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嬉皮
作者 杜峤
发表于 2024年1月

我们都知道俄罗斯诗歌的太阳陨落于那场彼得堡近郊的黑溪决斗。决斗信号发出后,二人垂枪于腰侧,进行了长达数分钟的对峙。这是不成文的默契,因为谁也不想率先开枪。先手一旦打空,便唯有任人宰割。对峙过程中,法裔宪兵队长丹特士注意到一个细节:普希金的双唇在轻微翕动。最初他以为是咒骂,但随即又否定。普希金站在三十五米外,看不清细微神情,但面容似是肃然的。于是丹特士判断他是在祈祷,心中凛然:普希金真动了杀心。或许自己不该骚扰他的妻子娜塔莉亚,更不该娶他的妻姐叶卡捷琳娜——普希金的嫉恨多半来自后者。随着无声的祷念,普希金的形躯似乎在肉眼可捕的范畴之外蓬勃盛起,影子也变得愈来愈深邃、愈来愈魁伟。很快他大脚趾的胼胝层都要高过自己了,丹特士暗想,不能再等。抬枪瞄准时,那种目不可见的蓄势却突然停止了。他看到普希金神色大变,在数十秒的时间里,诗人一动不动,似乎经历了肃穆、狠戾、惶惑、震怒、枯悴等数般状态。丹特士畏缩起来,这是否是惑人耳目的花招?他侧身缓步向左前方移动,双手握枪横于肋下,待普希金抬臂便欲快速左右横移,以期扰乱瞄准,迫使其匆忙射击,失去准头。但普希金全无射击之意。诗人斜肩走来,似乎失去重量,而手枪是枚秤砣,将他身体压向右侧。他毫不停歇,无窒碍地踏过禁界线。丹特士不得不举枪瞄准。当他们相距二十米时,丹特士看清了普希金的眼睛,两枚黑曜石,全无生气。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漠视与侮辱,于是扣下扳机。普希金腹部中弹后应声倒地。剧痛使他清醒过来,撑起身子勉强开了自己的一枪,正中丹特士胸前一颗铜纽扣,随即休克。助手丹扎斯将其拖上雪橇,拉回家中。两日之后,1837年1月29日14时45分59秒,普希金握紧老师、挚友、信徒茹科夫斯基的手,死了。

逝者已矣,我们得关心活着的人呐。茹科夫斯基死了学生、死了至交、死了上帝,可谓悲恸之至。但我们觉得这种悲恸本质上并非源自普希金的死亡本身,而是普希金没按他预想的方式去死。这种揣测有些卑鄙,但事实十之八九就是这样,即使茹科夫斯基不愿承认。退一步吧,我们给茹科夫斯基留些尊严,换种说法:他一生忠于普希金,也忠于那个关于普希金的死亡预见。但如果要二者择一,那一定会是后者。

茹科夫斯基在皇村学校第五幢灰白色校舍下第一次见到普希金时——记忆中那个精灵尖耳隐没于栗色鬈发、面色时而黧黑时而苍白、身材如同短笛的十五岁少年挥手一笑——就预感到他的死亡。透过一个少年的笑容窥见死亡,多残忍、多痛苦的事。二十年来,每当茹科夫斯基注视普希金几乎从未改变的面孔,这种负罪感就会重新升起。而普希金一无所知,一如既往地对正在行进的现实葆有近乎狂妄的信心。他似乎永远矫捷、暴躁、拥有与旧日告别及一跃而起的能力。茹科夫斯基艳羡得要命,他是寄身旧时光的老遗民。那次初见以及裹挟着它的一切细节,核雕般的、深渊般的、万花筒般的初夏白亮的巨大太阳,少年诗人瞳孔反光中跑跳的其他少年,介于被天风吹落与被二人泠泠讽诵声震落之间的嫩黄色花楸叶,对茹科夫斯基来说,就像是万物之源。那一日,茹科夫斯基瀑布般倾吐对普希金的激赏,动情吟诵在自己主编的《欧洲通报》上头条发表的《致诗友》,已经全然顾不上文坛盟主应有的从容矜持。普希金最初轻拍手腕应和,第三个诗节时也加入进来。最后,少年诗人告诉他自己要去上剑术课了,向他告别。他凝视普希金的背影,觉得他的脚步都带有某种韵律,仿佛一边迈足一边诵诗。当背影即将消失时,少年回首向他挥手一笑。茹科夫斯基被一道磐石般、烁电般的预感击中——在鼎盛之年,普希金会因诗歌而死。不是为诗歌而死,而是因诗歌而死。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如凛然蹈火的飞蛾,而后者是无辜罹祸的衰咖。随后,茹科夫斯基感到自己作为诗人的灵觉与伟力正被这一预感迅速耗损,预感愈确凿、愈强韧,自己也就愈庸俗、愈羸弱。最终他将被它紧紧攫住,余生成为普希金的附庸与仆从。

