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为了虚构
作者 邵毅平
发表于 2024年2月

一九五五年七月的一个晚上,在马尔克斯作为《观察家报》特派记者被派往欧洲的前夜,诗人杜兰来到他在波哥大的房间里,为《神话》杂志向他索稿。马尔克斯正好刚把自己的稿子看了一遍,把他认为值得保存的收了起来,把那些没用的都一撕了之。于是杜兰开始在废纸篓里翻找起来,忽然,有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这篇东西太值得拿去发表了!”那是从已出版的《枯枝败叶》(1955)里删下来的一个完整章节,马尔克斯解释说,它最好的去处当然只能是废纸篓了。杜兰不同意他的看法,认为它在《枯枝败叶》里确实显得有点多余,但它独立成篇反而具有了特别的价值。马尔克斯为了让他高兴,同意他把撕碎的稿子用胶带贴起来,作为一个短篇小说单独发表。“我们给它安个什么题目好呢?”杜兰问。“不知道,因为这只是一篇伊莎贝尔在马孔多观雨时的独白。”马尔克斯回答。于是杜兰在稿子上写下“伊莎贝尔在马孔多观雨时的独白”,这成了它的标题。

“我最受评论界,特别是最受读者们赞誉的短篇小说,就是这样被从废纸篓里挽救出来的。”马尔克斯这样完成了富有戏剧性的叙述。他讲述了一个关于写作的励志故事,里面有作者对于写作的敬业态度,有好编辑慧眼识货的动人情节,也有一不留神便成功的名作传奇。然后他回到“如何写小说”的主题,告诫年轻作者要严肃认真地写,哪怕一本也卖不出去,哪怕得不到任何奖励;要舍得把不满意的统统撕掉,就像自己以身作则的那样。

不过,这一次的经历并没能阻止我继续把自己认为不值得出版的稿子撕掉,反而教会我要撕得彻底一点儿,让人永远不能再把它们粘贴起来。(《如何写小说》,1984)

过了十八年,在回忆录《活着为了讲述》(2002)中,关于《伊莎贝尔在马孔多观雨时的独白》,马尔克斯讲述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诗人杜兰来向我告别时,我正在撕没用的稿纸。他很好奇地翻垃圾桶,想翻出点儿东西来,登在他的杂志上。他找到三四张拦腰撕开的稿纸,在桌上拼起来读了读,问我是哪儿的文章。我说是从《枯枝败叶》初稿中删掉的“伊莎贝尔在马孔多观雨时的独白”,提醒他已经用过了,曾在《纪事》周刊和《观察家报》周日增刊上发表过,用的是一模一样的题目。我记得是在电梯里匆忙答应下来的。杜兰并不在意,把它登在了他的下一期《神话》杂志上。(《活着为了讲述》,李静译,南海出版公司2022年)

原来早就有了题目,原来早已发表过了,原来还是一稿多投……美丽神话瞬间破灭。

大约他撰写《如何写小说》的初衷,是要劝年轻作者舍得割爱,以至于让他对记忆作了修改,顺便还添加了点文学色彩—正要撕稿的年轻作者,且慢着下手呵!

但同样是在《如何写小说》中,为了教诲年轻作者要严肃认真地写,马尔克斯还讲了另一件以身作则之事:“那几个短篇已经不成问题:它们都进了垃圾桶。我在不多不少一年之后把它们重读了一遍,从这种有益的距离看去,我敢发誓—也许事实真是如此呢—它们根本就不是我写的东西。它们是过去一个写作计划的组成部分,我本来计划要写六十篇或者更多的短篇小说,来描写居住在欧洲的拉丁美洲人的生活,可它们的主要缺点是根本性的,所以还是撕了为好:连我自己都不相信那里面写的鬼话。”马尔克斯这次说的却完全是实话。

关于这个庞大的写作计划,即以六十多个短篇来写居住在欧洲的拉丁美洲人的生活,马尔克斯确实有过,也确实没能全部完成。但至少完成了一部分,大约五分之一,那就是《十二个异乡故事》(1992)。在该书的序言中,马尔克斯回顾了该书长达十八年的艰难形成史,以及它背后的写作故事。从一九七四年开始,他在一个学生用的作业本上陆续积累了六十四个素材,以及相关的各种细节,都是发生在旅居欧洲的拉丁美洲人身上的奇闻异事。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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