢。我今天下午突然找你,倒不是看你睡姿有多好看,给你画张写生,也不是学人家超现实主义专门记录人的梦境,而是有件事想麻烦你。”他说。

“什么事情啊?”我问。

“是这样,我那天半夜画画,画到一半,突然有个同学,搞摄影的,打来一个电话,说有事请我帮忙。”

我正想插一句“哦”,他又一个劲地说下去了,仿佛讲述的欲望很强烈。

“就是他们摄影圈里十几个人,经常各地跑素材,拍照片,但拍了上万张照片后,有一天在拍照时,发生了一件怪事,镜头里突然有一道白光迅疾地掠过,相机里的照片跟影子没了光一个样,一下全没了。”

“这倒是怪事。”我说。

“其他照片没了不要紧,但是里头有相当一部分是家乡的照片,这些一没,他们惊奇地发现,对自己家乡完全没印象了。”

“那回家一趟,不就行了吗?”我哭笑不得。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他们说回了之后,找不到任何感觉,就跟去别人家乡一样。”他苦笑。

“我推测吧,他们这些拍照片的人,有个特点,就是喜欢拿照片当作记忆,现在拍的照片丢了,老家那一块的记忆,也就跟着没了。”他接着往下唠。

“你这么说,倒是有可能。”我迎合着他的揣测。我这个人吧,打小逻辑不行,没什么推理的能耐,就喜欢附和别人的想法。

“于是吧,他们找我,说是要我给画张家乡的地图,帮忙找回些记忆,我说那咋成,我怎么知道你们家乡什么样,而且你们有的是北方的,有的是南方的,都不一样。没想到他们说,你就按你的理解,给我们一块瞎编一张就行,反正也不记得原先的长什么样了。他们还有一个很文艺的说法,说现在大家是怀揣乡愁,怎么疏解,不过是找一个情感的容器来盛放就OK了。容器就是这张虚构出来的地图。”美术家转述得眉飞色舞。

“我答应了下来,但没想到,缺点灵感。画我的城市吧,实在什么东西都没有,就那几条大道,几间化工厂,一堆的钢筋水泥建筑,顶多一点乡土风光。所以,趁你做梦,来找你帮忙来了。我有个习惯,在别人做梦的时候干我的正事,画画这事就是这样。”他嬉笑着说。

我没问他怎么认识我的,因为是梦里,有些在现实很奇异的事现在都视作理所当然。但我还是问了一句:“我又不会画画,你找我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美術家说,“但我从别人那儿听说你的大名,你是一个很擅长空想的人,简直可以叫观念的建筑师。”

“你不如说我有幻想症不就行了?”我笑了笑。

“不不不,是真信任你。你要做的,就是借着梦里的光景,在头脑里虚构一张故乡城市的地图,包括地图上面的风物,然后用文字描述一番,我回头再把它画出来就行了。事成之后,必有酬谢。”他说。

“行吧,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不过,先打个预防针,引用一句某哲人的话:‘我的智慧如梦一样不可靠’。”我说,“另外,我倒还挺好奇的,按你说的,摄影师靠照片来记忆,那你的画出来以后,他们岂不是又得把画拍成照片,才能找回故乡的印象?”

“是吧。”

“先是我头脑里瞎想的观念,然后是你的画,最后又把画这个实物拍下来,这整个就是个低配的柏拉圖嘛。”我戏谑地说了句。

“柏拉图?我一个画画的可不懂哲学,你不要把我绕进去。”美术家无奈地笑着,“把它当作一门生意就好了。无非是,我把一件虚构的工作转包给你。”

4:03 p.m. 童年出游路线图

现在,车子在路上疾驰,而我则是坐车在一座又一座小镇之间梦游。趁着梦游的工夫,我随即虚构出地图上的一条线路。同时开始了我的讲述:首先第一站是月城,刚才汽车似乎有路过,沿街是一整排的电线杆,三两只乌黑的鸟雀点缀在上面。这一幕场景可以抽象为一长排的平行线,上面标着一个个散乱的黑点,而天空被切割,变成细长的碎片。

“请原谅我运用‘城’这个有点夸大的称呼。事实上,它相当于我们说的‘镇’。只是在我的叙述中,一旦镇的规模比较大了,我都会改用某某城这样一个相对诗意的方式称呼它。当然,在故乡这座城市中,‘镇’在古代有另一个更加古意的称呼,叫作‘都’。这座城市,姑且命名作Y市,一共划分为八个都,但他们的名字有的已经湮没了,或变成一座不起眼的乡村的名字,比如霖田都现在是霖田村,归白镇管辖。