一直以来,茹科夫斯基从未将死亡预见告知普希金本人。事实上也无从开口,难道劝诫他再勿写诗吗?每次见到普希金,茹科夫斯基只重重拍他肩膀,说:谨言慎行,我的少年。他了解普希金就像了解自己的指纹,断定这孩子定会得祸于不受束缚的激烈言行。他的忧患逐步加深:普希金广结十二月党人,《自由颂》成为起义军的精神旗帜,被亚历山大二世流放到米哈伊夫斯克村,新沙皇尼古拉加冕后亲自担任其文章审查官。茹科夫斯基摹想普希金的死因:因一首狂诞而出格的诗触怒沙皇,被冠以捏造的罪名下狱处死。这种死法的可能性日益增长,逐渐遮盖并驱逐了其他任何死法,茹科夫斯基也逐渐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对它的预防与挽救。他以帝师身份在宫廷中左右逢源,甚至与每位侍卫称兄道弟,以求未来事发时能第一时间知悉详情并觐见求情。此外,他向普希金下达严肃通牒:在把诗稿交付沙皇审阅前,必须先予他过目。他郑重其事地恫吓普希金:这承载着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尊重,否则我们数十年情谊就一刀两断。

这恫吓苍白之至,我们知道,茹科夫斯基知道,普希金当然也知道。他不戳破,但深知茹科夫斯基永远不会离开他。就像公牛或火球,没人能阻挡他,也没人能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片刻。普希金每次如约将诗稿交给他的老师,就像寄信安抚远在故乡的年迈父执。茹科夫斯基很受用,于是更加废寝忘食地读普希金的诗稿。我们曾偷窥过他的梦境,那是片湖蓝色的浩瀚星空,我们飞到近前,那些湖蓝色惊叫着四散逃遁,眼前只剩空白,返程时我们忍不住回望,发现湖蓝色族群又若无其事地重现。就像掬起一捧海水,再怎么看都是透明的,放生回去,又像变色龙般蓝回来。是的,我们的所作所为,与掬水喝的口渴小孩并无二致。我们深入夜空,感觉到浸入某种不同的介质,如同置身于看不见的浓雾中。不知道又往前走了多久,我们终于看到星星。它们每一颗都巨大得像我们最渴望的躯壳,那时我们还是少年,以巨硕为美。我们欣喜若狂地散开,跑向那些亘古存在、运转不息的伟大球体。但真正触摸到它们时才惊觉:它们并非球体,而是一个个旋转的字母,因为转速太疾,像是星球。我们只蜻蜓点水地触一下,就被字母的一角击中,弹出数十米。爬起来时,我们看见了一个蚂蚁或风筝一样的人,侧头细看,是茹科夫斯基,他整个人飘在风中,脸被吹得干瘪如骷髅,胡子被反掀起来,覆住口鼻双眼。他一手艰难地攀住字母的拐角,一手持一柄鐵锥,伺机向字母砸击。他的身体附着在高速旋转的字母上,逐渐融成星球的一部分。当适应在风中生活后,字母于他已然静止,锤击也渐渐具备韵律与美感。我们看得目眩神驰,便齐声问道:“茹科夫斯基啊!你所行何事?”他看不见我们,却能听见我们的声音。不假思索答道:“我在改诗!”声音从四面传来,在无形的空间壁之间反弹折射,经久不息。这时我们才发现,每颗星球上都攀着一个茹科夫斯基,千手同挥,千口同声,坚毅、严谨而悲壮。我们被他化身千亿的本领所震慑,踉跄跌出了他的梦境。那次偷窥使我们明白,茹科夫斯基是以普罗米修斯的苦修心态雕琢诗稿的每一字的,他字斟句酌,删改任何有可能为普希金带来灾祸的诗句,将“残暴”改为“雄健”,将“奴役”改为“润泽”,将“匍匐”改为“熟睡”,将“抗争”改为“奋斗”。继而呈给沙皇,沙皇读下数行,抬眼皮觑觑他。他便从普希金的近况与逸行中拈出些无关紧要的,凑近绒毛大耳,压下低哑嗓音,添油加醋,浓墨重彩,力求沙皇咧一咧白松针叶般的嘴唇。他坚信自己并非篡叛,而是救难。但普希金早有防备,每次交稿之前,他都会将新诗用法语誊写一份,交给锁上贞操带的娜塔莉亚保管。普希金和茹科夫斯基啊,这两人夫妻般相互掣肘、博弈、挂念,普希金是时而温情时而浪荡的情夫,茹科夫斯基则是明察秋毫、理直气壮的妒妇。他们维持着彼此的引力与斥力,有时竟感觉乐在其中,似乎悲局的云翳已然散去。但我们睁开全视之眼,看到老鸦涎水般的不祥预兆已经浮现。

