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座通车的百米大桥两侧,三五成群地满聚着人。高空中,一發烟花飙着高音先声夺人、打着旋儿绽开。随后,几束手持烟花加特林“突突突”地向半空喷射,场面堪比过年。
这是冬至与平安夜之间,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周六。尽管气温降到零下27摄氏度,人们还是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在哈出的热气、汽车的尾气、烟花的烟火气里自娱自乐。
同样穿梭在烟雾中的还有交警。尽管此前3年,山西全省实施了严格的“禁炮令”,但当晚,交警并没有驱散或处罚在桥上放烟花的人,只是来回维持交通秩序,让车道畅通。
这是2023年末,我在晋北一座小城的见闻。事后我才意识到,这份热闹生发于“规定从严”与“执行从宽”之间的错位。
两天后,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主任沈春耀,释放出松动“禁炮令”的信号。
他指出:地方性法规对全面禁止销售、燃放烟花爆竹的规定,与《大气污染防治法》《烟花爆竹安全管理条例》的规定不一致,认识上有分歧,实践中也较难执行,应当按照上位法(注:效力更高的法律)规定的精神予以修改。
眼下,当“禁燃与否”再次摆上决策的案桌,“解禁”绝非下达一纸文书、送个顺水人情那么简单。
行政上,当年的规定如何环环相扣成为一项“强管制”,解禁就要如何层层松绑。曾经迫使决策者“一禁了之”的舆论、安全和环保之忧,也没法寄希望于概率和侥幸,基层政府和公众仍然需要建立新的共识。
但可以肯定的是,围绕烟花爆竹产生的“禁与放”之争只是一个缩影。无论法规政策和民意如何流变,承受考验的,始终是地方社会治理的能力。
禁与放,规定摇摆30年
“禁炮令”甚至可以追溯到1907年。
当年,巡警总局就在《大公报》上劝告民众:“起花双响,高入云霄,遗火落下,贻害非小。贩卖燃放,均于禁条。”还言明在先,要是谁家的小子犯了禁,他的父亲和兄长要戴枷锁示众。此后的袁世凯、南京政府都曾发布过禁令,但屡禁不止,基本不了了之。
这个“历史问题”也延续到新中国。多年前,大型城市成为“禁放令”的最早发起者。一篇名为《首都告别烟花爆竹的前前后后》的记录文章,还原了北京早年的禁放史。1987年,114名人大代表提议,重点限制或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当时,烟花爆竹已名列“危险品”目录,安全事故时有发生。
北京市政府采纳了建议,但步子没有迈得太大:逐步限制,趋于禁止。那一年,北京三环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划定了311处禁放区,还限制了烟花的销量和品种,目的是:减少污染、降低噪音、减少火灾。
同一时期,上海也实施了相对宽松的“限放令”。当年上海市公安局在给政协委员的答复中提及,上海只是严禁在公共场所、主要街道、人口密集的棚户区、建筑工地、存放易燃易爆物品场所和粮油棉等重要物资仓库周围燃放。他们顾虑的仍然是安全和环保问题。
但限制燃放的效果不如预期。有委员提出,上海已经无时不闻爆竹声,搬迁要放,结婚要放,开业要放,几乎逢带“8”的日子都要放,不仅噪声扰民,还污染空气。管理条例成了一纸空文,通知也无法落实。另有委员建议,参考当时广州、深圳的做法,全面禁燃烟花。
深圳和广州,先后于1990年和1992年发布了严格的“禁放令”,面向所有单位和个人。深圳更是在制造、运输方面加以严禁。在经历了1993年“8·5清水河危险化学品仓库大爆炸”事故之后,深圳的管控更加严厉。
回顾过往30多年,我们很容易看到这场烟花“禁与放”之争的走向,它的上半场是“限—禁—限”,下半场则是以更大的规模从“主限”到“主禁”,如今又迎来新的节点。
上海没有下定决心,倒是北京把口子收紧了。1993年春节过后,308位代表委员提案,再次要求立法,彻底禁放烟花。当时,北京市人大也很谨慎,第一次将《禁放规定(草案)》向市民征求意见,结果表明,约八成的意见赞成“禁”。
于是,1993年底,北京宣布市内8个城区全面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禁燃令”施行的第一个春节,执法从严,除了行政拘留,公安还开出了万元罚单。
从严执法让北京过了个安静的年,可大约从1998年春节开始,在“过年不放炮,没有过年味儿”的观念下,违规燃放又到了难以控制的局面。一些声音还指出,1993年的民意调查,反馈意见主要来自中老年人,对烟花爆竹更有热情的年轻人,意见没有充分表达。
2005年春节,北京的管控成本已经大到需要出动13万名监督员,在街巷路口严防死守,但还是有252人不合作,因违反禁燃令受罚。然而,此时的罚款额度缺乏震慑力,即便是行政拘留,执法机关也倾向于先放人回家过年,毕竟稍加严格执法,拘留所又将人满为患。
基层干部疲于奔命,违规燃放却屡禁不止。见状,2005年,北京社情民意调查中心再次抽样调查民意,却得出了与此前相反的结果:6000名受访市民中,约八成支持解禁。于是管控的尺度趋松,“全面禁止”又回归了“限制燃放”。
之后,一批城市闻风而动。据当时的报道,约有100多个城市相继解除对烟花爆竹的全面禁令,或以尊重民意、照顾民俗的名义放缓了部分规定。在杭州市区,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初五及正月十五可以燃放;在南京,除夕、初一、初五、十五全天可以燃放,初二至初四、初六至初八在10时至22时可以燃放。
这还只是政策和民意博弈、摇摆的上半场。
博弈与循环
争议没有就此结束,戏剧性的转折,又从2009年开始。
这一年元宵节,烟花火星落到央视新址北配楼顶,引发了特大火灾,造成1名消防员殉职,6名消防员和2名施工人员受伤,直接经济损失1.6亿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