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窗
作者 薛舒
发表于 2024年3月

薛舒,小说家。著有小说集《成人记》、长篇小说《残镇》,长篇非虚构《远去的人》等近二十部著作。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多次入选收获文学榜、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年度排行榜、城市文学排行榜等。部分小说被译为英文、法文、德文、波兰文、葡萄牙文发表或出版。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桑文佳坐在窗台上,两条腿悬空,荡在窗外。五层楼不算高,但她小心翼翼,脚后跟死死地抵着外墙,身躯似凝固般僵直着,只抬起下巴,仰望的视线射向对面大楼。早晨六点半,天色还未完全放亮,从北窗一眼望去,黛灰色楼群鳞次栉比、层出不穷地远去,让桑文佳有种身在山脉间的错觉。庞大的住宅区,靠近城市副中心地带,房龄将近二十年,户主多是享受动迁政策的回迁土著,以及白领租客。桑文佳的身后,是她租住的15号楼502室,此刻,她正坐在窗台上,眼前是无数个或暗或明的窗格,它们还未苏醒,抑或正散发着晨间最后的光亮。

桑文佳很少打开这扇北窗,更是从未让自己坐上窗台。一年前刚搬来时,请人修过一次空调,工人跨坐在窗台上,腰里绑着保险绳,侧身外探,工作了十五分钟。目测窗台宽度大约二十厘米,相当于一张小板凳。窗台足够承载一个成年人的体重,但桑文佳不是空调维修工人,也不是建筑工人,她不擅长攀高,况且腰里没拴保险绳,倘若来一股稍稍强劲的风,大概她会被连根拔起,一个倒栽葱掉落下去吧。

可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吗?桑文佳昂着头颅,忽然觉得不太确定。

才坐了五分钟,就有些目眩,桑文佳撑开双臂,两手抓住两边的窗框,头颅再往高处昂了昂。这使她的身躯有些后倾,姿态显得更僵硬了,像业余舞台剧演员,正演绎一个为着信仰而受难的女人,集屈辱与骄傲为一身。倘若对面大楼某一扇窗户里正好有人看见她,大概会这么认为吧?只是演技不够高超,还有些怯场,一副勇敢而又犹豫、决绝而又尴尬的样子。

北窗面对着27号楼,举目眺望,视力好的话,可以清晰地观察到30米外某一扇窗内的动静。30米,符合这个城市的住宅楼间距规定,也在桑文佳视力所及范围内。不过此刻,27号楼沒有任何一扇窗户里的任何一双眼睛注意到她,清晨,都忙着做早餐、准备送孩子上学、准备上班,没人闲得站在自家窗口对着别人的窗口看,料峭的早春,更没有人开窗探头出来呼吸一口湿冷的空气。桑文佳也无心窥视27号楼的任何一扇窗户,她仰望,是因为害怕。害怕垂下眼皮看十四米以下的地面,害怕看行走在地面上的大人小孩保洁工宠物狗,还有27号楼下,便道的拐弯处,两株已挂青果的枇杷树。

这么想着,她突然决定看一眼那两株枇杷树,于是略略垂下眼皮,向斜下方望去。很遗憾,虽然桑文佳视力很好,但她还是看不见隐蔽在众多宽缘绿叶下的小果子,她在高处,五楼,就这么往下看,只能看见两簇雨伞大的墨绿浓荫。其实,昨天傍晚回家,经过枇杷树,她专门站定,细细地看了好几眼。紧邻的两棵树,树冠交错,不分彼此,树干并不粗壮,直径十厘米左右,但也繁茂得紧。真是快!她看着它们从种子变成细细的树苗,冒出几片稀疏的叶子,没想到它们真的会一路长大,还年年挂果。今年是大年吧,太多果子,一嘟噜一嘟噜的,密密匝匝地缀在枝桠间……只看了十多秒,她就抬腿走了,没有折进27号楼。

27号楼里有一个秘密,除了桑文佳自己,没有人知道,唐世杰也不知道,结婚五年,她一直守着这个秘密。一年前,唐世杰跳槽,想在新公司附近找住处。“尚锦花苑最合适了,离公司两公里,早上我跑步去上班,下班骑共享单车回家,省了去健身房,租金还比现在便宜……”唐世杰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卷毛看着她,像一只疲惫的青年狮子。男人三十五岁,年轻的面容,带着专注与倦怠兼具的神态。说话的时候,他们正在吃晚饭,桑文佳做的,一大锅关东煮,乌冬面。

