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中诗(短篇小说)
作者 张浩文
发表于 2024年2月

白头宫女在

闲坐说玄宗

刚入九月,北庭就冷了。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刺眼的银白瞬间掩埋了山脉的青黛,也遮蔽了戈壁的苍黄,让荒凉的塞外顿时变成了琼楼玉宇。

可是站在要塞垛口的樊無疾却感受不到一点诗情画意,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诅咒这恶劣的天气。寒风劲吹,城头的旗帜打着尖锐的呼哨,远处不时传来凄厉的胡笳声,提醒守城的士兵警惕敌情。樊无疾被冻透了,感觉身体就像手中的长矛一样僵硬,腰不能弯,头不能转,否则就会折断,就会分裂。

樊无疾多么希望尽快换岗啊,可是不能,他必须执勤到天黑。要不,身边有一盆火也好,这也不能!因为生火就会冒烟,冒烟就会被误认为狼烟,发出错误信号。其实现在最好最实在的是有一身厚厚的棉衣,可惜也没有。不知为啥,今年的棉衣迟迟没有发放,士兵穿的还是春秋的夹袄。

“日他妈!”樊无疾骂了一声,转身对着墙角撒了一泡尿,热尿把积雪浇开一个窟窿,随后那窟窿里就噌噌噌地长出一根冰柱来,直到他尿完。

好容易挨到天黑,樊无疾才被换下来,走进营地帐篷,他简直觉得自己进了金銮殿。尽管帐篷里也不允许生火,怕万一失火,火烧连营,可是里面毕竟可以避风。而且一座帐篷里挤着二十个人,这人气好歹也能烘出一些热量来。樊无疾赶紧去灶房灌来一壶热水,冲服了几把炒面,身体渐渐活泛了起来。他正想钻进被窝美美睡一觉,这时伍长走了进来,招呼大家赶快去领棉衣,今冬的棉衣终于发放了!

士兵们一阵欢呼。

樊无疾领来棉衣,迫不及待地就往身上套,可是当他的一只胳膊伸进袖筒里时,明显地遇到阻碍,他伸手摸了一下,应该是里面缝了连针线,把袖筒两壁扎在一起了。这大概是制衣人的疏忽吧,其实也没有什么,只要穿衣的人胳膊使劲,捅一下就过去了。可是樊无疾是个细心的人,他怕万一硬来把新衣服扯破了,就褪下棉衣,摊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翻开袖筒,准备拆开连线。可是他刚把袖筒卷开一部分,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里面的衬布上竟然出现了文字!

樊无疾赶紧把袖筒的其余部分也翻开,环绕着袖筒一周,一首完整的诗篇呈现在他面前:

沙场征战客,寒夜苦未眠。

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棉。

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

别看樊无疾只是一个小兵卒,可他是识字的人。早先他立志考科举,可是屡试无望,就投笔从戎了。看他的名字,就知道那可不是白丁随便杜撰的,其中大有讲究,模仿的是汉代大英雄霍去病。“去病”与“无疾”,不但对仗十分工稳,而且寄寓了他的远大志向。

现在读到这首诗,樊无疾当下愣住了。这是谁写的?写给谁的?

不用猜,这绵绵的情意无疑来源于一位女子。更让樊无疾惊心的是文字的颜色:刺眼的鲜红!这是朱砂还是鲜血?

读这首诗你无法不激动。

她是冲着我来的吗?樊无疾想,这可能吗?我认识她吗?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樊无疾想到了衣带诏①!那只是一个传说,难道自己今天真的遇到了?不过衣带诏应该是关乎国家大事的,而他今天看到的,却是一个女子的绵绵情意和深深幽怨啊。

樊无疾的愣怔被别人发现了,他们也看到了袍中诗。

樊无疾被押到中军大帐,帐中端坐着监军太监赵世英。

“给我绑了!”赵公公一声断喝。

几个侍卫立刻按住樊无疾,把他五花大绑。樊无疾不敢挣扎,只能不停地分辩:“我无罪,我无罪啊!”

“你犯了滔天大罪!”赵世英斥责道,“竟然还装糊涂?”

樊无疾被吓傻了,他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大祸:“禀告公公,小人真的不知道啊。”

赵世英一声冷笑,指着那件棉衣问道:“你知道这棉衣是哪儿来的吗?”

樊无疾摇摇头。

“来自后宫!”赵世英说,“当今盛世,大唐威加四海,拓边延土,边关士兵倍增,眼下到了秋冬,棉衣供不应求,圣上爱兵如子,特命后宫佳丽参与制衣,北庭这批棉衣,就是她们的手工。”

樊无疾脑袋嗡的一声响,他跪立不稳,差点栽倒在地上。他知道自己麻烦大了!

赵世英指着袍中诗问:“谁写的?”

樊无疾要哭了。他说:“我不知道啊。”

“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赵世英吟诵了一句诗,然后说:“这海誓山盟的,你竟然说不知道?骗谁呢!”

“我真不知道。”樊无疾真哭了。

“那你知道这是死罪吗?”赵世英冷冷地说。

樊无疾哪能不知道!后宫是皇上的禁脔,那里的女人都是皇上的,谁敢打她们的主意?无论你是主动还是被动,惹上她们,就是要给皇上戴绿帽子,你还能有活路?

