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笔友丑钢
作者 李皖
发表于 2024年1月

1990年代中后期,我有一些书信往来却从未谋面的朋友。正值乐评初起的盛时,各路人从全国各地,通过各种途径,给我写信。我虽长年身居武汉,却出生和成长于徐州——一个仿佛半个身子仍陷于战国侠士之风的所在,打小心里灌满了对信义的尊崇:“重然诺”,“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尽管报社工作繁冗,仍是每信必复。

有的通信,刚刚开始就中断了。兴许是所留地址不正确,也不排除回信未送达的可能,总之我的复信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比如,有一封来自清华某音乐协会会长的信;还有一封北大的,来信者应该是学哲学出身,所谈对崔健的分析,深刻而离奇,至今仍为我所仅见。江西摇滚乐手吴让是另一个例子。我们的交往,本来也就如以上般戛然而止,一生不再相识。但过了多年后他复来一信,我再次回信,方知当年给他满满几页纸的回复,他竟从未收到,致使我对他所寄小样的反馈,多年后才被其知晓。此时白云苍狗,世间早已经历无数事,否则以他当年可能的反应,或许他的人生道路会出现别的可能。但人生没有或许,现在,他是当地的一名基督教牧师。

最多的一类通信,一般只有两三个来回。大概最终怕打扰到我,客客气气,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还有一种比较罕见的情况,鸿雁传书一封接着一封,通信时间长达数月或数年。以致那一段时间,对方近乎成了我极亲近的朋友,丑钢就是这其中之一。

丑钢是通过宜昌姑娘童杨芳知道我地址的。在他那一边,童杨芳叫夏天。他觉得夏天跟我熟,都住湖北,离得很近。其实,童杨芳与我也就是通过几回信,从没有见过面。

那是一个音乐在人心里还很神圣的年代,歌也不像现在这么多。我们拥有的,所指望拥有的,都还是那么少。在音乐资源极其稀缺的1990年代,书信大概就像是一个窗口。我想,在丑钢那里,我的每次来信,都把那窗口又开大了一点吧,从中涌来更多足可珍贵的东西,有时是音乐资讯,有时是乐评见解,有时也包括珍贵的音乐本身——后来,我从他的回忆文章中记起来,确实,我也给他寄过磁带,比如“麦田音乐”录制的,当时还完全没办法从市面上获得的尹吾和朴树的单曲宣传带。

丑钢的姓特别。他是我认识的人里,迄今仍是唯一一个以丑字为姓的人。当时他身居东北,在吉林省一个叫东丰县的地方。我头一回知道这个地名,它在我头脑里的中国地图上,方位不明。至今也还是这样,虽然当年我一再地回信到这个地址。

丑钢当时已开始创作,他和童杨芳就是通过创作认识的;也是通过创作,童杨芳把他介绍给我。因为《北京青年报》中一则《征集词人》的小广告,丑钢认识了愿意为他写歌词的几个同道,童杨芳就是其中之一。

丑钢的来信,具体内容我已记不得了。大体上,总是在谈音乐:谈他的感受,谈他的发现,谈他的喜好,谈他的喜悦。他也寄来了他作词作曲的歌谱,请我提意见。和多数创作者一样,丑钢的作品,多是些以吉他为辅助工具,一开始大概是哼唱出来,稍后则是从吉他套子化出来的旋律,听上去很平常。节奏方面几乎毫无意识,总是与说话的节拍一致,从不加以创造,未曾意识到这方面也需要作艺术上的设计。歌词则是生活感悟,虽说来自于自己亲历,却也不是很独特,少有个人化的人生印记,几乎没有足以蚀刻入人头脑中的自传性。以我心比天高、直来直去的德性,我对他的作品从不给予肯定,只不切实际地指给他看那些远在天边、高不可攀的目标:伦纳德·科恩、“红房子画家”“死亡会跳舞”……以致二十年后,丑钢对此仍耿耿于怀,不明白何以我对他如此不看好,始终悭吝于哪怕一句赞美。

丑钢不知道,我对有志于走上职业音乐道路的人,向来小心,基本上都是劝退。后来更是无一例外,到我这儿来“讨教”的准歌手、准乐手、准作曲家,我的“金玉良言”从来都是——做业余,万万别奔着职业去。音乐在我看来,是天才的事业。并且这天才能否成功,也还要靠着天数,要有那人力决不可为的运气砸头。把音乐当事业,以职业为目标追求,那人生该有多惨!大概率不成功,成功的几率基本上相当于抽中百万元的彩票。

在我看来,丑钢显然只是个中才。若论起天赋,他的天赋不足以吃音乐这碗饭。但后来发生的事,轮到我不明白。这个资质平平的人,大体上仍算是走上了职业的这条路:专职做音乐;以音乐供养自己和家人;从音乐上获得满足——那个人的成就感,以及最珍贵的人生的感悟和喜悦。

此时,我才认真注意起以前我从未认真注意的。

丑钢高中时候即开始写歌。一首他写于1992年的早期作品《旅人》,讲述他目睹途经东丰小城的流浪人的感受,充满了好奇,内心也神往着要像流浪人那样去流浪。他的家境似乎不好,高中时就曾去建筑工地打工,少年时就学会了品味孤独,面对群体极难融入。据他自己说,那时他就有厌世思想,是街舞与音乐救了他,齐秦是他的救命恩人。

1995年,丑钢的父亲去世了。生活重擔开始压在这个高中辍学才上班不久的男儿身上。更糟的是,母亲在这一年患上了红斑狼疮。从此,支撑一个家,包括四处为母亲求医问药,双重负荷压在他的肩上。丑钢最早一份工作是储蓄员,前后干了六年。1998年单位倒闭,丑钢下岗失业。一年后离家到省城长春,干保安。又一年后应聘成功,做了两年酒吧歌手。然后辞职,离开东北赴京,做了一年北漂。2005年南游深圳,开始为期两年的职场广告生活。又辞职,花一年时间专心录制专辑小样。然后闯丽江,并定居丽江。这是2009年之前的事。

这些事,我是最近才知道的。听他发过来的歌曲,读他附录给我的文字,整理头绪,推断,才一点点拼凑出丑钢人生经历的五十年。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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