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报案的是万维城法务部门的张律师。
万维城是乘着前几年元宇宙的东风发展起来的VR（虚拟现实）社区，也是现今最火爆的VR社区之一。戴上VR头盔，接入VR社区，就能在逼真的虚拟世界里体验有别于现实的虚拟生活。
受理案件的是互联网犯罪侦察处VR科的老李和小王。
VR科是随着VR社区的兴起而建立的部门。谁要是以为现实中的犯罪分子会在虚拟世界化身良民，可就太天真了。与现实世界一脉相承的诈骗是VR社区中最常见的犯罪行为，破坏计算机系统也演变出远程劫持用户头盔等新形式。除了新瓶装旧酒，也出现了一些VR社区特有的犯罪行为。这次张律师要报的案子，就是传播违禁代码这种新型犯罪。
接待张律师也是通过VR进行的。公安部为受理案件专门搭建了VR接待处，与线下受理相比更方便快捷，与电话和视频通话相比，“面对面”沟通会让报案人更放得开、信息传达更准确。
接待处是个小房间，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切从简。张律师入座后便说：“我司技术部门检测到近期有一段疑似违禁代码在万维城流传。我把样品带来了。”他打开公文包，掏出一个包子放在桌上。
老李从没见过这样的违禁代码，违禁代码最常见的形式是新型毒品。别看只有区区几行代码，但对人体的危害却是实实在在的，能给用户留下永久性创伤，甚至要命。
技术进步给犯罪分子提供了新的手段，警方不得不出手对这类代码的传播和使用严加管制。VR科维护着一张庞大的违禁代码表，每天都有新的代码加入其中，供各大VR社区运营商对比检测，实时向公安部上报。
一旁的小王显然也没琢磨明白，盯着白白胖胖的包子看了又看，说：“这是个包子。”
张律师点头。
小王又说：“现在违禁代码竞争都这么激烈啦？还带造型的？”特殊的外形意味着额外的代码量，成本更高，也更容易被发现。
张律师说：“我们怀疑这是一种新型违禁代码。”
小王问：“那你们查明这包子的效果了吗？”
张律师一本正经地回答：“它很好吃。”
要不是看万维城是家正儿八经的大公司，小王真觉得这张律师是找碴儿来了。“好吃算什么违禁啊？你们社区里，各种虚拟的山珍海味、上古美食、外星佳肴还少吗？”
张律师说：“它比那些都好吃。”
老李这时发话了：“你的意思是不是，吃了它容易上瘾？”如果具有成瘾性，多半意味着对中枢神经的伤害，那确实有违禁的嫌疑。就像许多年前，一些火锅店为了让火锅变得“好吃”，在汤里添加罂粟壳一样。
张律师回答：“我们第一时间排查了成瘾性。用户数据显示，他们在食用这些包子前表现出兴奋，食用时会感到愉悦，食用后还会念念不忘，但并未出现异常的生理指征。也就是说，它好吃，但不至于上瘾。”
小王不耐烦了，“说了半天，不就是个特别好吃的虚拟食物吗？哪里违禁了？”
张律师说：“它好吃是有原因的。”
老李和小王异口同声：“噢？”
“据说它包的是人肉。”
老李和小王对视一眼。办案这么多年，虚拟人肉倒是头回听说，算不算违禁代码也没有先例可循。但从感性上讲，就算是在VR社区里，卖人肉包子也绝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张律师见两人沉默，开始背诵法条：“《互联网虚拟现实社区管理办法》第五章第三十六条规定，虚拟现实社区中提供的商品和服务不得涉及现实世界中的违法犯罪行为。虚拟现实社区运营商应下架此类商品、停止此类服务，并向相關部门提交相关违禁代码……”
老李打断了他：“行了行了，这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这人肉包子，可能涉及现实世界里的……吃人行为？”
张律师说：“这我说不准，毕竟这些包子不是我们向用户提供的，而是来自入驻万维城的第三方商家。我们发现这个情况后立即评估，结论是可能给我司带来法律风险，所以我才代表万维城来报案。”
老李思忖一阵说：“对新生事物保持谨慎是对的。案子我们接了，这个包子……这段违禁代码我们也先留下，还要请你提供一下出售代码的第三方商家的信息，以便我们进一步调查。”他说着，从抽屉里掏出一支笔和《报案受理登记表》，“来，先把表填了，写详细点。”VR时代，该走的流程还得走。
张律师填完表，把包子留在桌上，起身消失在一道白光中。老李和小王端详着这包子，面皮蓬松，皱褶均匀，还渗出一丝油星子，看上去确实可口。
老李说：“要不要尝尝？”
小王看看老李，又看看包子，咽了下口水，“我不尝。万一真是人肉味儿的，岂不是算我吃人了？”
“都是假的，代码而已。”
小王想了想，“要不先把皮儿剥开瞧瞧？”
老李照着小王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你小子还当真打证物的主意啊？得了吧，快下线，干正事儿了。”
两人摘下VR头盔，回到办公室。这对搭档共用一个隔间，两张办公桌背靠背摆在一起，桌上除了电脑和头盔，满满当当地堆放着各种文件、资料、卷宗。国家提倡无纸化办公，但什么都还是得留个纸质的底，心里踏实。小王把张律师在VR接待处填的表导出来，电子版、纸质版一式两份，老李过目签字后提交，这才算受理完成。
一套流程下来，不知不觉到饭点儿了。老李说：“下午要办案，中午吃个方便的吧。点个包子怎么样？”
小王连连摆手，“还包子呢？现在你一提包子我就想到……哎，不说了。不如吃个小面吧，也快。”
“没肉哪儿行啊？要牛肉面，加料的。”
