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科学家的非科学门槛
作者 王雪儿 从玉华
发表于 2024年3月

即将进入“非升即走”的第三年,秦晓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一年,她还没参评副教授,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第二年落选,在承担科研工作的同时还在兼顾學院的行政工作。“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在秦晓的计划里,“明年拿下青基,评上‘副高’就备孕”。

但现实是她33岁了,已经不在“最佳生育年龄”的序列。

孕5周,秦晓第一次在“屏幕上”看到了孩子,这个10毫米的“小糖豆”一下就攥住了她的心,“我没有刻意备孕,但她长得这么好,所有指标都正常”。

秦晓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同时开始准备三战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

“虽然截止年龄是35周岁,但对我来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申请了。”秦晓担心自己生完孩子之后的两年没有体力和精力再战“青基”。

从拿到博士学位,到教学、科研、发表论文,一个女性学者在职业阶梯上“最难熬的10年”往往是她们的最佳生育年龄。研究员张琴曾经在一场科研工作会议上听到这样一个建议,希望女性申请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的年龄线可以适当放宽,男性保持不变。

各类科研基金青年项目不仅为学者带来丰厚待遇和学术资源,在一些实行“非升即走”政策的高校里,获取某项国家级科研基金项目是青年教师获评职称的必要条件之一。一些青年学者不得不集中调度自己的时间,赶在年龄节点之前,匹配高校的学术评价。

其实,早在10多年前,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就将女性申请青年科学基金项目的年龄限制由35周岁拓宽至40周岁,旨在为女性创造更为友好的科研环境。

4年前,科技部、全国妇联等13个部门发布《支持女性科技人才在科技创新中发挥更大作用的若干措施》,其中明确提到,国家人才计划适当放宽女性申报人年龄限制。

但是,在女性学者相对更为集中的社科领域,这项变革仍未全面推动。事实上,在我国,除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的部分项目对女性有特别支持之外,其他类型的科研基金项目鲜少区分男性和女性申请者的年龄限制线。

在张琴参加的关于女性婚育研究的科研内部工作会议上,上述建议引发了与会学者的讨论——年龄不再成为限制条件,是否会真正激发女性的科研创造力?从另一个角度看,以性别区分评价标准是不是“另外一种不平等”?

生育的时机

直到自己开始备孕,张琴才真正理解了那场会议上的争论,以及女性学者面临的困境。

生还是不生?什么时候生?对于一些女性学者而言,生育的选择甚至关乎科研生命。张琴博士毕业时29岁,那时候的她并不觉得女性一定要生育,“丁克夫妻”是学术界常有的组合。

一次拜访给了她很大的触动。张琴的师爷90多岁了,家里没有孩子,只有一台扫地机器人,“他看着那个小东西,来来回回的就像看着一个小活物一样”。师爷住在大学的家属院里,楼下就是附属幼儿园,放学的时候,孩子们成群结队,叽叽喳喳。师爷有时站在窗口望,有时直接到楼下去,他告诉张琴,“年轻的时候觉得他们好吵,但是退休了之后,就特别喜欢听那些小孩的声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渴求特别有生命力的链接,张琴说:“我其实是怕自己会后悔,等到我真的想要的时候,又不能生了。”

博士毕业后,她进入一家体制内的研究院工作。她的办公室藏在一栋大学的行政楼里,每周她需要到单位坐班两天。相比于高校,这里的晋升压力和发表论文压力都没那么大。张琴结婚时31岁,在博士师门里不算晚,“但我第一拨结婚的初中同学有的已经开始离婚了”。她告诉记者,晚婚的女博士在生育时机的选择上往往面临着更小的容错空间。

“生育的线好像也卡在35岁。”备孕中的张琴发现,20多岁的女性做孕检大多没什么问题, 但是到35岁以上,指标经常有“红箭头”。

35岁同样是一些“青椒”(代指青年教师)最重要的聘期截点,决定了她们是否能评上副高职称,通过“非升即走”的考核,一旦失败就意味着失业。华东政法大学教授李秀清曾在其文章中提到,各高校竞争的第一硬核就是科研学术,重中之重就是科研、发文、重大项目。

高校里的女性“青椒”延后生育有时是一种“不得不”,“在年龄线之前,先拼项目”。一方面这些科研基金项目影响着科研人员的职称、待遇和资源分配;另一方面,有了自己的项目和经费才能更好地攻克科研问题,“以项目成果为包装的科研论文更受期刊的关注”。

中国科学技术发展战略研究院研究员魏世杰、张文霞在调研中发现,一个青年科研人员如果在职业生涯早期未能实现高起点,就很难在后续职业生涯中实现突围,所以青年科研人员从一开始就要参与激烈的资源角逐。

在社交平台上,科研人员把国家级科研基金项目的公布时间称作“放榜日”,青年项目被他们看作科研之路上“升级打怪”的第一个关卡。有人发帖“35岁拿不到青基怎么办”“拿不到青基是不是这辈子都评不上副教授了”“最后一次青基机会,如果不中科研道路怎么走”……

李秀清发现,相较于她刚入职的时候,30年后的现在,若要在高校立足生存,求得发展,需要应对的任务重了不止一两倍,青年学者面对的压力与日俱增。“毋庸讳言,这对年轻女性学者的压力更甚。”

她曾在学校的一场内部会议上建议,针对科研考核和评职称的量化机制,应给予职称升迁期怀孕生子的老师至少两篇核心期刊论文的加分,引得全场哄堂大笑。

“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李秀清说,“男人不会怀孕、不会分娩、不会哺乳,女性对此的感受必然会更加强烈些。”

上海交通大学在2020年曾进行过一项研究,探讨“非升即走”制度下女性青年教师的压力状态与生育意愿。结果显示,因惧怕求职中对未育女性的性别歧视,16%的被调研者经历了生育提前,52%经历了生育推迟,大约33%评上副教授才生育头胎——在职业生涯最黄金的时期,女性要面临生育和升职的两难。

“生育最好的时机要么早要么晚。”在张琴的观察样本里,硕士研究生阶段就结婚生育的师妹似乎在教职工作中没有那么窘迫,但她仔细想了想又补充道:“她的父母非常给力,一直帮忙照看孩子。”

一位教授妈妈表示,常有邻居羡慕她,一周就上两天班,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在家带孩子。但其实,科研工作的弹性制意味着“永无尽头”地思考,就算没有时间和精力实现高强度写作,也要保持阅读。“甚至是我有了孩子之后才意识到,我的工作时间是有限的。”

“不发表,就出局”是学术现实,科研人员在科研与教学的夹缝中“谋生存”是常态,这与人们对高校教师职业自由轻松、有更多闲暇时间照顾家庭的认知反差明显。

本文刊登于《科学大观园》202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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