普希金迷上了决斗。

茹科夫斯基不以为意。他知道,普希金绝非世人印象中芦苇一样的文弱诗人,相反,他是个冷峻到残酷的高明枪手。像柄匕首,随时准备飞刺而出。决斗带来的肌肉紧绷后一往无前的释放感,比普希金与娜塔莉亚、妻姐叶卡捷琳娜及其他情妇的性爱强烈百倍。在某种程度上,是决斗使他永葆青春。茹科夫斯基数次劝诫无果,也就不再勉强。一则他相信普希金既然会死于诗歌,就不会死于子弹。这二者一文一武,相去千里。二则普希金未尝败绩的枪术也几乎打消了这种顾虑。所以,黑溪决斗当日,茹科夫斯基正在地下室批阅普希金的新稿。斗室几如囚室,四壁与铁门厚达一俄尺三俄寸,里面产妇临盆外面也寂阒如死。茹科夫斯基放声朗诵,诗句撞开唇舌,喷薄而出。他在壮年就掉光牙齿,舌头僵木,便是因为这样不惜损身的激情。那些句子腾跃而起,刺击四面铁壁,发出锵金般的铮铮声,完全想象不出它们最初从普希金齿间滑出的驯顺模样。这是最后一首诗,当然,普希金写它时、茹科夫斯基读它时都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以为它只是一级台阶、一截跳板、一个与兄姊们并无不同的婴儿。但事实上,它从诞生伊始就注定不凡:它生于普希金与娜塔莉亚关系濒临破裂的罅隙之中,因此并没有一份由娜塔莉亚保管的孪生法文备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更何况,幺子就是幺子,殊宠与生俱来。它不仅继承了父兄的遗志,也承荷了身后无数胎死腹中的弟妹之精魂。它比任何同侪都要跳脱、执拗、铿锵。这一点茹科夫斯基已有体会,但依然低估了它。他只是感慨自己愈加朽老了,却不知道即使全盛之身也难以钳制这幼虎的锋芒。它的父亲给它取名《纪念碑》。在这首诗中,他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夐绝尘寰的通天纪念碑,它的基座是1832年彼得堡冬宫广场上大兴土木建造的沙皇亚历山大纪念碑,碑体是由历代沙皇的金冠熔炼重铸而成,镶以从王座上切割下的玉髓、尖晶石、珐琅、黄玉、印度珍珠、红蓝绿宝石。碑文是他所有的诗句,它们生而如此般悬浮缠绕在碑体周围,瞬息万变,永不静息,犹如晨曦中半梦半醒的少女嘴唇绒毛上的一层金晕。批阅的过程也是攀爬的过程,穷数月之功,茹科夫斯基离碑顶仅剩一臂之遥,一旦回头俯瞰,便会失手坠入翻腾的云涛中。这首诗一共四个诗节,茹科夫斯基已将一、二、四诗节批阅删改完成,唯独第三诗节颇为棘手,整整花去三个月时间。而时至此日,他已经站在最后一句面前。它是:

在这严寒的世代,我曾歌颂过自由。

他凝视它,陷入它,环抱它,亲吻它,笃信它。最后,他把那个深爱它的自己一锥击毙。怀着犹大般的罪疚挥锥凿击,完成前所未有的僭越——此前他只改动个别敏感词汇,而这一次,他不再面对个体的星球,而是由它们连结而成的星系。他将整句诗改铸为:

我对人民有益,因为我诗句精美的鸣动。

诗成之后,茹科夫斯基力竭晕厥,醒来发现一臂之厚的铁门竟破出一个大洞,破口铁茬外翻,极不规则,内壁如恶犬口腔利齿差互,不似人力所为。他回到桌旁,却发现诗稿散落一地,最后一张页尾有排锯齿状空缺,似被剜出。近旁有碎裂的纸屑,他展平拼接起来,竟是自己涂改而成的那层薄薄的“我对人民有益,因为我诗句精美的鸣动”。他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何人何物才能这样鲁莽地洞穿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又趁他昏厥时剥走那句可能为普希金带来祸端的诗句?他第一时间想到皇室,于是命忠仆守住地下室,自己准备即刻入宫。对正赴决斗的普希金,茹科夫斯基毫不挂心,他相信,在最终的死亡到来之前,普希金不会有真正的危险。

我们彼时也相信,甚至比茹科夫斯基更笃定。我们相信,即使到一切都不可为的时刻,只要普希金默念诗句走去,大海都会分出一条旱路,高山都会劈开一条裂谷。这并非浪漫化的形容。伟大诗人的愿力无坚不摧,这是孕育他的黄金时代所降下的恩赐。这种恩赐崇大而隐秘,只有诗人本人能隐约感知到。他最初发现这一禀赋是出于本能与巧合,随即像古代巫师一样,虔诚地寻找自身行为活动与世界运行法则之间微不可察的联系,从而渐渐掌握影响事件走向或自身命运的规律。最确凿的印证是在十七岁,他拿叔叔汉尼拔试刃,在舞会上以少女罗莎科娃为由挑衅,扮作怒发冲冠的痴情少年,将皮手套重重砸在汉尼拔傲兀的驼峰鼻上。叔叔怒不可遏,当即应下决斗。三天后普希金提前来到约定地点,一片草势衰颓的牧场,沉静地默诵自己的新作《心愿》。这诗很短,缓声念完不过一分钟。最后两句是:爱情的折磨弥足珍贵——即使被折磨致死,也请让我死于爱情。念完之后,他几乎深信了自己是为了那个雏鹿鹿角般的少女罗莎科娃而与叔叔以命相搏。数分钟后,汉尼拔失魂落魄地赶来,照面便跌跪下去,亲吻少年诗人的膝盖。最后,宽宥与仁爱使诗人与叔叔紧紧拥抱。气喘如牛的族人赶来后惊掉下巴,他们一路上苦劝无果,几乎已经开始摹想叔侄一方死亡或同归于尽的可怖情景,直到那个刚愎自用的中年贵族蓦地失心疯般向牧场奔去。处女决斗之后,普希金所向披靡。他已谙知密谛:只要念诵与所行之事相和的诗作走上前去,幸运之神就会坚定地站在自己一边。此后数十次决斗中,或是对手不战而颓,或是子弹出膛后离奇地偏离轨道,这时诗人往往放弃自己的那次开枪机会,显示出令人心折的胸怀气度,耶稣般向忏悔恸哭的失败者走去,轻拍他们肩膀。

此类秘辛普希金从未向人倾吐,即使对茹科夫斯基。他一张口,就有严冬之风、厚云投下的影翳与洋甘菊的清冽异香塞住他的嘴,绑住他的舌头。它们都是轻柔且善意的,因为诗人若真的无窒碍地说与世人听,那么黄金时代也会即刻收回祂的恩赐。故此,茹科夫斯基长久地与我们站在一边山崖上,我们都永远爱着普希金,但也永远难以预测望远镜镜头中他的行止。诗人如何在遭拒数次后一举俘获莫斯科第一美人娜塔莉亚的芳心?又如何在对沙皇肆言“當日我若在彼得堡,必定站在十月党诸友之间”后仍能全身而退?茹科夫斯基啊,我们不能回答你,你只能理解为诗人烈日般的个人魅力作用了。