“月城是我表妹挂籍的地方,为了躲避计生政策,她不能有Y市的城市户口,而必须把户口安在几公里外的市郊——月城。她的户口簿上的父母是一户她不认识的人家,她还在那儿住了好几年。去年,她一直嚷着要办一张身份证,我舅舅带她回原籍的派出所,拍了照,才把证办了。”

“这跟你的摄影师朋友有几分相似。先要一个虚拟的家乡,然后拍照片,才能把身份还回来。”我接着说。

没想到美术家有点不满我的叙述,说:“怎么你用的是“我”,难道你讲的是自己的家乡?”

我保证说:“肯定不是的。‘我’只不过是一个任意的人称,跟‘他’‘他们’‘大家’没有区别,只是,你知道,在编造故乡这个问题上,用‘我’肯定在情感上显得更真挚,容易让人有代入感,套用时下很流行的文学术语,私人叙事,在虚构时,我其实是有意制造一种私人叙事。”

“这样的,没想到你文学修养挺好,一套套的。总之这是在办公事,要的是大家伙的家乡,基本的职业道德要有,不要公事私办了。”美术家严肃地说。

“知道了。”我说。

“你这个月城,倒是很浪漫的名字。要我把它画出来,我就会用那种超现实主义的风格,在一条条黑色的电线上,画两三只凝定的乌鸦,最顶上再画一枚月亮,画法是用那种橘黄色的色调,涂抹出硕大的一块铁饼。”美术家说。

“超现实不错。但我的解释,或者搞不好是哪本史书里说,月城创建的时间是元朝致和元年(1328),环绕月城的溪流中,有七个深水潭,似天象‘七星’,在‘七星’之北建成形如满月的新村,意为‘七星伴月’,故有‘月城’之称。”

“你这个提法,也带点传说性质,挺超现实的。”美术家笑着说。

“一讲历史上的某某东西,就要有这个味。”我说。

“这七块水潭现在还在吗?”

“早没了。据说只剩下七个干涸的土坑,土坑上各筑造有一块石碑。每块石碑上都是同样的题词,‘七星伴月’。”

“这事比传说还超现实点。”美术家说。

“接下来继续往西走,也是刚才汽车路过的地方,有一座石霖镇。Y市大部分小镇都喜欢以‘霖’命名,我的灵感来源于古人的愿望,风调雨顺,虽然Y市并不缺雨,它的一年四季被几种雨来回支配着,三四月的谷雨,五月的龙舟雨,七八月的台风雨,九月时的秋雨,以及一二月开春时那种乍暖还寒的桃花雨。当然,你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天然的气候,还是‘霖’字产生的奇效。

“不过石霖镇最重要的故事却是关于我母亲的。更准确来说,是我的外祖母,但是,并不是真正的外祖母,”我的讲述变得犹疑,甚至有点畏缩,而是,“嗯,是我母亲的继母。她住在石霖镇的一栋教师楼里,楼房是我外祖父留给她的,外祖父是镇上一所学校的校长,教师楼是他分的宿舍。后来外祖父过世,我两个舅舅就跟她住在了楼里,一住就快二十年。正月初二回娘家,我母亲会到那一趟,平时她几乎不会往那里走。那不是她真正的娘家,或者说家乡,她的老家在磐镇,石霖镇往东十几公里。”

“看来故乡有时也是疑窦丛生,真假参半。”美术家感叹。

“你倒是看出了我叙述中的一点隐喻。”我说。

“不过,也不能直接说它是虚假的。因为也有很多宝贵的记忆在里面。比如我舅舅在那台破电脑上玩的各种单机游戏,街头的杀马特或西部牛仔造型,沿街噼里啪啦的沙炮、烟花,这里保留了太多被新都市青年、父母或者政府排斥的物什,是现在我们口中念兹在兹的小镇青年存活的地方。”

“小镇这个概念提得很好。我回头可以用那种波希米亚情调的色彩涂抹出它的背景,要么轻浮,暧昧,洛可可风格;要么更浓烈些,滚烫的红色,布尔乔亚的先锋调门。”美术家激动地说。

“对,很对。”我充分尊重美术家的点子。

“接下来再往西走,来到白城。从月城到石霖再到白城,这不仅是一条刚才走过的路线,似乎,我隐约地记得还是一条我童年时跟着父母出游走过的路线……记忆必须牵涉童年,这是所有讲述故乡的文本必备的套路。”我说。