赵世英说:“你放聪明一点,说出这个人来,我力争免你一死。”

赵公公很想立功,现在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赵世英虽然已经是北庭监军,权力可以跟节度使平分秋色,可是作为太监,他的志向不在这里。监军权力再大,也不可能直接指挥军队,只能节制指挥官。仗打赢了,功劳归统帅;打输了,责任跑不了你。再说了,边关就是前线,前线就会打仗,谁能保证自己没有生命危险。即使不打仗,边关也是穷山恶水之地啊,环境太恶劣,哪里比得上在皇宫里舒坦。在皇宫不光舒坦,也有接近皇上的机会啊,那才能高升嘛。他的榜样是高力士,位极人臣风光无限。只要他立了功,就有资格提条件,把他从边关调回去,脱离这危险恶劣的西北边陲。

可是樊无疾真的是被无辜卷入的,他没有办法配合赵世英。他还在为自己辩解,举出诗中的证据:“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公公是明理的人,这制衣人都说了,她也不知道衣服最终会落到谁身上,我不过是偶然得到而已,我咋能知道她是谁呢?”

赵世英当然不相信樊无疾的辩解,他冷笑一声说:“你以为这是抛绣球呢,你就这么幸运?老实交代吧,免受皮肉之苦!”

樊无疾无法交代,只能饱受皮肉之苦。他被打得皮开肉绽,最后只求一死。

可是赵世英不能让樊无疾死了,他知道这是一件惊天大案,樊无疾要是死了,这案子就断了线索。他自己审不出,就把樊无疾送回长安,那里有专门的办案高手,只要这案子是自己发现的,功劳簿上一定有他一笔。

赵世英给高力士修书一封,派人押解樊无疾返回长安。

樊无疾的囚车驶出要塞时,雪更大了。疾风卷着雪片斜射过来,仿佛箭镞扎在脸上一样刺疼,樊无疾的脑袋被固定在囚车顶上,双手被拴在囚笼里,他无法自我保护,只能眯着眼睛,忍受着风雪对头部的暴击。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在逐渐麻木,眨眼和张嘴都变得困难,过不了多久,他大概就会被冻僵了。

正在这时,樊无疾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两骑快马冲了过来。为首的是赵世英,他带了一个随从。

“给囚犯穿上棉衣!”赵世英命令道。

等樊无疾穿上棉衣,赵世英亲自给他包上头巾。

“一定要活着到达长安!”赵世英吩咐着。他好像是说给樊无疾,也好像是说给押解队伍。此去路途迢迢,北庭到长安至少要行走月余。

不知怎的,樊无疾鼻子一酸,竟然流下眼泪来。

十月的长安,应该是下半年最好的季节。天气转凉,但不至于冷,体感最是爽快。树叶已黄,却没有摇落,在深秋碧蓝的天空衬托下煞是好看。繁花的盛期已过,只有卓尔不群的菊花逆时开放,金色的花朵装点着皇城的富贵,满城的幽香让人神清气爽。

可是大明宫里的气氛却与此相反,沉闷而压抑,这当然与皇帝的情绪有关。

今天上朝,有鸿胪寺卿报告,西域番邦乌斯国使臣来访,带来国书一封。李隆基打开一看,傻眼了,上面的文字鸟状虫形,他一个都不认识!他问鸿胪寺卿这是什么意思,鸿胪寺是主管邦交事务的,可是这个主官也无法辨识这种“文字”。

李隆基命令高力士把书信递下去,让朝堂上所有官员传阅,可是从头至尾,没有一个官员能看懂这份天书。

李隆基生气了,他斥责道:“我大唐天朝上国,号称人才济济,竟然被一个蛮夷之国的书信难住了,这成何体统?你们个个都是饱学之士,那我问你们,诸位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官员们被问得满脸通红,低头不语。

回过头来,李隆基专责鸿胪寺卿:“你们鸿胪寺大小官员二三百人,朝廷养的通译不少吧,限你们明天早朝把这份文书翻译出来,我们届时再议!”

鸿胪寺卿趴在地上连连叩头,每叩一下都甩下一波汗水。

朝会结束,回到宫里,李隆基仍然闷闷不乐。高力士看在眼里,宽慰玄宗:“圣上不必忧心,不过是区区一封信件而已,陛下每天批阅的奏章那么多,有一份无一份不碍事的。”

李隆基瞪了一眼高力士:“你懂什么?”

高力士不敢吭声了。

李隆基之所以放不下,是觉得这件事奇怪。历来外邦来朝,书信交往,说的写的都是雅言和唐文,这彰显的是大唐的威仪。今天这乌斯国破了规矩,它到底想干什么?他忧虑的是书信背后的事。

第二天朝会,鸿胪寺卿战战兢兢禀告,他们所有通译都不认识这乌斯文,无法翻译。李隆基脸色都气青了,骂道:“一帮饭桶,枉食朝廷俸禄!”

高力士建议,把乌斯国使者宣来,让他当堂翻譯。

太子宾客贺知章出面制止,他说:“不可造次,这蛮邦用蛮文,欺我大唐无人,显然有蔑视我朝的意思,我们怎么能反求于他,让他们的蓄谋得逞呢?”

这正是李隆基担忧的地方,还是老臣谋国啊。他对着贺知章连连颔首,问道:“爱卿有何主意?”

贺知章说:“臣举荐一个人,他一定识得乌斯文。”

“谁?”李隆基急切地询问。

“李白!”贺知章回应。

李白那时正住在贺知章家里,他来长安已经有一段时日了。眼下不是科考的时候,况且他对科举也无兴趣,即使走进科场,也未必夺魁。以他的才情,他瞧不上那种循规蹈矩的入仕之途,追求的是一飞冲天,直接让天子欣赏他,实现自己经国济世的抱负。李白在长安多方奔走,希望有达官贵人把他举荐给皇上,可最终都没有结果。就在他失意落魄以至于连食宿也难以为继的时候,他遇见了长安文魁贺知章。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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