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成:句稳江天阔
作者 陈春成
发表于 2024年3月

杜甫在阆州住了不到半年,作诗六十余首,佳作频出。其中有一首《放船》,很值得留意:

送客苍溪县,山寒雨不开。

直愁骑马滑,故拟泛舟回。

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

江流大自在,坐稳兴悠哉。

后人多着眼于“青惜峰峦过”一联,其实起首四句,也不可轻易放过。这几句太平实了,而且低效,题为放船,却花了半首诗写为何来此,为何舍陆路而走水路。如在记事簿上随手记下行程。世人多知杜甫的锤铸之功,其实这种随手记事的态度,与锤铸之功相济,才是杜甫为人所不及处。他那些煌煌名篇,字句足以铭刻碑碣,老杜自己是否意识到了?我想他是知道的。这种不朽的引诱中,其实包藏着一种危险。钱钟书形容快乐:“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写出诗作,希望它不朽;写出不朽之作,就希望一直写。如李东阳评李贺语,“字字句句欲传世,顾过于刿鉥”,怀了这念头,写作就容易“端”起来,反倒离不朽远了。意识到后世的镜头正对着自己,身姿不免僵硬,表情不免做作,于是失去了信步闲游的自在。

而老杜不动声色地掠过了这危险。他一面在石碑上凿出深深笔画,一面在记事簿上涂抹。他有些小诗,简直像写在家庭账本的背面,或日历的一角。杜甫有一种收纳癖,远方战阵的鼓角、檐间燕子的呢喃、山果的红和枯骨的白、宴会上的绮席金碗、老妻的愁幼女的病、星河的动摇岩壁的崩裂、养鸡酿酒的盈亏,他不加拣择,统统折叠成对称的形状,稳稳收纳进他平仄妥帖的句子里。他形容自己新句的最好状态,不曰“工”,而曰“稳”。

本文刊登于《睿士》202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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