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和叶子
作者 〔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发表于 2024年3月

在公司里,马可瓦尔多除了要完成各种各样的任务,每天早上还要给公司门口花盆里的植物浇水。那种植物,长着植物该有的模样,但它的叶子不太像是真的。它的茎越来越长,但不再是井井有条地枝繁叶茂,而是光秃秃的,活像根拐杖,只是在茎的顶端长着一小撮叶子,像一棵棕榈树。

马可瓦尔多把地上的落叶扫走,掸了掸那些还健在的绿叶,往它的根部浇上半壶水,水很快就被花盆里的土壤吸干了。马可瓦尔多在这些简单的举动中投入的心思比做其他任何工作投入的心思都要多,这植物就像是他一个遭遇了不幸的家庭成员,他对它几乎是报以同情的。他不时地叹气,也不知道是为这植物,还是为他自己:因为这株被囚在公司四壁之间、瘦高发黄的灌木,让他感觉找到了患难兄弟。

那植物就这样进入了马可瓦尔多的生活,以至于叫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牵挂着。他现在用来观察天空中密布的乌云的目光,不再是以前那种城里人看到阴天会自问要不要带伞的目光了,而是一种日复一日地期盼着旱灾尽早结束的庄稼汉的目光。这不,当他把头从手上的工作中抬起,透过仓库的小窗户,逆着光看到外面的雨帘开始细细密密、悄无声息地落下的时候,他马上丢下手里的活儿,一溜烟儿地跑到植物跟前,一把抱过花盆,把它放到外面的院子里。

那植物呢,感受到流淌在叶子上的雨水,便扩张出更大的面积来获得雨水,好像膨胀开了,仿佛因为现在能用更为鲜亮的绿色来染饰自己而喜悦。或者至少马可瓦尔多是这么感受到的,他站在那里注视着那盆植物,甚至忘了躲雨。

他们就这么伫立在院子里,这人和这植物面对面。这人几乎能像植物那样体会到淋雨的感受,而这植物呢——还没有习惯户外的空气以及这许多的自然现象——就像一个从头到脚突然被淋湿的人那样惊愕不已。马可瓦尔多仰面望着天,品尝着雨水的滋味,那已经是一种——对他而言——近乎森林和草地的味道了,他便在脑海中追寻起那些模糊的记忆来。但是在这些记忆中,最清晰也最靠近的,却是关于风湿病的回忆,风湿病每年都得折腾他。于是,他赶紧回到屋里去了。

下班时间到了,公司要关门了。马可瓦尔多向仓库主任问道:“我可以把那植物留在外面的院子里吗?”

他们的头儿,维利杰莫先生,是一个特别怕为麻烦事担责任的家伙。“你疯了吗?要是被偷了怎么办?谁来负责?”

但是马可瓦尔多看着雨水给植物带来的好处,实在接受不了要把它再关进去的事实:那简直是浪费了上天的馈赠。“我可以带着它,直到明天早上……”他提议道,“我可以把它放在自行车后面的架子上,带它回家……这样我就可以让它尽可能充分地淋到雨了……”

维利杰莫先生想了一下,总结道:“这就是说你将承担全部责任。”然后他就同意了。

马可瓦尔多穿着一件带帽子的防风雨衣,整个身子都弓在机动自行车的把手上,在倾盆大雨中穿过城市。他身后的车架子上捆着那个花盆,于是那车、那人、那植物,就浑然一体了,更准确地说,那个弓着背裹在雨衣里的人不见了,只能看见一盆植物坐在自行车上。马可瓦尔多不时地从帽檐下回过头去,直到能看见身后摇曳地滴着雨珠的叶子为止;每一次回头的时候他都觉得这植物变得更高更茂盛了。

本文刊登于《读者》202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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