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
作者 杨文丰
发表于 2024年2月

一群金鱼在鱼缸里,它们看到的和我们所处的哪个更真实……我们怎么知道,我们不在一个更大的金鱼缸里呢?

—— 斯蒂芬·霍金

1

端午刚过,南方的龙舟雨,仍断续地落,你一拐入犹带欧阳山《三家巷》风情的金鱼街,那混杂雨雾的金鱼腥湿,就朝你氤氲罩来,那些金鱼,浮游在一排排一叠叠水族箱里,似看非看着你的到来,你随即警醒自己:这些全是被“囚养”的金鱼,而不久前,你还以为金鱼一直享受天堂般的待遇。

你去金魚街,缘自几天前,在生态园河畔,你见有人钓起一尾鲫鱼,那尾巴颇为异样,长而阔,宛若金鱼尾,你遂想:生态园的某些环境,从理论上讲,也是能囚育出金鱼的;“人工”浓重的生态园,亦多少罩着金鱼般的宿命。

何以说金鱼是“囚养”出的?这与金鱼是由野生鲫鱼异化而来相关。日本生物学家曾提取金鱼和鲫鱼的血清,做了“寻根”检验,证实金鱼和鲫鱼确是同宗同种。我国著名动物学家、金鱼遗传学家陈桢教授亦以实验证明,任何品种的金鱼与野生鲫鱼巫山云雨,都能子孙满堂。

金鱼从其始祖开始,就离不开人的囚养,阴晴雨雪里都依赖人,不见人半日也如隔三秋,委实是受人控制。人与自然的关系,红白黄黑,林林总总,而这种人鱼关系实属罕见。

当然,金鱼最初离不开的还只是中国人,因为金鱼和“女人小脚”一样,都是中国国粹。国人囚养金鱼始于南宋时的杭州,其时的杭州,好些名胜尤其是寺庙,都开始豢养金鱼,香烟萦绕下,金鱼能倾听暮鼓晨钟,并享用僧人香客投入鱼池的食物。说起来行政级别最高的金鱼“发烧友”还是宋高宗,他不只在德寿宫建造养鱼池,还指派专人到外地遴选“接班鱼”。(《金鱼》,赵承萍、张绍华 编著,金盾出版社)

南宋人在建构金鱼缸池时,已颇为用心,养金鱼的方形缸和小水池,多会美铺底砂,甚至会加养几只温润类似中华田螺的螺蚌,既点缀景观,还借其滤食性,净化水体,那池底绿生生水动惹摇曳的,必是黑藻、碎花狐尾藻、水车前等沉水性植物,按今天的说法,植物能分解有害物质,草隙也可供小金鱼栖身,在尚无打氧泵、无照明升温小壁灯可装的南宋,缸池的生态系统即已构成,尽管较微型,但正是这种局促、逼仄的环境,在强迫鱼体生命力走向委顿,陷入变异。

若问:家囚金鱼,最险恶的环境是什么?

答曰:是“生态球”!

你选一个透光性好的大号玻璃罐,注入八分满的水,预留两分空间的空气,好供金鱼残喘,当然大可以设置鹅卵石、水草和小假山……金鱼被请入如此之“瓮”后,你再狠狠心,找片玻璃压紧瓶口,并以火蜡封严瓶口,独特的生态监狱——“生态球”,就竣工了。

制作这种生态球,对于今人,实在是雕虫小技,却已尽显人之恶。

想想,你也写过以“生态球”囚养小金鱼的“历史”,你当时年少,不晓得“游戏”的残忍,不懂水草是金鱼的食粮,金鱼排泄物是水草的养料,水草生产的氧气可为金鱼续氧,至于金鱼呼出的二氧化碳还能供水草光合作用,可谓自成循环。然而,竟隐藏大危险: “囚室”光照不足,水草只能枯萎,时光一丝丝经鱼嘴溜走时,水质却在逐渐浑浊……小金鱼,下体已拖起细绳似的粪便……

身陷“生态球”的金鱼会感觉痛苦吗?我研究过金鱼的眼神,即便再惊恐,仍满眼木然,你却断言,金鱼肯定会倍感痛苦,那痛苦,该也“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生物学家已断言:金鱼很不简单,是一种复杂的动物,认知能力极好;若认为金鱼迟钝愚笨就完全错了。它的视觉、听觉、味觉、触觉,很灵敏发达还不算,它还有连人也希望拥有的器官——“侧线”。侧线,就长在鳞片或皮肤上,是一连串的小孔并相通连成的长管。我近距离辨识过,这侧线就“扎根”于身体两侧偏中部,从鳃盖至尾柄,逶迤凸起犹似长岭。侧线的功能是什么?介于耳朵的听觉和手的触觉之间,可预警躲避障碍物,感受人间水体寒暖,当然也能够于无声处听惊雷。在金鱼街,我试以手指轻敲鱼缸壁,金鱼迅即产生反应,有的转身扭头看我,有的干脆朝我游来。日本生物学家给3条金鱼分别播放3支世界名曲,每播完一支曲子,就投放一种颜色的美食,晨夕聆听过几回后,金鱼就能分辨各支曲子对应的是何色美食。据载,苏州有位金鱼大玩家,一口大鱼缸内养了红、白、紫、黑金鱼,他后来给金鱼喂食,摇动一种颜色之旗,同颜色的金鱼必浮头吃食,因为他在金鱼喂食与旗色方面,进行过建立条件反射的训练。

那天在友人家,看着色相缤纷的金鱼,我突发奇想:假如你也似庄周化蝶般,梦为“生态球”里拖一袭红艳长裙的金鱼,你头脑中有关自然万物“可怕”的记忆,已全被删除,你或许不会再想天上有无白云飘,但可能会想,这四面八方围压自己的,果真只是水吗?是有水的柔软,但感觉已近乎玻璃,不太透明,甚至还尖利……今夕何夕,是晴日吗?有微光,无雨打萍的微响,可怕的更有那一双双越来越近的围观人的目光……你尚能吐水泡,一个、又一个……你有泪流却难于下流,流也无声,而你流的是水是泪,又有谁知,谁会在乎……

你本是有权拥有野生鲫鱼天地的……而今,那一切已成遥远的牧歌式的过去,你基本已丧失“自我”……只能摇荡日益臃胀的身子,供人赏看,满足人的色欲,还越畸形越变态越吃香,你的职业、职责、职能,连带生存,都只剩下一个目的——色相表演!

倘若离开人工水体,离开水深火热,你还能活吗?

2

我发现,人对金鱼的态度,从来都深陷悖谬,却八面玲珑,还非常“两面派”;人,一方面苦心孤诣禁囚金鱼,另一方面却对金鱼关怀备至,溺“爱”入骨。

金鱼初时离不开的,还仅是中国的好水。国人总是小心翼翼地遴选宠养金鱼的水。杜甫的长江水,李白的黄河水,王维石上流的清泉,在金鱼发烧友眼里,未必就是好水。“欲养金鱼先养水”。有好水方能实现“如鱼得水”,这和金鱼是变温动物,体温会随水温“沉浮”,也非无一毛钱的关系。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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