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删节》:理解与书有关的人和事
作者 沈书枝
发表于 2024年2月

一天凌晨读完了戴安娜·阿西尔的《未经删节》。这是我第二次读阿西尔的书,上一本是《暮色将尽》。虽然在写作时间上,《未经删节》更早,写于阿西尔八十岁时,而写《暮色将尽》时,她已经八十九岁了。读《暮色将尽》时,我并没太关注阿西尔的工作,毕竟那是一本以讲述她过去的情感关系和进入老年后的生活感受为主的书,只从前言后记中大略了解到她是英国一家著名出版社的编辑,曾经出过许多著名作家的书。到读《未经删节》,才真正注意到这是一本专门讲述她做了将近五十年的工作的书。

阿西尔一九一七年出生于英国福诺克,一九四五年开始,跟随安德烈·多伊奇在他创立的出版社,先是艾伦·温盖特出版社,七年后是安德烈·多伊奇出版社工作,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家出版社卖给别人。她出版了许多好书,也和许多优秀的作者有过长久的交集。《未经删节》的书名原文是Stet。阿西尔说自己写这本书的缘起,并不是想讲述英国二十世纪下半叶的出版业史,而是因为自己已经到了一定年纪,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当她离开后,曾经那些发生在世上的、存储在她脑海中的故事也会随之消失,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为了挽留住这种记忆,如同过去做编辑时,为了恢复已删除的文字,就要在那文字下方打一排小点,在旁边的空白处写上“stet”。写这本书,就像是对必将消逝的过去做一些“不要删除”的处理一样。阿西尔从自己为何会做编辑开始写起。她小时候,母亲的家族十分富裕,她们依附着外婆家生活,在生活的浸润下,她读了许许多多的书,这使得阅读成为她生命中的习惯。而父亲不擅经营,从小告诉她长大以后要靠自己谋生。上牛津大学后,她对于毕业后要做什么工作,也没有实际的想法,曾想过教书或做护士,“但这二者都让我有面对一桶冷粥的感觉”。二战结束后,她和比她早一年入行的出版狂人安德烈相识,就此走向了出版之路,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做编辑之路,因为阿西尔的性格,非常不喜欢也不擅长做编辑以外的出版人事务。

阿西尔写和安德烈的相识以及一起初创出版社的过程,读来有一种年轻人意兴遄飞的意趣。叙述出版社的工作特点和经历,编不同的书的感受,和不同的作者在出版过程中的故事,对于做过编辑或对书感兴趣的人来说,这些八卦读来总是很有趣。那里面还不时点缀着阿西尔对于生活或关系的一些思考和看法,透露出一种轻松的智慧,阿西尔称之为自己“敏锐的透视眼”。书中有很多这样的“敏锐的透视眼”,例如,她说,和男人的性爱关系让她有机会窥见他的外表下发生的事情;这种敏锐的吐槽在安德烈身上最多,大概因为他是出版社的创始人和最大的老板,他的性格独断,却又有鼓动人心的力量,行动力强,常常能够说服商人和政客支持他的疯狂冒险。幸亏他天性正直,如此才带领出版社走下去。在那么多年的工作中,她显然是积累了很多和他相处的“经验”,因此许多故事顺手即来,带着一种委婉的英式幽默,让人读来心领神会的愉悦。

除了这些之外,有意思的还有她对文学和艺术的见解,以及属于人生的智慧。她谈自己对编诗集的感受,说她“在诗歌的世界里非常紧张”,她小的时候,她的妈妈声称诗歌对她不形成意义,那时候她为妈妈感到震惊和尴尬;但在长大以后,她才发现,“我其实继承了她那乏味平庸的本性”。“诗歌最能感动我的瞬间,是从散文角度给我的冲击,我一直无法真正理解的是,到底是什么会让一个人觉得写诗是自己存在的理由”。“知道了这一点之后,当一卷诗歌在我手中流转,我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幸运的是,这也恰好是编辑应该做的全部,除非是庞德与艾略特一起工作,这样的话,两位诗人或许还能擦出相互理解的火花。”她会仔细阅读作品,努力撰写简介,感受诗歌或整体或部分对自己的打动,同时感到一种“紧张的崇敬”,仿佛“更为优秀的人对诗歌应该有所感应”。但她也并非一直如此拜倒在诗歌脚下,她说:“当然到了现在,我已经厌倦了这种想法。而诗人,虽然他们天生拥有其他人所没有的思维特质,这让他们写出卓越的、情感强烈的文字艺术品,但诗人自身并非更卓越的存在。在古老的时代,诗人们对着同伴歌唱,提供娱乐和指导时,他们是有用的;当诗人们设计和操纵某种文字形式,以囊括更常见、更重要的人类情感时,他们是聪明而令人愉快的;但到了近代,当他们将大多数时间都花在检视自己的内心世界时,就往往变得非常无聊了。即使诗歌并不乏味,诗人也远非高人一等,想想可怜的拉金吧!”

这使我感到心有戚戚,因为我也是那种不能真正领会现代诗歌的人。我所能感受的,恰恰也就是那种“从散文角度给我冲击”的诗歌。这么说当然于诗歌无损,因为事实就是,缺乏感受诗歌的这种天赋并不是我们有意要求的。如果可能,我当然也希望自己能够拥有轻易理解诗歌的天赋。这样的人在面对自己能理解的诗歌时会感谢,但在自己不能理解的诗歌面前,就会感到一种茫然无措,像一个不懂艺术的人面对一幅抽象画一样,只能拱手将这感受的世界让出去。我喜欢她的笃定,以及那不把某一种特定文艺的创作者放到生命的最高位置的做法。

阿西尔虽然是安德烈·多伊奇出版社的董事之一,但因为小时候家族富裕和怕麻烦的个性(她将之形容为懒惰),她对彰显自己“董事”身份的事总是避之唯恐不及,在工作中更像一个普通的编辑。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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