忠诚的茹科夫斯基始终蒙在鼓里。他以为普希金被厄运扼住双脚,却不知道最致命的厄运正是他自己。我们曾考虑是否要派洋甘菊的清冽异香去梦中告诉他真相。思来想去,莫衷一是。我们看茹科夫斯基劳苦了一辈子,都想让他花白鬃毛下的鳄鱼皮嘴唇露出解脱的微笑。但洋甘菊的心肠太软,它说,风中之烛,难禁摧折。我们说,那也不能剥夺他知道真相的权利,一无所知比罪疚至死更可悲。更何况,若他得知自己的预感并未误谬,或许就喜忧参半了。最终我们取了个折中的方法,最残酷的任务——重述1837年2月10日普希金的死亡决斗——交给刚加入我们的新成员,即那枚法籍宪兵队长丹特士手枪中射出的罪恶铅弹。它穿透普希金的腹部,在诗人的小肠滞留两天后被医生取出,浸足了金澄澄的血液,现在还颤抖得像只苏醒于冰层之下的西伯利亚花栗鼠(一半因为惊惧,一半因为兴奋)。它将在梦中击中茹科夫斯基的胸膛,将浑身金色血滴带入其心脏,那一瞬间,老诗人就什么都明白了。而洋甘菊的清冽异香则负责较温和的部分——去梦中告知茹科夫斯基当日他晕厥后的情景(似乎也并不温和,但以洋甘菊的清冽异香的性子,大概会说得委婉些)。

罪恶弹片:黑溪的白桦长势稀疏,像少年初次梦遗后几周内窜出的孱弱胡茬,绝非歌谣中可以予男女幽期以障蔽的密林。丹特士授意助手阿尔夏克与丹扎斯协商时最好挑块密林,二人于森木掩翳下各开一枪,惊飞林鸟,铅弹嵌入某棵木干。然后走到林外,和平握手,既遏止流言,又保全声誉。但丹扎斯拒绝了,定下白桦林中央的这片空地。于是丹特士冷下心,准备死战。以我对他有限的了解,他不怕死,至少不惮因决斗而死。漂泊异国的浪子,几无牵挂,只担心新婚妻子。但即使自己被射杀,叶卡捷琳娜也会被普希金照顾得很好。所以,决斗当天,丹特士虽然谨慎,但总体来说比较平静。正如他对待生命的态度:生虽可乐,死亦无伤。那天日落时,天色暗沉,雪时下时停,我们先到,丹特士轻轻跑跳,将皮手套摘下,将手指蜷在口鼻前哈气,以防冻僵。普希金二人的雪橇是卡着约定时间到的。丹特士看彼方似乎无意交谈,就直接退至禁戒线后,等待开始讯号。决斗开始后,丹特士把枪管横起,光从枪口射进来,我得以看到普希金。他出乎意料地年轻,而且正随着双唇的念诵越来越年轻,那几乎是一种病态的、回光返照的青春。皱纹如湖面进入静夜,瞳仁像火星迸出壁炉。我辨别出来,他在念“诗”。我诞生之初,我的父亲,《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制枪大师列帕扎之子小列帕扎对我说了第一句话:“你将刺杀一个诗人。”我问他什么叫“诗人”,什么叫“诗”。他让我回想自己从铅液熔铸成型时痛苦而恢弘的一刻,回想与我同脉连心的胞兄们在千里之外射出枪膛的一瞬,他说这些时刻与“诗”的共性在于:难以言喻,但一旦遇到它,你就会确凿地感到生命已默然产生,或微小或巨大。接着他割破手指,落一滴血在我身上,我不由自主地扭动着吮尽了。他说,我造枪铸弹一辈子,就等这场刺杀。当你进入普希金的身体,我的血滴会与其血肉在高温与混沌中交媾,万里之外,我会即刻心悸而死,但死前一瞬能体会到普希金的痛楚与绝望。对血债无数的制枪师来说,这是最崇高的死法,几乎能抵偿生前一切罪孽。所以啊,最初我罪疚欲死,但后来竟然有些跃跃欲试,我将杀死诗人,同时杀死父亲,这是何等壮举!当诗句响起时,我感到自己再非刹那前的旧我,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感觉:一方面,殊绝常人的敏锐五感将每一个青铜般的音节掷到我耳旁,生而有灵的禀赋令我为之振奋、欢跃、律动;另一方面,我嗜血的本性感到暴躁、颓靡、畏缩——在诗的涌动中,普希金将所向披靡。在今天,他将曾遭罹的一切苦难与困厄、一切反抗与呐喊、一切意欲撼落两代沙皇头颅后巨大光晕的决心,都灌注到这场诵念中,一齐压向沙皇的精神使者——可怜的、木然的丹特士。