“‘童年’会帮助他们更简便地给自己的乡愁找到一个装载的容器。”美术家说。

我没搭话,基本默认。

“不过白城,似乎没什么好讲的,只是一个旅途的中转站,停下来休息的地方,我搞不好在它的界碑附近撒过无数泡尿。当然白城的山头其实有一座军事基地,所以我停留的地方很可能接近禁地,但当时浑然不觉,仅仅只是多年以后,父亲或者母亲曾经一句话说到,你曾经路过白城的一座山,山上是军事基地,而你最喜欢在那附近玩耍。”

“你不会忘记多年以前那个看冰块的场景……”美术家说。

“一旦循着童年出行的记忆,白城再往西的线路我便更加熟悉了。屿尾镇,因位于一座山的尾部而得名,当地山多,走动不方便,但是风景很好,山青水绿,符合驴友摄影师对原生态景观的想象;五里富,或者五里铺,人们对第三个字读音总有些含糊,这里姑且存疑,但是很清楚的是,那里的镇长曾经请我们吃过当地的土鸡,炖野生的金线莲。金线莲可是好东西,有钱买不着,降‘三高’,提高免疫力,延年益寿。镇长喜欢说自己的政绩,说他响应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号召,在镇上建了好几座水坝。他带我们参观,确实做得很好,水坝把溪流截成一级级台阶,水流潺潺而下,沿河建起木栈桥,种植垂柳,有时让人觉得身处江南。”

“只要你愿意,江南随时可以被制造出来。不管是通过文字,还是现实的精心布置。”美术家插了一句。

“是。所以镇长还让人在镇上题了一块匾,叫作‘江南形胜’。可见他的抱负。”

“不过,如果这座镇子叫作五里铺,那让人联想最多的,还是这里发达的商贸,一爿爿店,搞不好在古代真的是延绵五里,只是后来随着Y市新的商业中心起来,它没落了。”我继续说。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是,‘铺’仅仅只是一个长度单位,与‘里’并行,用来形容镇子的规模,Y市方言里就有讲多少铺路的,大体就是一个店面占的长度。

“再往西走,我觉得就逸出Y市的地界了,但我仍旧要说说看,因为童年时的路线并没有终止,还在延伸,一直来到了丰裕镇,那里符合一种奇幻的想象,如同《西游记》里一路向西抵达的天竺。我在那儿吃了野猪肉,紧实的肉质,一股刺激的臊味,与之伴随的另一种浓烈的气味是温泉里的硫黄。

“到这里,Y市西面的地图,基本勾勒出来了。”我得意地说。

4:12 p.m. Y市西部几个地名的命名问题

“除了刚刚列出来的几个小镇,Y市西部有两个地名值得拿出来讨论。一个是位于白镇附近的梅林寺。请允许我对‘梅林’简要推演:梅林。梅。林。然后是林中鹿。梅花鹿。”

“浪漫情调上来了。一个地名仿佛让人置身奈良东大寺。”美术家感叹。

“不。我不是浪漫主义,也不是在地名命名中践行唯美主义。虽然你侵入了我的梦境,由潜意识出发,肯定知道我写过一篇唯美主义风格的同性乱伦小说,那里头月光的意象被唤起了十六次。不过,现在我不一样,我只是用的一套唯名论。听过东汉白马寺吗?你在里头自然找不着白马,只有空洞的‘白马’二字。这便是所谓白马非马。除了创造地名,你没有别的方案虚构一匹完美、轻盈,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白马。

“还有另一个地方叫冷柴坪。我到过那儿,当然还是小时候。这地应该算是一个乡里,但它太小,而且加上一个‘坪’字,也让人觉得这不是一个村落。首先,它在高山之上,正如‘坪’所暗示的,是一块平坦的山巅腹地。其次,冷。柴。一下让人想到温热后的寂灭,盛放后的凄冷。也许还带一点禅意。现在我们诉诸童年记忆:我的印象是此地曾有许多村里人在自个儿平房里开农家乐,而且做饭用的是山里的干柴。后来客流量太少,农家乐基本都没了,只剩下一家,是一间草屋,很破,能吃的东西也很少,每顿都只有一锅柴火饭,杀那么几只鸡,炒寥寥几根白菜。草屋里有一扇窗户,站在跟前,窗户仿佛一个相框,刚好框定外面的景致。那是几根干枯的枝丫,构成一幅简约的写意画。”

“你描述的这些情景着实不可取代,毕竟来自所谓童年记忆。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3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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