那时候,他们还租住在浦东,张江高科技园区,也是为唐世杰上班方便。她并不怪他没和她商量就决定跳槽,毕竟薪水涨了不少,只是新公司在城市北部,一处叫“森谷”的高科技园区,搬家是必须的。搬到哪里,当然是按他的需求定,她比他自由多了,一所高职院校的哲学教师,不用打卡坐班,有课才去。然而,诸如租房子找中介、跑社保中心、去市民大厅这样的事,从结婚开始就默认属于桑文佳管辖的家务,唐世杰是不在行的。这一回却破天荒,他竟自己去调查过“森谷”附近的住宅区,怎么就那么巧,竟一眼相中尚锦花苑。

桑文佳有些出神,唐世杰伸出长手臂,探过桌面,揉了揉她脑袋上的披肩长直发:嗨,问你呢,怎么样?

她一阵心慌,嗫喏道:你,怎么会看中这个小区?我有个同事住在那里,好像是个回迁房小区,要不再等等吧?

唐世杰吞下一个包心牛肉丸,口齿混沌:不是我看中的,新公司HR推荐,“森谷”有不少人租那里。别等了,下个礼拜我就要上班,张江太远,地铁单程就要一个多小时……

那就租吧,桑文佳答得爽快,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情愿。

桑文佳与唐世杰结婚,纯属适配,一个是沦为剩女的高等职业技术学院讲师,一个是无暇顾及个人生活的码农。介绍人是桑文佳的牙医,一位胳膊粗壮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医生,为桑文佳补过两次牙,办过一张洗牙年卡,然后,就自告奋勇要做她的红娘。男方是女牙医持续多年的租客,三十岁刚出头,收入不低,为人忠厚,IT公司程序员,俗称“码农”。起初桑文佳只为应付,作为牙医的长期客户,她得到了很大折扣的优惠。不想还真成了,原因很现实,各取所需。唐世杰可算纯种理科男,形象虽是不修边幅,头脑却聪敏。但他的聪敏,全没用在生活上,不会做饭,不知道市场物价水平,说不清楚自己有多少存款,对时尚风潮从无关注,在他眼里,这些都不值得动用他聪敏的脑细胞。桑文佳暗地里认为,唐世杰近似于“生活白痴”的特点,其实都是优点。因为不关注,便也不计较,二人世界中,她就是主宰者,她的任何决定或决策,他全赞同。他会说“你定吧,我不太懂这个”,或者“不用和我商量,你比我有经验”。这让她感到自己很重要,同时又不觉得被捆绑。

倘若结婚就是两个人合作,共同去完成一个项目,那么应该说,桑文佳和唐世杰合作得很愉快,甚至可以用“情投意合”来形容。唐世杰常年坐在电脑屏幕前工作,很少出席公共社交活动,作为妻子,她便对他的发型、衣着几无要求。但是,倘若认真打扮起来,还是很拿得出手的,一米八的个子,白方脸上架一副眼镜,理工男不谙世事的呆萌样子。又因为不愿意经常跑理发店,留了一头长及脖颈的头发,天然微卷,有一点点邋遢,但也使他带了一丝文艺气息。不过,日常的样子却是凌乱的,像一只疏于形象管理、率真而又无辜的狮子。方脸狮子,多可爱啊!有时候,桑文佳看他一眼,心里会这么想。是不是,她对他的感情已经超出了合作伙伴的范畴?除了情投意合,她体验到了某种结婚前以及初婚时没有的“喜欢”,类似于“爱”,但不能算“爱”。

虽然不是“爱”,但她感觉到了幸福,这是真实的。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把灵魂安放在适当的位置”,这是亚里士多德的话。北大哲学系毕业的桑文佳肚子里堆积着无数有名或无名哲学家的警句名言,它们被她用來解释生活中的一切快乐或悲伤、合理或荒诞。所以,爱与幸福不是充分与必要的关系,她确实这么认为。只不过,北大的身份,桑文佳很少愿意在人前透露或提及,人们只认为她低调,只有她自己知道,“北大”给予她的,除了收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的荣耀,剩下的,全是沦陷于高智商群体中难以冒出水面的窒息感,以及应对学业勉为其难的羞耻感。

