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剑记
作者 胡竹峰
发表于 2024年1月

夫吹管也,犹有嗃也;吹剑首者,吷而已矣。

——《庄子·则阳》

时令过了霜降,依旧艳阳高照。前年暖冬,去年暖冬,以为今年气候依旧,依旧暖冬。很多年没有记忆中那么冷的冬天了,那个可以在池塘冰面行走的童年走得太远。

立冬后,先是下过几场雨,慢慢冷下来,终于凝露为霜。霜落在枯枝上,落在竹叶间,落在草丛里,莹莹毫光,大地似乎镀有一层银粉,顿时沉稳了很多。深秋时节,在九华后山,登高远望,友人随口吟诵出汤显祖的诗句,“不知海上金轮月,夜夜神光放白毫”,感觉大佳,好在神光白毫之喻。霜之美,正是美在白毫上,神采奕奕,容光焕发。

霜降,小雪,大雪,节令一节节过,天气一日日冷。冬至前后,大雪来了,气温陡降,敞头外出,脸颊如荆棘刺过。不多时,通体透凉,如坠冰窟,只能居家,只得不喜出而望外。窗外,寒风没日没夜刮着,人望风而逃或望而生畏。

城市四季不同,底色到底相似,雪天不像乡村有静气,到底乏味,于是翻书,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书上写冬日事,商议大家作诗。贾宝玉记挂心里,一夜没得好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已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盥漱已毕……忙忙前往芦雪庭。

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贾宝玉走至山坡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花开得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不多时,大家都到了芦雪庭。凤姐也想说一句在上头,说下雪必有风,听了一夜北风,起句道:“一夜北风紧。”众人相视而笑,说这句不见底下的,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年少读到这一节,记得最深刻,知道不独诗词文章如此,世间的事,也要不见底下,更要留地步与后人。不可将话说满,不可把事做绝,如此才得法,如此才是大道。

合上书,暮色围上来,看那雪,低眉顺目,没有张扬的意思,到底下不大。雨要小,雪不妨大,大雪方有味道。记忆中几场北国大雪,隐隐有刀光,隐隐有剑影,天地之间弥漫有杀伐气,好似玉龙相斗,鳞甲乱飞。《红楼梦》的意思少一些,《水浒传》意思浓一些。推门外出,冷风吹在人身上,战栗难耐。冬日风少亦嫌其多,热天风多只恨其少。雪光照过,寒气森然。屋檐下还有几根细长的冰锥,凑近前,一时寒气逼人。古人说刀剑的锋刃也作寒气,见过一把好剑,近前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激得鼻中不禁一酸。剑身光华映照人面,锋刃处隐隐飘逸出冰水凉风。

还是书上写到的事——

青光闪动,一柄青钢剑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汉子左肩,使剑少年不待剑招用老,腕抖剑斜,剑锋已削向那汉子右颈。那中年汉子竖剑挡格,铮的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作声,震声未绝,双刃剑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汉子长剑猛地击落,直斩少年顶门。那少年避向右侧,左手剑诀斜引,青钢剑疾刺那汉子大腿。

少年尚武,仰慕的人是拳师、刀客、剑侠。只是拳师霸蛮,刀客冷峻,不如剑侠又俊逸又潇洒,让我向往。出拳如风或者刀光凛凛固然佳妙,却远不及剑气如虹,风姿卓越。书上的剑客更有好模样:

脸色苍白,颇显憔悴。但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

身穿白色长衫,脸如冠玉,目似崩星,轻袍缓带。

长身直立,白衣如雪,腰旁漆黑的剑,狭长古老,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剑起源很早,黄帝时即命人采首山的铜铸剑。

古剑多为青铜质地,见过几把春秋战国两汉时期的古剑,又厚朴又端秀,两千多年的时间隐去了曾经的光华,锋刃之气犹存当年的锐利。

北宋供奉官郑文在武昌做官,江岸裂开,出土有古铜剑,郑文将其馈赠苏东坡,东坡得剑大喜,作《武昌铜剑歌》曰:“水上青山如削铁,神物欲出山自裂……苏子得之何所为?蒯缑弹铗咏新诗。”冯谖甚贫,独有一剑,见孟尝君,被置于传舍,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屈原也说:“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长铗”即青铜剑,旧时高士长随之物,借来明志。

苏东坡爱剑,有一次在友人处饮酒,醉后画壁,朋友欢喜,酬谢两柄古铜剑,东坡得之甚欢,作诗以记:“一双铜剑秋水光,两首新诗争剑铓。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秋水正可喻之青铜的剑光与色,民间常有剑化蛟龙的传说。

南朝江淹作有《铜剑赞》,序文将剑的品类“金”分为黄金、赤金、黑金三种。黑金是铁,赤金是铜,黄金是金,黄金可为宝,赤金可为兵,黑金可为器。忍不住在书后题跋:“人生亦如剑,千锤百炼方可成器。”《易经》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是无形的,万物各自有相,拘禁于相,所以孔子才说君子不器。君子心怀天下,不同于器具,或为酒具、农具、茶具、炊具……有相即有形,如此怕是难思无涯,学无涯。君子不器,君子的思想不器、行状不器、气量不器。

