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利奈尔和朋友们:现代主义与左岸巴黎
作者 孔书玉
发表于 2023年11月

1

1956年,流浪到巴黎的美国诗人艾伦·金斯伯格去拉雪兹公墓看望了他的前辈纪犹姆·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写下了长诗《在阿波利奈尔的墓前》。那著名的诗句“宇宙是个墓园/我徘徊其中踽踽独行”写尽了天下诗人的孤独感伤,而在下一句里,因为阿波利奈尔这个五十年前的同类,诗人又为自己的身份感到如此骄傲和自豪,因为“我知道50年前阿波利奈尔就在这同一条街上”。

阿波利奈尔其实出生在罗马,他是一位意大利人与波兰流亡贵族的私生子。二十岁时流浪到巴黎,在蒙马特和蒙帕纳斯的咖啡馆、画室和酒馆间,与一群还在苦苦挣扎但注定将撼动世界的前卫诗人和艺术家们厮混在一起,成为他们的好哥们儿和代言人。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欧洲,现代主义躁动、好奇、创新和叛逆的精神已经如旌旗在各主要城市上空飘荡,点彩派、纳比派、象征派、野兽派、立体派、未来派和抽象派,风起云涌。

王瑞芸在《杜尚传》中写道:“那个时候的巴黎简直可以点石成金,美梦成真,真叫人喜欢死了。当时很有名的诗人阿波利奈尔兴奋地把欧洲艺术中这种追求新风格的潮流称为‘新精神’,这个极其敏感极其聪明的诗人知道,好时代已经在眼前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欧洲艺术的新精神正达到它的顶峰时期。巴黎的艺术空气中弥漫的全是打破禁锢的革新气息,人人都像一支快要离弦的箭,准备着往各个不同的方向飞出去。”

在这个日新月异的现代生活和艺术实践中,阿波利奈尔自己就是他说的“新精神(esprit nouveau)”的代表人物。他写诗,写小说,还写剧本,一个比一个出奇制胜。而且他有敏锐的艺术触觉和慧眼识才的本事:“20世纪初期欧洲出现任何新流派,新人物,新作品,他都是最早站出来鼓掌的人物。‘他处在时代的中心,好像蜘蛛置身于蛛网的中心一样。’”

阿波利奈尔具有多方面才能,而且大胆实践。这位以诗著名的才子“是法国诗歌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是从十九世纪末的象征派走向二十世纪诸多现代流派的关键”(老轲)。最初使他“闻名”的是小说。1907年阿波利奈尔就写过两部色情小说,包括《一万一千鞭》。1913年间出版的诗集《醇酒集》则让他成为当时前卫诗歌的“马首”。这部实验诗集,“既有音节整齐音韵优美的传统诗作,又有不顾音节现代味儿十足的尝试,而且全部抛弃了标点”(老轲)。那年夏天,还沉浸在新作出版喜悦的诗人,在六区小街的一家小酒馆,写下后来被人们交口称赞的诗句:“门房的老妈和门房什么都放行……我八点走……黑猫穿过酒吧。”这些其实都是他在酒吧里听到的只言片语,但被他正儿八经写在一起,成了现代派诗歌的新潮流。

一战爆发后,在军中服务的阿波利奈尔依然笔耕不辍,并在1918年出版了《字画诗集》。在图像与诗句的结合实验上更前进了一步。

“听我说,我是巴黎的咽喉。要是我乐意,我还会喝下宇宙。”

2

1911年前后,巴黎前卫艺术的据点从北郊的蒙马特搬到了左岸的蒙帕纳斯。1913年阿波利奈尔也从巴黎的郊区搬到了圣日耳曼大街202号的一间公寓,离蒙帕纳斯那些热闹的咖啡馆都是步行几分钟的距离。他的家里摆满了他收集的珍稀书籍、木制戏剧玩偶,还有民俗木雕,墙上挂着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和洛朗桑(Marie Laurencin,1885—1956)的画作。每周这里有小型的聚会,年轻的画家诗人和学者们倚靠在沙发上,抽着黏土烟斗,吟诵着刚刚出炉的诗句,而高大的主人坐在他的书桌旁,君临天下。

阿波利奈尔才气逼人,还有鲜明的个性。他聪明机智,博闻强记,能言善辩,最重要的是精力旺盛,乐天热情。“他一看到画家卢梭(Henri Rousseau,1844—1910)那种充满原始和天真气息的画作,马上知道那是好东西,全力宣扬;意大利未来派1912年来巴黎展出,没人知道该怎么下评语,他是唯一一个站出来叫好的人。”(《杜尚传》)在艺术上,是他指出塞尚在立体主义绘画中的影响,看到杜尚在现代艺术中的重要性,即使他1912年就基本上停止了绘画。1909年阿波利奈尔就建议卢浮宫应该收藏非洲艺术,这个预言比2000年非洲艺术正式进入卢浮宫整整早了91年。1910年让·麦琴格(Jean Metzinger,1883—1956)用立体主义手法给诗人画了一幅肖像,诗人立即回应:“我很骄傲成为立体主义画家让的第一个模特,他的作品在1910年独立沙龙上展出,这也是最了不起的公开展出的诗人肖像。”1913年阿波利奈尔专门撰文《立体主义画家:审美沉思》,为立体主义这一最早的现代主义美学形式辩护。当意大利超现实主义画家乔治·德·基里科(Giorgio de Chirico,1888—1978)令人费解的形而上作品在1913年独立沙龙出现,阿波利奈尔和毕加索也大为欣赏,交相称赞,并把一个当时有名的经纪人带到画家的地下室,亲自推销其作品。阿波利奈尔还专门创造了一个名词“奥菲主义”(Orphism),来形容罗伯特·德劳内(Robert Delaunay,1885—1941)等人那種“纯粹音乐似的抒情色彩艺术”。“一个奥菲主义画家或诗人能把意象化成文字,文字化成意象,而且必要时,带着音乐的弦外之音。” 阿波利奈尔的实验创作《字画诗集》就是受德劳内这种通感艺术概念的启发,在诗歌形式上的大胆探索。

1912年到1914年间,阿波利奈尔还是巴黎艺术杂志《巴黎之夜》的创刊主任。他在杂志上力推举毕加索的立体主义作品,使其成为最抢手的画家之一。他还将杂志位于拉斯帕伊大道278号的编辑部变成波希米亚艺术家朋友们的聚会之地。他呼朋唤友,吟啸江湖,毕加索、基里科、莫迪利亚尼,都是他座中常客。正如卡巴内对杜尚采访中说到的,“在那个年头,当时的画家们都成群结党,互相交换他们的研究、发现、错误,并且友情在其中起很大作用”。在他为《巴黎笔记》撰写的每日专栏中,阿波利奈尔不无骄傲地宣称,蒙帕纳斯已代替蒙马特成为艺术家村。

在二十世纪初巴黎的美好年代,在这个现代主义艺术实践的中心,阿波利奈尔对于任何新事物都有着孩童一样的好奇和敏感,仿佛一闻就能闻出它的气味来。他认识每个人,而人人也都喜欢他。

在先锋运动与保守陈规抗争的时代,阿波利奈尔对其他同路人不遗余力地支持和摇旗呐喊。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3年6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