唐世杰很少对家务琐事做决定,这一回租房却拿定了主意,桑文佳有些不习惯。答应他的时候,她犹豫了五秒,关于那个秘密,要不要说出来。五秒很短,脑中却闪过无数个不能解密的理由:结婚时为什么不告诉他?什么目的?现在说出来是不是太迟了?这难道不是欺骗?是的,你就是爱撒谎,撒谎是你的天性……

“我爱撒谎,我喜欢骗人,从小就是,但这并不妨碍我成为一个好人。”她近乎强词夺理地这么认为。

桑文佳抬着下巴,抓着窗框的手掌加了几分力度,目光依旧在对面的27号楼上扫视,从平视的五层开始往上数,数到第十七层,忽然咧开嘴角,露出牙齿,笑得邪魅:为什么不从上往下数呢?统共就十八层。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拖延时间,但她还是自我嫌弃了一小下:唉,笨死了。而后收拢嘴角,目光停驻在27号楼第十七层东南角。空空的阳台,没有晾晒衣物,没有花盆绿植,密闭的玻璃窗,暗红色窗帘完完全全遮住了室内景致,窗棂上也没有悬挂任何装饰物。貌似无人居住的空房,或者户主已搬离,就这么黑漆漆地空关着,没有透露出一丁点儿烟火声息。

这是属于桑文佳一个人的秘密:尚锦花苑27号楼1703室里没有住人;从阳台垂直往下47.6米,是两株9岁的枇杷树;站在27号楼1703室阳台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小区大门,以及那条通往所有楼栋的最宽的主干道;从27号楼1703室回到她和唐世杰居住的15号楼502室,加上等电梯的时间,最久需要6分钟……这些,唐世杰一无所知,她从未告诉过他。

不告知与欺骗有区别吗?当然有!这不是同一件事。可她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她就是不想把事实昭告于亲人、家人,以及相熟的人。譬如同事问她老公是上海人还是外地人,亲戚问她工资奖金几多,老同学问她有没有在市区买房……应付熟人不难,可以语焉不详,王顾左右而言他,熟人就会“识相”地闭嘴。倘若是外人,譬如女牙医,因为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深度的交往史,不属亲朋好友,她反倒不惧怕说实话,因为不会让她丧失安全感,也无需担忧自己的实话会给他人带去困扰。可是对至亲的人,就不一样了,既不能像对熟人那般敷衍,又实在无法做到“赤诚”相待,逼不得已时,只能用说谎来解决。她从不觉得说谎就是欺骗或不忠,她甚至认为,人们对“忠诚”这个词似有误解,精神上的忠诚,与行为上的忠诚,是同一件事吗?桑文佳总会想起大学时读过的一本叫《理想国》的书,柏拉图通过苏格拉底的嘴,雄辩地说出了关于“高贵的谎言”的理论:我们必须把真实看得高于一切,虚假对于神明毫无用处,但对于凡人,作为一种药物,还是有用的,那么显然,我们应该把药物留给医生,一般人一概不准碰它。

好吧,桑文佳自觉是一位有能力掌握“虚假”这种药物的医生,但这些,她无法向唐世杰解释清楚。幸好,聪敏而又单纯的“码农”对这么缺乏实用意义的话题从无兴趣,这是桑文佳愿意与他“合作”的最重要原因。

桑文佳撒过无数个谎,于她而言,谎言的确是治疗某种“疾病”的良药,还能带给她期待感与欣喜感。这种感觉始于童年,她清楚地记得,幼儿园大班时,母亲开始热衷于养花,隔几天就从花鸟市场搬回一两盆植物,每天长时间蹲在阳台上伺弄她的花草,浇水、施肥、松土,乐此不疲。可是一段时间过去,那些植物竟没有一盆开出花来,母亲沮丧不已,说自己是不是与植物“八字不合”。桑文佳不太明白“八字不合”是什么意思,但她挺喜欢母亲待在阳台上侍弄花草时给她留出的大段空间,这种时候,她不需要被询问在幼儿园学到了什么,不会被逼迫背诵唐诗三百首,不被提要求将来考上复旦大学新闻系做一名骄傲的女记者……她希望母亲养的那些植物能开出花来,这样,母亲就更有信心也更愿意花时间逗留在阳台上了。