江淹的诗气壮、情多,空灵之感左右腾挪,从宇宙环宇到人间时令,从草木鸟兽到风俗人事,鮮活、绚烂。我更喜欢弥漫江淹诗文的剑意剑气,不独是《恨赋》里的“秦帝按剑,诸侯西驰”“李君降北,名辱身冤,拔剑击柱,吊影惭魂”。他尚有诗云:

皆负雄豪威,弃剑为名山。

况我葵藿志,松木横眼前。

还有一首五言诗《效阮公诗》:

少年学击剑,从师至幽州。

燕赵兵马地,唯见古时丘。

登城望山水,平原独悠悠。

寒暑有往来,功名安可留。

书上说,高手用剑,形意轻灵,绵绵不绝,又儒雅又潇洒,翰逸神飞,是魏晋六朝乌衣子弟风致,也有唐人剑侠的雍容徘徊,举重若轻。江淹文法俨若剑诀,文集自序中有妙语:“人生当适性为乐,安能精意苦力,求身后之名哉。”人不必求身后名,但立德、立功、立言亦如飞剑,穿过岁月大地,洗落风尘。

都说文章憎命达,江淹却大享殊荣,宦海得意,节节高升,历任南齐中书侍郎、骁骑将军,掌国史。齐灭后,江淹投奔南梁,任司徒左长史、吏部尚书、相国右长史、左卫将军,封伯封侯。江淹去世后,梁武帝为他穿素服致哀,赠钱三万、布五十匹。

江淹早年以文辞扬名,老境后,做过两次梦:

一美丈夫,自称郭璞,对他说:“我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江淹探手入怀,得五色笔以归还。尔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郎才尽。

一人自称张景阳,前来索取过去寄放的一匹锦寄。江淹从怀里掏出几尺还给他,张景阳大怒,说是割截用尽了,回头对丘迟说,剩下这些不能大用,就送给你吧。此后江淹文才黯淡,不复从前。

这样的梦无非自娱、避祸、自嘲、解脱。后世揶揄江郎才尽,实在很多人连才尽后的江淹也差之千里。毕竟人家有《恨赋》《别赋》存世,还有“山中忽缓驾,暮雪将盈阶”的深婉诗句,才尽亦罢。

友人读怀素《醉僧帖》消食,目测三遍,指摹三遍,做得好梦——

一人走过来说:《醉僧帖》非我所书,《醉僧帖》乃苏舜钦手迹。

先生有何根据?

那人指指自己,道:苏舜钦在此。

生平做梦不知几何,却无此好梦也,可谓是天神托梦。羡煞人哉,羡煞人哉。某年某月某日某夜倒也得一美梦,是戏事,一雉尾生独立台上。

雉尾生之好在色,雄姿英发,华衣锦服,神采奕奕。倘或下点雪,看见雉尾生更好。想象雉尾生行在雪上如红梅映白,好个颜色,好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灰色的衣服,灰色的瓦房,灰色的案板,灰色的器具,灰色的脸风尘仆仆,头顶长发绾结成髻,双手捧剑,此人正是捧剑仆。捧剑仆,咸阳郭氏之仆。虽为奴仆,尝以望水眺云为事。屡遭郭氏鞭箠,终不改心性,后来窜去。望水眺云里有我的少年。望水眺云不难,难在遭鞭箠而不改。诗心亦佛心,有金刚法力。后窜去则令人怀想。临行之际捧剑仆留字名心迹,后人称其《将窜留诗》:

珍重郭四郎,临行不得别。

晓漏动离心,轻车冒残雪。

欲出主人门,零涕暗呜咽。

万里隔关山,一心思汉月。

“万里隔关山,一心思汉月”这一句,有唐风,下笔正大浩荡。不知郭四郎见了之后可有愧色。

捧剑仆存诗只有三首,一首《题牡丹》:

一种芳菲出后庭,却输桃李得佳名。

谁能为向天人说,从此移根近太清。

一首无题:

青鸟衔葡萄,飞上金井栏。

美人恐惊去,不敢卷帘看。

诗未必好,然“捧剑仆”三字佳妙,妙在“捧”之一字。举剑、持剑、携剑、佩剑、铸剑,生气是有了,却少了素然与肃然。素然里有肃然好。想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金玉奴。捧剑仆如紫砂壶,金玉奴是明青花。捧剑仆如墨,雉尾生是水。捧剑仆性阴,雉尾生纯阳。

捧剑仆手中的剑怕是长一些,是伤人的利器。先秦两汉流行佩戴镶嵌有玉的剑,以示身份。玉具剑大多短些,属于礼器。

玉具剑有玉璏、剑首、剑格、剑珌。剑璏是剑饰之一种,长方形穿孔,作贯穿革带之用,将剑固定起来。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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