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作者 李维北
发表于 2024年2月

1

我所在的公司叫“加加林之家”,地址在C市南三环外的机场边不远处,那地方远看像一个小型九龙城寨。

除去不堵车和租金便宜外,这周围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绿化单调,噪音不断,人烟稀少,也没有居住所需的许多配套。不过,这对我们服务的顾客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

毕竟,我们是一家负责照料退休机器人的养老院。

2

这天早晨,我照样早早来到办公室,打卡后翻看昨天的数据记录。作为一名退休工程师,我的工作职责就是照料退休机器人,而它们生理上的各项数据就是最重要的判断指标。

通常来说,一名工程师会对应三到六名退休机器人,其实要看护更多也未尝不可。机器人比人类要坚强得多,它们虽然多多少少也会有一些问题,但基本上都会严格遵守规则,这也是它们让人放心的地方。

加加林是国内第一家提供照料退休机器人服务的企业,黄正义老板对公司定位很清晰,那就是严格控制入住用户数量,筛选合适的消费者,走精品路线。

实际上,黄老板最初只是想搞个噱头,营销概念拉投资,低价弄上一块地皮,再设法高价脱手,击鼓传花。这也是他擅长的商业模式。

黄老板在宣发造势上不遗余力,号称这一项目是社会文明的体现,代表人道主义迈入全新阶段,是下一新型经济增长点,并称第四次工业革命就是养老革命……他最后抛出的“这也是人工智能学者的孵化池”更是拉足了热度。

他对加加林之家的吹捧前所未有的成功,社会各界高度关注,政府也给予了巨大帮扶。美中不足的是后面出了点小问题。

各方投资、入伙和支持实在太多,多到让黄老板都不敢跑路——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生意,背后关系到一大群人的利益和立场。黄老板只能硬着头皮将项目落地。

十年后,加加林渐渐做成了如今国内行业龙头,上市后股票很长时间都是一路高涨。黄老板却日渐忧虑。

他有时候私下感叹,说最幸福快乐的时候,还是过去不斷用各种中小型项目套现离场。就像是一个流连各地的情场浪子,在不同姑娘间游刃有余,他挥挥手,带走对方塞给自己的钱,留下江湖名号。现在是不小心惹上一个来头太大的对象,只能结婚收场。

我为什么这么清楚?

因为黄正义就是我的父亲。我们这一层关系,其他人并不知道。

嘭嘭嘭——

助理小程敲了敲开着的办公室门。

“贾老师,”她提醒我说,“今天赵小姐本来和您约的是九点钟,不过她提前来了,已经在大堂外,说要见您,您看……”

我看了一眼数据记录日志,一切正常。

“好,我这就过去。”

小程松了口气,她笑着说:“我已经提前给她讲过大概,就是技术方面的流程和专业问题,还需要您给她讲一讲。”

我点点头。

加加林之家收费不低,这既有名气带来的溢价,也有优质服务回报的良好口碑加持。总的来说,我们的客户都是有钱人。

父亲说,对有钱人就要讲感情和诚意,对没钱的人就得谈钱——不要和对方谈他有的东西,这就是做生意的秘诀。

我下楼来到大堂,看到一名穿灰风衣的年轻女性坐在单人沙发上。

她大概二十岁出头,棕栗色长发扎了一个半扎发,眼神温柔而平静,五官清秀又不过于引人瞩目。我一眼认出,她身上的外套是某个意大利的昂贵私人订制品牌,脚下平跟鞋也是出自著名时装设计师A·Chole之手。简而言之,赵小姐是那种用金钱伪装平凡的有钱人。

符合我们的客户群侧写。

“你好,赵小姐,我是贾先声,加加林之家的工程师。”我礼貌地和她打招呼。

“你好,贾工程师。”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已经是加加林的高级工程师了。”

我当即谦虚表示,“公司里有六位高级工程师,我只是其中一员。赵小姐有任何疑问,都可以问我。”

她哦了一声,“之前我问过接待我的那位程小姐,也远程咨询过你们的工程师,但还是没有彻底搞懂,你们所谓的照料,是维持智能机器人的安全完整?”