某一日,幼儿园小朋友桑文佳带回一朵小红花,因为午觉睡得好,老师奖励的。桑文佳对这样的奖励并无兴趣,她更喜欢的是有一回做值日给小朋友发图书得到的奖励,两颗蒟蒻果冻,荔枝味,甜甜的,很好吃。纸做的小红花,有什么用呢?桑文佳只是一个幼儿园大班的孩子,但她的价值判断已初见端倪,也许是早熟,但也算早慧。

母亲把她从幼儿园接回家后一头钻进厨房做饭去了,留桑文佳独自在客厅里看电视。少儿频道正播放一段教小朋友变魔术的节目,魔术师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朵花,而后把纸张卷起来,在空中挥舞了两三下,再打开纸卷,里面竟冒出一枝盛开的玫瑰花。桑文佳突发奇想,等不及魔术师揭秘就跑到阳台上,掏出衣袋里的小红花,把它卡在了一盆植物的枝桠间,一眼看去,倒真像那盆绿植上冒出了一朵将开欲开的红花。桑文佳对自己的“创作”很满意,她想,她还需要等待一阵“魔风”吹过,纸做的小红花就会变成一朵真的花了吧?等了好一会儿,母亲的喊声从屋里传来:爸爸回来了,佳佳吃饭……

第二天早上,父亲已经出门上班,桑文佳趴在餐桌边吃鸡蛋牛奶和蔬菜小包子的早饭,忽听阳台上传来一声惊叫:天呐!我的花开了,佳佳快来看,妈妈种的花开了。

魔术成功了!桑文佳心里一阵惊喜,放下牛奶杯,从餐桌边跳起来,奔向阳台。母亲正俯下身子,凑近那盆冒出一个小红朵的绿色植物,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瞬间,小红朵脱离枝桠,一头栽下,悠然无声地落在了花盆里。母亲再次发出惊叫:哎呀,该死该死,被我弄脱掉了……她一边痛心疾首,一边捏起被她失手碰掉的小红朵,定格了两秒钟,扭头看向桑文佳:是不是你干的?

桑文佳靠在阳台门边,面无表情,且沉默不语,心里却有一百只兔子奔跑而过,小小的胸腔里扬起一阵急促的、欢腾的烟尘。

那一日早晨,母亲对桑文佳进行了一场“小孩子一定要诚实”的教育,她把桑文佳的创举定义为“撒谎”,她说:假的就是假的,你不能把假的当成真的来骗人,这叫撒谎……桑文佳有些疑惑,她把假花装在真树枝上,不是为了骗人,她只是在变魔术,母亲这么说,那魔术师是不是也在骗人?可是,无论如何,桑文佳创作的这个不能算完全成功的魔术,竟也在一瞬间骗过了母亲的眼睛,她只是一个小孩,她骗过了永远比小孩聪明的大人,这真是一个太大的惊喜了。母亲温柔与严厉兼具的声音在她耳畔不断缭绕,桑文佳始终低头沉默,心里却掠过一波波兴奋的、快乐的海浪。

通过对桑文佳长达二十分钟的教育,母亲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以后可不许再撒谎啊,你个小骗子!”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还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戳了一下桑文佳的额角。说“小骗子”的时候,母亲的嘴角微微咧开,像是憋着破口而出的笑。幼儿园小朋友桑文佳隐约领会到母亲微妙的情绪,这个被小孩欺骗的成年人没有真生气,“小骗子”只是一种“昵称”,母亲甚至觉得这事儿是好笑的,但作为成年人,她必须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于是,桑文佳也努力抿了抿嘴角,几乎也要笑出来,但她憋住了,配合着母亲,一起完成了这场好玩的游戏。

好吧,就算是撒谎,可是撒谎是多么好玩啊!六岁的桑文佳就是这么想的。

桑文佳在渐渐长大,小学、中学、高中,高考即将来临……她愈发喜欢上了“撒谎”这种有着魔术般的功能的游戏,技术也日渐成熟了。大多时候,她能在不殃及他人的前提下,给自己创造一些因谎言而获得的“快感”。偶尔,情绪低落时,她发现,只要撒一个小小的谎,就可以重整高昂的精神,对,不需要弥天大谎,小小的,就够了。譬如,她不想吃母亲做的饭,或者不想去上学,就假装肚子痛,装着装着,肚子就真的痛起来。她的谎言几乎可以让身体机能自动调节配合,达到“以假乱真”的高度。她想问母亲讨零花钱,却不愿意用“买蛋筒冰激凌”,“买最新款的SWATCH手表”这样缺乏正当性的理由。不过她总能找到让母亲不能拒绝的事由,比如,“老师布置作业,要写一篇游记,所以,礼拜天和同学约好去佘山。”或者,“800米考试,总跑不进4分30秒,我要去体育馆锻炼,我同桌说,买季卡划算,她妈妈给她买的……”

