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外二篇)
作者 于坚
发表于 2024年1月

太阳照亮了花小芳摆在铺子门口的几箱蔬菜,它们露着头,发出一种散漫、温暖、阴阳交织的光,与周围小区建筑物的规范、整齐、一根根笔直线条里透出的冷漠格格不入,相当显眼。一只瘸腿的白猫闻了闻那箱从澄江的水田里拉来的藕,转身走了(它是老邻居了,住在后面的烂尾楼里)。藕身上糊着黑泥,“这么脏,也不洗一洗?”一位讲普通话的顾客说(字正腔圆)。“泥巴糊在上面才保鲜呢。”花小芳说。“没听说过。”顾客还是拎起一截扔在秤板上,“多少?”“三块二毛,算您三块。”两人沿着人行道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聊:“你要相信,我活得到一百岁。”“何必说,必须的。”“等下,我去拿包烟。”年轻点的男子跨进花小芳的店,要了一包大重九,“记在我账上。”外面,一辆刺目的闪闪发光的黑色本田车正在大道中央按着喇叭。花小芳走出去一看,几个戴着灰色牛津布渔夫帽的“队员”(她把这一类人都叫做“队员”)在路中央支着个黄色的三脚架,挡住了路。司机又按了几声,一个队员走到他车窗前:“大哥,耳朵不好,您莫按了,没看见我们在工作?等一下嘛,马上就好。”司机点了根烟抽着,另一只手吊在车窗上,看着他表演(他们的那一套规定动作很像是排练过的)。车子后面跟着一个闪闪发光的车队,有的按喇叭,有的没按。约摸十分钟,“队员”将东西搬到路边,重新支好。汽车赶紧开,一辆跟着一辆,路面又空了。“队员”们继续干活。一位“队员”低着头眯着眼睛紧贴黄色架子顶部的一台白色仪器朝一个方向看,随即说出一个数字,站在旁边的队员就在一个本子上记下来(花小芳不知道这台仪器叫做水准仪,是用来测量物体的空间距离的)。花小芳想问问他们在干什么,却欲言又止,王姐姐喊她了,她就走回自己的店去。

花小芳在“前进之城”租了一家铺面,卖蔬菜、豆腐、米线、水果、盐巴、鸡蛋、打火机、纸巾、牛奶什么的。她和她丈夫经营了快十年。她终日站在门口,那儿支着一张松木写字桌,上面放着一台电子秤。写字桌的抽屉以前是放钱币的。白天,分币钞票胡乱扔在里面,收摊后她才整理,找了几根橡皮筋,将钞票分类扎好。现在,抽屉大部分时间空着,只放着她的梳子、镜子和记账的本子、圆珠笔这些,还有一盒子即将过时的镍币。两年前,顾客忽然就不再用现金付款了,都是用手机扫码。她留着这些找不出去的镍币(从元到分都有),她有点珍惜这些黄灿灿的、像是金子的、会叮咚作响的“五角”,它们仿佛是纪念章,总是给她一种充实光荣的感觉。微信付款有点怪怪的,交易在黑暗里完成,看不见一张纸币,从前从纸币散发着的令人兴奋的“铜臭味”消失了,付款成了一个难以令人放心的假动作(就那么用几个指头在手机上按几下,真的就会到账吗)。她在外面忙碌的时候,丈夫吴小耕在里面负责案板上的活计(他们也卖猪肉)。儿子放学就来店里做作业,在隔板下面支把椅子,刚好够铺开作业本和教科书,笔掉到地上,伸手就能捡回来。“妈妈,你的肚子有点大了。”“莫乱说!”有时候花小芳她妈妈也会从村子里过来帮忙,坐公交车,下车后走十分钟便到她的店。她像个老母鸡似的站在店里,背着手转来转去,看着顾客往塑料筐子里放菜,将掉下的菜帮子拾起来(有些顾客抓起一棵白菜,咔嚓一声就掰下一片,那儿只是抹了点泥巴。他们并不介意,这种斤斤计较的顾客倒是不多),收到一只蓝色塑料箩筐里(她要带回去喂猪)。或者坐在小板凳上,将白菜、韭菜什么的择干净,脚边堆着一堆败叶。他们早上七点钟开门,晚上八点关门。将铝合金卷帘门放下来,一家四口坐着那辆用来运货的二手面包车回村去。老妈坐副驾,吴小耕开车,花小芳和儿子坐在后排,儿子将书包搁在腿上。村子离小区有七公里,他们差不多八点半到家,一家人又开火做饭,要到十一点才熄灯。