“当然不止于此。”

这一点大多客户都会疑惑。机器人养老行业虽然已有十年,但由于本身的保密性与群体并不大,不论技术上还是具体服务上,客户们只有实地考察和咨询,才能得到更加有效的信息。不同的智能机器人也有不同诉求。

我先从宏观面上讲起:“加加林提供的服务包括两方面,一是托管,二是再就业。托管分短期和长期,短期一般指的是一周到一年,长期是一年以上,这是我们公司的核心业务。智能机器人需要有专业的托管,避免其信息停滞或硬件报错。我们都知道,由于机器人的复杂性不断提升,其脆弱性也在增加,就像是各种经典汽车一样,需要定期驾驶和维护,保持状态。

“再就业面向的大多是集团客户,这一部分的机器人客户具有丰富的操作经验和珍贵的数据库,因更新换代或是出现过事故,离开原岗位。加加林之家通过评估,可帮助这一部分机器人对接当下最适合的工作,减少劳动力浪费,创造价值。”

赵小姐忽然问:“我听朋友说,你们是能孵化出‘人工智能学者’的?”

这倒没有让我很意外。毕竟加加林能发展至今,人工智能学者的孵化成功居功至伟。

但作为技术人员,我保持谨慎,“人工智能学者孵化,需要大量时间和试错,至今没有一个科学界公认的有效可靠流程……我们公司也没有对外提供这项服务。”

“但你们的确孵化出来过。”她再次强调。

我耐心地告诉她,“抱歉,赵小姐,公司无法提供该项服务。人工智能学者的孵化至今争论不断,不论是理论还是实际应用,都还处于初级试探阶段。哪怕加加林曾经得到了一些不错的结果,但样本数量太少,我们无法进行任何保证。”

所谓人工智能学者,是指具有自发式“创造力或想象力”的新一代人工智能,这一群体的诞生条件各不相同。围绕它们的研究是一项长期工作。不过,无论政治家、科学家还是商人都承认的一点是,人工智能学者的出现是划时代的,这不仅仅是算力和技术上的量变到质变,更象征着一种新式人机交互社会的雏形显现。

其实,人工智能学者并不是外界想象的那么完美和先进。父亲就曾经抱怨:“什么人工智能学者,一个个就学会了偷懒和改数据。妈的,搞成果就容易卡壳报错!要预算和报账时一个个都是精算师!它们还论文造假,你敢信?它们造假!”

不少机构都做过针对性测试,他们发现人工智能学者最容易学会撒谎。事实上,撒谎就是最基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的体现,一个不会撒谎的人工智能,很难被认为有主观能动性。

这就是一个有点尴尬的现象:人工智能学者更像是一群刚刚脱离学校规则的孩童,它们首先学会的是如何对自己有利,用最少的劳动换取更多的报酬,而不是很多人假想中完美人类的映入现实。

赵小姐见我态度坚决,于是改口说:“你先带我参观一下这里吧。”

我起身示意,“请随我来。”

3

加加林这个名字是我父亲定下的,寓意机器人养老行业就如苏联宇航员加加林登上月球一样,将会是一项从未有过的壮举。个人一小步,人类一大步。当他端着酒杯,声调昂扬地说出这句话时,我忍住了纠正他的冲动。

最初,人们都疑惑:机器人为什么要养老?

按照过去人类对机器人的理解,不论怎样进化,机器人始终是人类的附庸和工具。它们从机械外壳进化到仿生皮肤,大脑芯片从经典计算机更迭为量子计算机和生物计算机,这一工具本质也不会改变。

问题也在这里。机器人对人类的依赖,让它们的生产力和创造力始终处于一个瓶颈状态,人类如果需要它们做更多的事,最关键的是赋予它们自主工作和创造性劳动的能力。

要让机器人获得自主创造和想象这两种抽象能力,就得将它们从不断重复的数据工厂里解脱出来。

如同早期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们被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束缚,大脑慢慢变得麻木而迟滞,最终沉沦在这种无尽循环里,直到工厂倒闭那一天。

这有不少数据研究和论文支撑。

人类不断接受大量重复的信息,大脑就会选择能耗最少的运行方式,很多活动都变成程序性记忆,个人也会渐渐失去自主思考和创造能力。

我父亲将其总结为:如果你不把它们当人,那它们就成不了人。

加加林之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每一个养老的机器人当人,保证它们的隐私,尊重个体意志,提供它们需要的生产资料和工具以及相应环境,满足沟通需要。

这最初惹来了各方媒体的嘲笑,认为加加林就是哗众取宠。

我父亲却很满意,他要的就是关注度和流量。他一再要求,必须严格遵守他的要求,要对待每一个机器人如同最尊贵的VIP客户一样!它们也许没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要尽量让它们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23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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