母亲好像从未质疑过她,佘山有没有去,游记是否写了,体育馆季卡买了没有,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学习成绩从来没有掉出过班级前三名,800米考试最终也是通过了的,她似乎从来就有自圆其说的本事。有过那么几次,几乎要被揭穿,岌岌可危了,可是最终,谎言构筑的小世界也并未崩塌。譬如高二的那个春天,她感冒,发烧了,母亲打电话向老师请假。只听见母亲对着电话机说:不是我,是桑文佳病了,不好意思,谢谢老师……电话挂掉,母亲转头问她:你给老师打电话说我病了?

她低着烧得发红的脸,翕動着干裂的嘴唇说:没有啊,老师听错了吧?

母亲便不再追究病中的女儿。两天后病好了,去上学,老师也没有问她究竟是谁病了,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其实是,五天前,她刚生过一次“病”,请过一天假。那天她只是不想去上学,因为她给隔壁班的班长、整个高二年级的“级草”写了一封信,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表白,但也算是向心仪的男生伸出了橄榄枝。可是那个电线杆子似的“级草”居然把信还给了她,放学时分,教室外面的走廊里,他喊住她,手里拎着一个白色信封:嗨,桑文佳。她认出来,白色信封是她三天前寄出的。就在隔壁班,却通过邮局传递,因为,“邮寄”才是更有仪式感的方式,才更能表达她的诚意。

她站定,心跳加速。他拎着白色信封的手举起来,伸向他:你就是桑文佳?想告诉你,我是要考清华的,你呢?听说你想考复旦新闻系?那你还需要努把力。

她快速跳动的心脏猛地一缩。“你就是桑文佳?”他这么问,不确定的语气,表示自己对她并无过多关注。可他又很清楚她的学习状况,知道对于她而言考上复旦并非轻而易举,“清华”却仿佛已是他的囊中之物。这也算是拒绝的一种方式吧?她想。

“级草”长一张清白脸,高个子,瘦,不太爱笑,冷峻的样子,可是一笑起来,嘴角漾出两个米窝,高冷的人忽然就变得烂漫起来。这会儿,他看着她,嘴角半咧,似笑非笑,没有米窝,而是带着些许挑衅、讥诮的表情。可是,哪怕他看着她,挑衅的、讥诮的,也还是好看。这么想的时候,她感觉到了羞愤,于是一把抢过白色信封,什么话都没说,转身疾走,边走边把信撕得粉碎,扔进了楼梯转角处的垃圾桶。

复旦新闻系,是母亲从幼儿园开始就为她树立的远大目标。那一夜,桑文佳辗转无眠,早晨醒来后她已经想好,明年高考,不管考什么大学,就是不考复旦新闻系。

天照常亮起,母亲照常给她做了牛奶鸡蛋加点心的早餐,那是通向复旦新闻系的物质保障之一。她忽然不想去上学,和自己赌气,也和母亲赌气。当然,她还是背着书包出了门,在公用电话亭给老师打电话请病假,而后去离家最近的影城,买了一张早场电影票,《泰坦尼克号》,院线排片最后一天。上班日,没几个观众,全片三个多小时,桑文佳独自坐在黑暗的影院里,像一只匍匐在北冰洋海底的贝类动物,沉陷,却如梦初醒。相比影片里的男主角“杰克”,“级草”简直弱出一百个等级,长相虽然也算帅,但不像杰克那样帅得纯真无瑕。“级草”过高过瘦,腮帮子上还缀着几粒青春痘。成绩当然是独占鳌头,但这也并非必要。杰克才不是什么名校高材生,杰克妥妥的穷人,连一张船票都买不起,可人家的爱情,那才叫惊天地泣鬼神。