花小芳的店就叫“花小芳”,在前门小区深得人心。菜新鲜,货物充足。她善解人意,知道要进什么货,清楚顾客喜欢什么。别家进货想着的是顾客的钱包,她进货想着的是自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鸡蛋她只卖土鸡蛋,蔬菜她进没施过化肥的。无论谁进了店,花小芳都要打招呼,搭讪几句,问好请安。她是村子里来的,她们那里还保持着传统的礼仪(这一家子行事的风格透着尊重、淳朴、灵性、善意,还有点慈悲,有人就猜莫不是仙人下凡?小区开盘已经二十年,邻里之间还是陌生人,从来不打招呼、不联系,路上彼此碰到视若无睹,只顾看自己的宠物(这些家伙不会让人,当着你的面就揸开胯撒尿)。只有在花小芳的店里,陌生人才会点头,让让(她的店子小,两个人过,一个就要让另一个)。“买菜呵!”“买几个鸡蛋。”“这个苹果味道不错。”“天气不错呵!”……出了门,彼此重新恢复不理不睬。花小芳却是随时要理睬进来的每个人的,不只是理睬,还带着一点点见到远房亲戚和老邻居的味道。“来啦,好点没有?许久不见,瘦了。”那胖子就心中一热。“还是半斤米线,二两磨肉?”“这套衣服好好看呢!最合您穿。”“您要的肥皂到货了。”“手机别忘了。”……他们觉得每个人都面善,“恶人只在你自己心中。”吴小耕当了一辈子乡村小学语文老师的父亲说的。花小芳将她的各种蔬菜水果摞成一座座小型金字塔,石榴金字塔、苹果金字塔、菠萝金字塔、宝珠梨金字塔,番茄金字塔、白菜金字塔、洋葱金字塔、土豆金字塔、茄子金字塔……洒点水,一堆堆闪着光,似乎旁边是一条青色的尼罗河。那些堆不成型的,她就整整齐齐码在塑料箱子里,韭菜、香菜、折耳根、蘑菇、辣椒、茭瓜、大葱、豆角、土豆……也洒点水,让它们保持新鲜。有些菜还要动手去掉渣子、败叶,拣得干干净净,好让人家买回去在水龙头上涮涮就能下锅。靠墙的是几排货架,上面摆着酱油、胡椒粉、小粉、土鸡蛋、干辣椒、草果、八角、花生米、粉丝、咸菜(花小芳她妈妈自己腌的)、面条、香油、白糖、蜂蜜、昭通酱……还有一张肉案。他丈夫负责卖肉,每天进半头猪的量,按部位改刀成块、条什么的,排骨、腰花堆在一边。总之,她的店不贪心,没有一般店铺的那种只盯着钱包的铜臭味。一心一意为大家服务,赏心悦目,令人信任、放心、高兴。“还不够,还要打整。”吴小耕说。他在盘算着要将铺子里的墙面都装上木板,让店面看上去像个小宫殿——蔬菜水果宫殿。“春节的时候就动工。”“这可得一大笔钱咧!”“不怕,这是长久之计。”吴小耕说。夫妇两个热爱这个营生,这个店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仅养着他们一家,也令他们心旷神怡、广结人缘。每天一醒,天还不亮,两口子就直奔店上,吴小耕一边开着他那叮叮当当响的旧面包车,一边还哼着曲子。他们店旁邊也开过几家同样的店,店主们并不喜欢这营生,临时抱佛脚,怎么都行,只要有钱赚。只想赶快赚了钱走人。赚这种钱很难速战速决,必须细水长流,这是一辈子的营生。赚不到大钱,赚小钱他们没有耐心。百货店、高尔夫用品店、情趣店、五金店、卖牛肉面的店、卖烧饼的店、卖包子的店……都有人开过,开一家倒闭一家。后来的租户连招牌都懒得换了,卖米线的,挂的招牌是“前进之城美容中心”。花小芳和吴小耕不在乎赚钱,只在乎过日子,赚的钱够过日子、够过到老就行。“钱不要一个人赚了,大家都赚点,个个都要活嘛!”花小芳她妈对大腹便便的周婶说(周婶是深圳过来的,在小区有一套联排别墅,儿子买的,老两口在夏天过来住个半年。360平方米的房子,太大了,待不住,得闲就往花小芳的店里来)。周婶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啊哦,你是菩萨心肠,我倒是希望钱越多越好。”说完拎着一块豆腐、一盒鸡蛋走了。列文一条腿支在人行道上,一只手扶着自行车:“吴先生,给我五两里脊肉。”小耕在里面听见了说:“好咧!”就仔细割好,秤够,用个塑料袋装着拎出来递给他。她接过他的手机去扫码。“你家儿(昆明话会在“家”后面儿化一下,意思就成了“您”)的密码是多少?“764532。”花小芳不会打听顾客的名字,是列文主动告诉她的。“我是列文,来自俄克拉荷马。”花小芳哦了一声。列文(他们叫他“那个老外”)在小区里住了两年,每次来店里都是买几个洋葱、几个番茄。“怎么只要这么点呢?瞧瞧这些南瓜多好,这菠菜多新鲜,看看这个黑油油的建水茄子,今天现摘呢!”花小芳说。“我做不来嘛。”列文说。过了几个月,列文说:“你们可以来找我学学英文,只收半价。半年,你们就可以去美国了。”小耕问:“去美国干什么?”列文耸耸肩。过几个星期,列文又说了一次。小耕说他太忙了,没时间。列文就没再吭声。一个“肤若凝脂”的女子趾高气昂(穿一双乳白色的高跟鞋)问:“有没有奶酪?”“没有。”(花小芳进过货,基本上没有人买,亏了)“有没有猫屎咖啡?”“没有。”“真是一家土杂店呢!”再也没来过。晚上,花小芳和吴小耕洗洗脚上床,各看各的手机。有时候说说白天的事,他们私下为常客取了诨名,“胖子”“雪茄”(他来买菜总是叼着一根雪茄)“林黛玉”(苍白,弱不禁风)“猴子”“老头”“战马”(高大雄伟的篮球运动员)“轱辘”(感觉如此)“鸡蛋壳”(感觉易碎)“花瓶”(一个婆娘)“高音喇叭”(一个退休干部)“四川人”“稀泥大学”(悉尼大学。花小芳没听懂。她儿子在那里学中文,话间经常提到)“猫”(说话呢呢喃喃)……他们也会拿顾客的言语、行为开开玩笑,评论评论。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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