他层叠的、无所不在的声音念道:

我自建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芳草绝迹,在所有延伸向它的石径

它頭颅向天

耸峙于亚历山大的纪念石柱之上

不,我不会永眠——我的灵魂在圣洁的诗歌中,

将比我生命之火的余烬活得更久长,拔身于朽亡的循环——

我将永远光荣,只要还有一个诗人

活在月华下的世界上

我的诗名将传遍整个伟大的俄罗斯

它所有的子民,都说着我的名字

无论是骄恣的斯拉夫人的子嗣,是芬兰人,

以及蛮獠般不辨智愚的通古斯人

和原野上的远朋——卡尔美克人

我永愿吻他们的额

因为我曾用我的诗歌,唤起人们的善心

在这——

他就顿在这里,神色大变,我涉世不深,对人类的情绪了解不多,只觉得他像是失去自己的名字。他嘴唇翻动,舌头颤抖,但发不出声音。于是我醒悟过来:他忘了自己的诗。黄金时代最伟大的诗人,像个滑稽而羸弱的哑巴。随即他走来,失魂落魄,像个癫痫患者,或一缕烟。我不再有任何顾虑,我想身后的丹特士也一样。片刻之后,他扣动扳机,我射向普希金。

洋甘菊的清冽异香:茹科夫斯基呀,你就当这是一个梦——这本就是个梦,对吧?你不是一直怀疑那天是皇室爪牙入室掳走了那句“在这严寒的世代,我曾歌颂过自由”吗?其实呀,你错怪了他们,虽然他们平日里都是坏种,但这件事上,他们力有未逮。是“小自”自己跑出去的——我就称呼“在这严寒的世代,我曾歌颂过自由”为“小自”啦。它真美呵,从诗稿上腾跃而起,冲破了覆盖其上的篡伪品,将其粉碎为落雪般的纸屑。它在旧居上空盘旋三圈,向沉稳而有失激烈的同胞们告别——它们假装平静,心中却羞惭欲死、妒火中烧。随后,它像蜂鸟穿透雨帘般穿过了铁门,一眨眼就消失不见。在它消失的那一瞬,我惊觉自己爱上了它,但为时已晚。在我的有生之年里(几个月,或十几个月,我就会被吹散,弥漫空中),我们全世界的兄弟姐妹都传讯说未见过它的芳踪,或许见过,但它太快,他们就会以为只是轻逸之风或流溢之光,一晃神就忘了它。但我永不会忘,小自,这行履空如蜂鸟的诗句,在完成与我的一面之缘后,就利落地冲出普希金传奇的终章。普希金只是孕育它的子宫,是它生命长旅的肇端。而死亡是他们之间最坚韧的维系,也是最庄重的诀别。在此之后,它便幡然背叛自己坐不垂堂的贵族血统,与自己的影子(世上唯一能勉强追逐它的事物)一前一后游历万乡。他们从黄金时代与白银时代的对垒军阵前轻掠而过,作别圣埃萨大教堂穹顶那只正在以永恒般的静止(一种极缓的、不可眼见的速度)化身虚无的双头鹰,刺破十万佛国中央通天塔广播台漫天花雨般播撒的气泡音梵呗,将从唐人辞句中撷取的三粒恒沙撒入《赛博朋克2077》中莫克斯帮街头小子玩家扣动扳机前的眼睑里,留给他一个念头:我必须与现实决裂。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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