从影院出来,桑文佳用积攒的零花钱在麦当劳里叫了一份巨无霸汉堡包,一杯可乐。高糖高能的食物刺激了多巴胺分泌,她不再感到沮丧。下午,她去到一家有着两个楼层的新华书店,在很多排“文艺类”书架中找了一个角落,席地而坐,整整半天,把刚上新的一本《挪威的森林》囫囵吞枣读完。傍晚,放学时分,她按时回家,心情愉悦。就这样,她治愈了自己,只是撒了一个谎,请了一天病假。

未承想,时隔五天,她真的病了,这就不适合再以生病为由请假了,于是,她对老师说,妈妈病了,又对母亲说,老师听错了。好吧,老师和母亲都相信了她,少女再一次成功骗过成年人。她愈发相信自己的智商了,这一门“魔术”游戏,她可以玩得游刃有余。也或许,母亲和老师并不是没看出来她在撒谎,只是因为她的学习成绩从来都是好的,一个优等生,撒一些无伤大雅的谎,又有什么要紧呢?

可是,那也不能算欺骗吧?那只是一种自我疗愈,或者叫“高贵的谎言”。上大学后,桑文佳重新认识了“撒谎”这件事,记得是在《现代哲学与社会思潮》选修课上,老师说过这么一段话:有时,真理会造成伤害,毁灭人际关系,导致暴力和动荡。有时,欺骗不仅不是恶习,还是一种社会德性。现实中,社会和谐远比真实更受推崇,适当的谎言可以看作是文明社会的黏合剂,若没有这种不透明性将我们和我们的思想分开,基本的社交生活都无法继续下去……

这就是哲学家的明智,桑文佳以四年的系统学习但并不深刻的认知来判断,欺骗或谎言有它存在的合理性。可她依然喜欢“撒谎”这种原始的说法,那是母亲对她的想象力和自愈行为的第一次命名。撒谎和魔术一样,可以让人获得快感,这是她真切的感受。

桑文佳正襟危坐,身躯卡在北窗正中,十分钟过去了,没人注意到她。天色越来越亮,黛灰色大楼正变成灰白色,无数格子里的灯火也在渐次熄灭。她收回上斜的視线,一刹那,两个尖角闪进眼帘,暗绿菱形花纹。她一激灵,抓住窗框的手差点松脱,定睛才发现,是自己的脚尖,它们以悬浮的影像突然进入,像恐怖片里闪跳出现的近景。爬上窗台前,她特意给自己赤裸的双脚套上了这双羊毛袜,网上买的,据说澳大利亚进口,保暖性很好。她给自己穿好袜子,然后,登上椅子,抓住窗框,跨出一条腿,再是第二条腿。好了,她坐在窗台上了,羊毛袜御寒效果极佳,悬荡在外面的双脚一点都不冷……她突然感到深深的羞愧,怎么可以想得这么周到?为什么要给自己穿一双羊毛袜?死都不怕,还怕冷吗?

她急急抬起视线,重新仰起头颅,看向对面的27号楼。脚底下有人声传来,遥远而恍惚,是母亲送小孩上学的声音,喊着“快快,要迟到了”,伴随着“啪嗒、啪嗒”的碎步声。她还听见两个遛狗的老人一如既往的晨间招呼:斑贝,帅啊——老头的烟嗓里含着经久的痰气。另一位回应:哈雷好!早饭吃过哇?是个老太太,宁波口音。她认识那两条狗,黑白色的是斑贝,哈雷是黄色的。她不懂狗的品种,但每次有早课的上班日,出小区的路上,她都能见到它们,以及它们的主人。她也知道哈雷和斑贝谁是老头家的,谁是老太太家的。幸亏在五楼,还能听见地面上的声音,要是在27号楼1703室,那就真的与世隔绝了,17层,太高了,她想。

桑文佳和唐世杰已经在尚锦花苑的这套两居室住了一年零三个月。刚搬来时,她趴在客厅的北窗口朝对面仰望过一次,斜上方那个阳台,镶嵌在众多整齐排列的方格中,空洞而触目。太容易找到了,她快快关上北窗,仿佛害怕对面的空阳台突然射出两道明察秋毫的目光,对着北窗内的她锐利注视,直到看破她身上的楚楚衣冠,把她看得赤身裸体,无所遮掩。那以后,桑文佳很少趴在北窗口朝外眺望,好在这扇窗除了采光和通风,没有别的用处。

住进来的第一个周末,唐世杰说:佳佳,晚饭我们外面吃吧?庆祝我换新工作、涨薪,也庆祝我们的乔迁之喜。

好啊!桑文佳说:想吃什么?

