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之中:人与我
作者 马慧元
发表于 2024年2月

读人之心

我可以自吹是加拿大音乐家古尔德的资深粉丝,不过在加拿大生活多年之后,感觉自己跟他的关系有了一点变化,粉还是粉,但角度不太一樣。过去共情于他孤立的音乐生涯(“共情孤立”,是不是自带笑点),现在我对音乐和意识感兴趣,却愈加认为音乐中没有孤立的人。当然,人有具象抽象,有近有远,但只要人脑在作曲/演奏/听,就存在“别人”。艺术中的人,至少是“成对”出现的。

而人与乐(中人)的关系,真是一言难尽。仅举一件轶事:在喜欢文艺复兴音乐的人中间,拉丁语赞美诗《求主垂怜》(Miserere)颇有知名度。它作于十七世纪,作曲家是罗马天主教神父阿雷格里(Gregorio Allegri,1582-1652)。即便第一次听,也很少有人能抗拒其中女高音从G5直跳到High C的诱惑(图1)。那不是呼求、诉求,而是一种绚烂之极的凄厉,一种燃尽自己的决绝。音乐向来离不开文化环境和上下文,这是我的观点,但我也认为少数音乐可以穿越,它因生(raw)而美,不论你来自哪里,都很难不为它动容,因为哪种文化里没有积累欲望,或者压抑求生之后雷霆般的宣泄?这样的声音就是,向上喷射绽放,犹如焰火照亮天空之后,大朵色块慢慢回落。只是,此音乐惊世骇俗,但它的上下文,并不是莫扎特《魔笛》中的“夜后”,铺垫了足够的戏剧性在先。如此一句大跳的高音,怎么会出现在一向圆润连贯、不太炫技的赞美诗中?

要命了,原来这是个抄谱的错误。

后来我在一个研究早期音乐的视频中学到,曾有传说听这类赞美诗,教堂的规矩是不准离开教堂,当然此说存疑,只是可以解释某些时代的教堂音乐在外面传播不广。十九世纪,据说年轻的门德尔松违背教堂禁忌,偷偷听记了其中几小节并移了调(也有一说是少年莫扎特),而它被再次抄写,也就是被编入英国的《新格罗夫音乐词典》的时候,抄者没有把调性移回来,还把那几小节拼错了地方—本来是那几小节的移调,因为看上去不明显,结果被贴在那几小节后面。而错上加错的音,开头就是那个极高的、照亮并且燃尽黑夜的High C。

知道了谜底,我再听这个曲子就有点想笑。似乎是挺明显的乌龙,自《新格罗夫音乐词典》之后的一百多年里,就没有研究者和歌手仔细看看,宁可盲目照唱,竭力唱好那个High C,也竭力让这个四度跳跃听上去自然。就这样,人们把全部能量用在包装、软化一个自己不理解的东西上面,不做他想。在以“熟”为佳的古典音乐界,木已成舟当然就不能改了,甚至已经被吸收为理所当然。但是,这个错误造成的异形之美也不能否认,至少吸引各路歌唱家假装不费力地亮出那个High C。而后人读谱,难免把作曲者当作一个“人”来想,揣测他的意图。这个卓尔不群的High C背后,是怎样一介狂生?而居然会“容忍”这样一首赞美诗的教堂,跟环境又会多么格格不入?千奇百怪的教堂我见过一些,说不定就有这么一款。

至于那人,有可能唱出来《博伊伦之歌》(二十世纪作曲家奥尔夫根据中世纪僧侣诗歌所作的世俗康塔塔,风格狂放)那种涕泗滂沱,有可能是《奶酪与蛆虫》(Carl Ginsburg,讲述十六世纪意大利磨坊主梅诺基奥因宣扬“异教”被烧死的历史著作)中被活活烧死的梅诺基奥,背后的故事也可能讲出一个《玫瑰之名》。总之,这个异数竟然有可能存在。反正,虽然我感到难以相信,但仍然相信了。哪怕只是一闪念,哪怕知道自己是妄猜,自作多情的同理心总会光顾一下。这样的例子在音乐界太多太多,大家都承认“乐心”难测。比如某个版本的肖邦,某乐句实在不对劲,但肖邦确实有魂飞天外、极不和谐的时候啊!连巴赫都可能“不像巴赫”,他甚至会诡异地无调性一下(当然他搞怪的时候往往有恰当的上下文来包裹)。至于巴托克、里盖蒂等,更加“一切皆有可能”。正本清源是会发生的,但连名家都不敢对乐谱随便下手,哪怕听上去嘀咕。更何况,很多音乐作品都有传记信息辅佐,后人用人生解释音乐,不好说离真相更远还是更近,只是被语言撮合得“看上去”更有道理了。

居然这也有科学依据—说的不是肖邦、巴赫,而是后人全心托付的热情和妄猜,和以人读乐的诱惑。

研究音乐和人脑的专家介绍过这么一个实验:给一群人听勋伯格(他们都没听过勋伯格的作品),告诉一部分人这是电脑做的;对照组则是,告诉他们是作曲家写的。结果两组人显示出不同活跃的脑区。而对他人行为(包括意图)的理解、预测,是脑中的内侧前额叶皮层前(anterior medial frontal cortex,简称aMFC)来完成的,这个被称为“心智理论”(Theory of Mind)的能力从人的幼儿时期就有,比如淘气的宝宝故意在妈妈面前扔奶瓶,甚至在不少动物那里也有体现。实验的设计“别有用心”,参加者按照要求,要认真评论音乐,这样他们不会刻意关注“到底是不是人写的”,研究者的醉翁之意,是让他们在无意的状态下,“暴露”大脑的活动。这些音乐片段都在八秒到十三秒之间,能完成一个乐思,并且给听者时间想想,但不用深思。研究者观察到,当参与者认定作品背后有“人”,他们的几个脑区(可视为一个小神经网络)都开始活跃,而这些小区域,或可揭示认知神经状态的关键区:除了aMFC,还有颞上沟(superior temporal sulcus,跟社交能力相关,它的异常跟自闭症有紧密联系)和颞极(temporal pole,跟面部识别、语义理解、社交情感等相关)。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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