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蜜可作新郎,荒漠何成花园
作者 姜林静
发表于 2024年2月

蜜蜂家族中最知名的当属西方蜜蜂(apis mellifera),德语中称为“westliche Honigbiene”。这种会把采集来的花蜜酿成蜜糖、会分泌蜂蜡筑巢的小家伙,博来古今诗人无数溢美之言。几千只西方蜜蜂构筑起的小小共和国,就是一个乌托邦世界的缩影。

蜂蜜给予甜美与养分,蜂蜡带来光明与温暖。在两希传统中,我们都能看到用“流着奶与蜜”来描述幸福与丰盈之地。奥维德笔下的黄金时代,以色列人向往的迦南美地,都是翻腾着奶、流淌着蜜的肥沃仙境。不过基督教传统中的“奶与蜜”并不仅限于表示物质上的丰饶。大卫在《诗篇》中就多次称神的“道”比蜜还要甘甜。由此再看大卫在《雅歌》中对爱人的赞美:“我新妇,你的嘴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你衣服的香气如黎巴嫩的香气。”

真理之“道”宛若圣洁的蜂蜜,不仅让口腹得饱足,也能治愈内心的伤痛。因此不少能言善辩的教父和牧者都被比作蜜蜂,例如米兰大主教圣安布罗修斯(Sanctus Ambrosius),又或明谷的圣伯尔纳(St. Bernard de Clairvaux)。根据十三世纪妇孺皆知的圣人故事集《金色传奇》(Legenda aurea)记载,曾有蜂群飞到尚在襁褓中的小安布罗修斯的脸上,将蜜涂抹进他的嘴里。在天主教传统中,上述两位圣徒都是养蜂人和制蜡匠的主保。

事实上,古希腊也不乏类似的传说。抒情诗人品达、哲学家柏拉图、剧作家索福克勒斯都曾在婴孩时经历过蜜蜂的“圣膏”:蜂蜜宛若从天泻下的圣灵,注入这些圣贤的口中。

不过,爱人唇舌下的私情密语,显然并非一味的甘甜,终归不时掺杂着嫉妒、猜疑、恐惧甚至中伤。凡人之爱如同玫瑰,也像蜜蜂,既鲜艳、甜美,又多刺、蜇人。丘比特的金箭射中人心的瞬间,即意味着幸福与疼痛的同时降临。在老卡纳赫(Lucas Cranach der Ältere)的油画《维纳斯与偷蜜的丘比特》(Venus mit Amor als Honigdieb)中,调皮的小爱神拿着盗来的土蜂窝,一脸无辜地摸着被蜜蜂蜇痛的脑袋,而他的母亲维纳斯则望向观画者,她的眼神似乎在质问我们,渴望蜂蜜(爱情)的甜美而去偷盗,反倒尝到疼痛的滋味,这真的是一种罪过吗?爱与痛,不正是难解难分的吗?

蜜蜂(die Biene)在德语中是阴性名词,这显然也与雌性蜜蜂在蜂群中的主导地位有关。一个蜂群可由少至数千,多至数万只蜜蜂组成。蜂群中唯有一只能正常产卵的雌蜂,这就是蜂后(Königin),她是整个蜂群的母亲。在一些古代文明中,蜂后是“原初之母”“丰收女神”的象征。她的寿命比一般蜜蜂要长很多,可达四到五年,但这众星捧月的一生可绝不轻省。她每天产近两千个卵,其中受精卵会发育成雌性的工蜂(Arbeiterin),而孤雌生殖的未受精卵则会发育成雄蜂(Drohn)。工蜂承担起蜂群中除生殖以外的所有职责—保育、筑巢、清洁、采蜜。而雄蜂则彻底相反,他们只负责与蜂后交配,甚至没有独立进食的能力,需要靠“姐妹们”来喂养。他们的结局也甚是凄惨,到了花粉和花蜜短缺的秋冬,大部分雄蜂会饿死,或直接被工蜂赶出蜂巢。整个蜂群在一段时间内会成为只由雌性蜜蜂主导的“修女院”。

工蜂也的确是理想修女的化身。她们不被异性吸引,唯独钟爱花蜜。她们之间没有嫉妒和仇恨,只有协同合作。虽然每只工蜂是柔弱的,但她们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极限,就能用秩序和规律构筑强大的家园。天主教传统中常用蜂箱影射圣母玛利亚,纯洁无染的工蜂(圣女们)在那里都能找到自己的一方归属。例如在德国文艺复兴巨匠马蒂阿斯·格吕内瓦尔德(Matthias Grünewald)充满各种隐喻细节的《施图帕赫圣母像》(Stuppacher Madonna)中,我们就能在圣婴的左侧看到这奇妙的象征,而且地上的蜂箱恰好与天际代表和解与宽恕的彩虹相连。

或许正由于戴在蜜蜂头上的理想主义光环过于耀眼,幾乎一切美德皆可适用,因此古典主义之后的一些作家也开始反抗这一根深蒂固的正面形象。例如德国诗人弗里德里希·吕克特(Friedrich Rückert)就从男性群体视角出发,将让人悲喜交至的女性恋人比作蜜蜂:

仿佛蜜蜂

你那样飞翔,

和颜悦色地

吮吸花露,

哦,从所有

花冠啜出露汁,

旋即飞走!

仿佛蜜蜂

你那样享用,

千娇百媚地

愿意付出

独属的甘蜜,

我们以为,

你没有蜇针。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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