“行吧，你说了算。”小王一边在手机上下单一边嘀咕，“反正都是人造肉，不知道有什么吃头。”
VR社区风靡后，大部分人选择在虚拟世界里大快朵颐。一行行代码写就的满汉全席，远比现实世界里真材实料的饭菜便宜。至于现实世界里的一日三餐，只要吃饱就行了。于是，现实世界的餐饮业分化为两种。一种由传统餐饮转变而来，高端、奢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少数有钱人的消费品。另一种由快餐速食转变而来，流水线、标准化，营养均衡、量大管饱，是大多数人补充能量和营养的选择。出于成本考虑，这种快餐里的肉类都用人造肉代替。老李和小王便是这种快餐外卖的常客。
外卖由无人机送到单位门口，再由内部的送餐机器人分发到各个隔间。现在的外卖不仅保温、保鲜，面条还不会坨，就是“牛肉”的分量越来越少了。老李吃完一边擦嘴一边暗骂商家抠门。小王收拾完残羹餐具，两人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老李和小王戴上VR头盔，进入万维城，根据张律师提供的地址，径直传送到“肉先生包子铺”门前。铺面不大，进出的食客却络绎不绝。两人一袭便衣走进去。店里只有八副桌凳，还没坐满，客人并没有在外面看上去那么多。包子铺启用了店面副本模组，在同一时间用户较多的情况下，会自动创建副本分流，保证客人舒适的用餐体验。
柜台后的虚拟服务员笑脸相迎，菜单悬挂在墙上，除了粥和豆浆，其余的都是包子：叉烧包、酱肉包、大葱肉包、芹菜肉包、香菇肉包、霉干菜肉包……老李发现了菜单的蹊跷之处：其他包子铺里，一般是叫“猪肉大葱包”，这里却只叫“大葱肉包”，不免让人对肉的来源起疑。他倚在柜台上，思索半晌说：“给我来个芹菜肉包吧。你呢？”
“我？”小王随口说道，“那就……叉烧包吧。”
小王从出餐口取了两个包子，放在桌上，掏出手机，打开代码识别程序扫描，几秒钟后得出结论：“跟张律师带来那个有相同的代码片段。”
面粉的香气混合着肉香在餐桌上弥漫，刺激着两人的味蕾。小王用充满希冀的眼神看着老李，等他指示。老李对着让人垂涎欲滴的芹菜肉包瞅了半天，索性抄起来就往嘴里送。小王瞪大了眼，结果包子刚碰到老李嘴唇就停了下来。“不行不行不行。”老李把包子放回盘子里。小王捂着嘴偷笑，被老李发现，老李把盘子推到他面前，“笑什么笑，要不你先来？”
两人僵持不下时，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闪现在店里。说他“闪现”，是因为老李和小王都没有看见他从门口进来，凭空出现在两人的桌子旁。这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笑着问：“二位可是第一次光顾小店？不介意我……”他比了个想要坐下的手势，也不等两人应允，便毫不客气地加入饭局。
他自我介绍道：“敝姓芮，草头内。这年头识得这字的人越来越少，以讹传讹，大家就都叫我‘肉先生’了。没错，我就是这家包子铺的老板，刚才在后台观察数据，发现这桌上完菜后迟迟没有开始用餐，才来看看是什么情况。还请借一步说话。”话音刚落，周遭的环境倏忽闪烁了一下。待恢复正常，店里其他客人已没了踪影。这是肉先生给他们三个单独开了个副本，与其他客人隔绝开来。
私密的环境好谈私密的事。老李和小王做了自我介绍，却不说是警察办案，只说是朋友推荐而来。
肉先生听了说：“头一次来，有心理负担很正常。但我保证，咱家的包子，只要吃过一次就回不去了。”
“小莉，来一屉酱肉。”他冲服务员吩咐道。很快，一屉酱肉包端了上来。肉先生取了个碟子，倒了点醋，用筷子夹个包子蘸了，一口咬下半边，一边吃一边举着另外半边，展示热气腾腾的肉馅。“瞧瞧，三分肥七分瘦，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说着还捏了捏筷子，满满的油脂从肉馅中挤出来，肉香四溢。肉先生把剩下半邊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混地说：“不是我说，这品质、这口味、这满足感，在万维城找不出第二家来。光是搞定这种肉的代码，就花了小店半年的营收，为的就是让二位这样的老饕能一饱口福。唉，你们这都凉了，小莉，端两屉热乎的上来。这次算我请你们，希望二位以后常来光顾，也帮忙多多推广。”
肉先生这一通盛情下来，小王已经迫不及待要豁出去了。还是老李沉得住气，招架下来，说：“肉先生且慢。刚才你说，头一次来大都会有心理负担，莫非你这肉，有什么叫人难以启齿之处？”
肉先生的热情被浇了一盆冰水，脸上松弛的横肉拧到一起，“这个嘛，那位推荐人想必跟二位提过，二位心里肯定也清楚，就没必要说出来了吧。”
“不瞒你说，那位推荐人说得也是含糊，所以我们今天才到这儿来探个虚实。既然肉先生在这儿，就给个明白话吧，这包子馅儿到底是什么肉？”
“它就是你现在心里所想的肉。”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想的是什么肉？”
肉先生哼笑道：“你这样慕名而来的客人我见多了，我当然知道你想的是什么肉。”
“好，那你就说说看，我现在想的是什么肉？”
肉先生一拍桌子，“嘿，我做生意这么多年，没见过你这样胡搅蛮缠的客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