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年十一月十六日,十九世纪法国著名的讽刺画报《哄闹》(Le Charivari)刊登了漫画家奥诺雷·杜米埃(Honoré Daumier)的一幅新作。画面主体呈现的是随着第二帝国倒台而获准在法国出版销售的《惩罚集》(Les Châtiments),后者将遭受雷击(天谴)而亡的帝国之鹰牢牢压在身下。
两个多月前,随着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宣告成立,《惩罚集》的作者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也荣归巴黎,结束了自己长达近二十年的流亡和抗争。众所周知,这场诗人与帝国的较量始于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二日路易-拿破仑·波拿巴(Louis-Napoléon Bonaparte)所发动的政变。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中旬,抵抗政变无果的诗人被迫出走布鲁塞尔,并迅速决定从亲历者的视角记录这场闹剧的始末。只是这一写作计划最终半道搁置,直到日后结束流亡才重启,并以《一桩罪行的历史》(Histoire d’un crime,1877)为题出版。雨果在政变后出版的第一部抨击路易-拿破仑·波拿巴的作品是《小人拿破仑》(Napoléon le Petit),书名中的“小人”(le Petit)显然是讽刺这个背弃共和之人就是他那位被奉为“大帝”(le Grand)的伯父拿破仑一世的拙劣模仿者。一八五二年夏天该书出版后,雨果离开比利时,再度踏上流亡之路。他的下一站是泽西岛。正是在那里,诗人开始了《惩罚集》的写作。一八五三年十一月,这部著作在布鲁塞尔问世。当然,距离法国境内读者以合法途径阅读到它,还有整整十七年时间,也就是鹰所象征的第二帝国覆亡之日。
事实上,除了鹰之外,法兰西帝国还有第二个重要的象征物:蜜蜂。《惩罚集》第五卷里那首题为《皇袍》(Le Manteau impérial)的名诗,正是围绕这种有着悠长政治隐喻史的昆虫所展开。
噢!以劳作为乐的你们,
眼中唯一的猎物
便是漫天的芬芳,
从花中盗取幽香,
奉送佳蜜于众人,你们
在十二月到来时逃逸,
惯饮露水的童贞女,
你们如同那新娘一般
造访山坡上的百合,
金红花冠上的姐妹们,
光的女儿们,蜜蜂们,
飞离这件袍子吧!
向着那人冲锋,女战士们!
噢,高贵的工蜂们,
你们是责任,你们是美德,
振动金翅,亮出火矢,
去这无耻之徒上方盘旋!
告诉他:看看我们是谁?
混账!我们可是蜜蜂!
葡萄藤掩映下的山间木屋
门楣上装点着我们的蜂房;
我们诞生于蓝天之下,
飞舞于玫瑰舒张的口间,
也轻掠过柏拉图的双唇。
从污泥中来,回污泥中去。
去洞窟里和提比略为伍吧,
去阳台上与查理九世相聚吧。
去吧!该绣上你红袍的
不是伊梅特的蜜蜂,
而是尸山上的鸦群!
联合起来,将他刺穿,
让颤抖的人民感到羞耻,
让这个卑劣小人失去光明,
带着怒火疯狂地扑向他吧,
既然人类已经退缩,
就让群蜂来将他驱逐!
(Victor Hugo,Les Châtiments,Hetzel-Quantin,1882,陈杰译)
题中的“皇袍”指的是拿破仑一世加冕时所着的深红色天鹅绒夹白鼬皮长袍。皇袍的红色绒面遍布用金线绣成的蜜蜂。尽管没有拥有伯父当年那般恢宏的加冕礼,同款长袍也出现在了被雨果蔑称为“小人”的拿破仑三世的两张著名肖像画中:一张由德国画家弗朗兹·温特哈尔特(Franz Winterhalter)于一八五三年所绘,另一张则出自十九世纪法国著名学院派画家亚历山大·卡巴内尔(Alexandre Cabanel)之手(1865)。
如果说以鹰作为新帝国的象征是为了比肩曾经的罗马,选择蜜蜂则是在摈弃旧制度时代法国王室百合花徽的同时,向更古老的王族传统回溯。这个源头便是墨洛温王朝确证存在的第一位国王,希尔德里克一世(Childéric Ier)。一六五三年,后者的墓穴在图尔奈(Tournai)被发现,墓中出土的文物里就包含了三百个镶嵌石榴石的金质蜜蜂饰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