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的内伤
作者 杨志
发表于 2024年2月

夜读英语诗人奥登(1907-1973)为他自己编辑的《十九世纪英国次要诗人选集》(19th-Century British Minor Poets,1966)所作序言。这是奥登的名文,最初知道它,还是因为诗人余光中的诗论《大诗人的条件》(1972)有摘译和介绍。文中,奥登对诗人列出五个标准,宣称至少达到“三条半”,方可被视为大诗人。这五条标准,余光中概括为“多产、广度、深度、技巧、蜕变”,在当代中国诗坛流传甚广,赞同者甚多。不过,互联网时代之前,英文书籍不易获得,序言的全文,很多人没读过(包括笔者);现在就比较容易了,而且网上也有了蔡海燕和马鸣谦的中译全文。

然而,这次重读才发现,余光中概括的第三条—“深度”,不知有意或是无意,其实扭曲了奥登的原意。这让我有点意外。因为奥登的文章崇尚明晰,喜欢简洁,很少晦涩。现将奥登列的五条标准翻译如下(参照蔡海燕和马鸣谦的译文略有修改):

(一)必须多产。(二)必须广泛尝试各种诗歌题材和处理方法。(三)必须在想象和风格上有明晰可辨的独创性。(四)必须是诗歌技巧行家。(五)任何诗人,我们都辨别得出他们的少年习作和成熟之作,但唯有大诗人的成熟进程能持续到老。

很容易看出,第三条并无“深度”之意,强调的是“独创性”(originality)。余光中的译文是“他在洞察人生和提炼风格上,必须显示独一无二的创造性”(He must exhibit an unmistakable originality of vision and style)。虽然他把“vision”译为“洞察人生”似乎过于窄化(“vision”意为“想象”,这里当然包括“洞察人生”,但决不仅于此),而把“unmistakable”译为“独一无二”也过于渲染(奥登说话很节制,用词不会这么绝对),然而基本意思无误。但他把这一条概括为“深度”,却全然离题。“创造性”之于“深度”,好比“牛”和“蜗牛”,我们不能说完全没关系,但总不好说是一个物种。余氏有此失误,我估计,或许是前一条“广度”之误导。按中国人的客套,讲了“广度”,下面总要讲“深度”,就像进了别人家,下一步该好好握手—然而奥登这么自恋的人,怎么会跟你客套?

是的,诗人大都是一些自恋的生物,奥登更不例外。他在文中宽宏大量地宣称,“雪莱的诗我一首也不喜欢……但我清楚他是大诗人”。这样一种“放你一马”的自恋加自傲,跃然纸上。而余光中赞扬道:“奥登身为反浪漫的第二代要角,在提到雪莱等浪漫大师的时候,仍能平心静气,承认他们大诗人的地位。把主观的好恶和客观的贬褒截然分开,这种超然的批评风度,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不清楚他是不是善意要为奥登辩护。所以我们不必奇怪,奥登的这五条标准,最贴的英语诗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有人以为,这五个标准,奥登是以前辈诗人叶芝为范本的,这眼神就有点差了,奥登内心向来嫌弃叶芝不说,像第二条“必须广泛尝试各种诗歌题材和处理方法”,叶芝就不太对得上,然而极贴奥登。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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