唐世杰抬起四方下巴,眨了眨眼睛:什么都想吃,你定。

这种事,唐世杰不会拿主意,桑文佳却擅长:小区门口有一家“听水人家”,名字不错,去试试?

“听水人家”不大,但装修考究,专做淮扬私房菜。两人找了个靠窗座位,菜也是桑文佳点的,唐世杰爱吃的松鼠鳜鱼和大煮干丝,还有她喜欢的醉活虾。第一道菜上桌,唐世杰举起啤酒杯:来,祝贺我们!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而后夹起一筷煮干丝,鼓动着腮帮子咀嚼起来。连吃好几口,直到第二道菜上桌,大约终是不再觉得饿,才放下筷子,开始剥醉虾,剥了也不吃,攒了五六个虾仁,一并夹给她。桑文佳笑说:你不是不喜欢给别人夹菜吗?

我给你夹菜了?哈,没感觉到。唐世杰抬着方下巴,眨巴着眼睛说。

桑文佳拎起一只虾须,嘴巴凑上去,作示范状:醉虾要这么吃,先连壳放进嘴里,嘬那个味道……

唐世杰看着她,方下巴上缀着些许青色的胡茬,像落了零星灰尘的白瓷砖:佳佳,我们结婚四年了吧?要是我告诉你,我有一个秘密,一直瞒着你,你会不会生气?

桑文佳一怔,抬头。唐世杰垂下眼皮,似要逃避她的眼睛。她不说话,只伸手又从餐盘里拎起一只虾,活虾还未完全醉死,背脊一拱,一个弹跳,跳回餐盘。她伸出两根手指捉住逃走的虾,噘着嘴,专注对付它。虾终于不再动弹,她一下扔进嘴里,发出响亮的咂嘴声,直到吐出虾壳,咽下虾仁,才大叹道:真鲜啊!而后看向唐世杰:什么秘密?影响我们的生活吗?如果不影响,不说也罢。

轮到唐世杰怔住,桑文佳发出两声干燥的“哈哈”:你要是想说,那就说来听听。

她终是不敌好奇,同时感觉心头被一根细针刺中,悄然一痛,不剧烈,但清晰。

唐世杰清了清嗓子,还未开口,大方脸先红了:是这样的,我们结婚前,我买过一套房子,不大。

桑文佳的心脏悬到了嗓子眼:你有房子?

你知道的,在认识你之前,我有过女朋友。

“我知道,你告诉过我,其实没必要。”桑文佳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前女友这种事,有必要告诉现配偶吗?她也有前男友,她就从未在唐世杰面前提过。

可是,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唐世杰说,有些迟疑:其实,我和她,领过证。

桑文佳的思维突然卡壳,她不太理解这话的意思,便沉默着,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那套房子,属于婚后财产,分手时我没争取,不过房子不大,在郊区,没花多少钱。我们没在一起生活过,也没办过婚礼,房子没来得及装修就解约了……

桑文佳一时发愣,她无从判断这段话的重点,唐世杰似乎更看重自己犯下的房产过错,曾经的婚史只是副产品。可毕竟,他说出来了,诚实得令她绝望。可是他对她隐瞒了四年,算撒谎吗?她从未想到,这么诚实的人也会撒谎?适才心脏里一点小小的刺痛正在放大,闷闷的钝痛从胸腔传来。

唐世杰解释:我不是故意要骗你,就是觉得,都过去了,不重要了,当时买房是奔着过日子去的,没想到她就是为了落户上海。算了,买个教训,那时候年轻,不成熟,唉,不成熟。唐世杰说了两遍“不成熟”,没得到回应,闭了嘴,垂着眼皮看桌上的菜。

桑文佳不知道要表达愤怒、伤心,还是不以为然,只垂着眼皮,一次次捉起盘子里的虾,一次次扔进嘴巴,夸张地咂嘴,吐出虾壳,咽下虾肉。足足十分钟,吃掉大半盘虾,才抬起头,像是终于结束了一场吃虾比赛,喘了一口大气:其实,有些秘密,可以保守一辈子的,你说都过去了,不重要了,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你不告诉我,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唐世杰咧开嘴,做出笑的样子,方脸变成梯形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就觉得,不告诉你吧,心不安。

难为你了,结婚四年,害你不安了四年。桑文佳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有笑意:好了,现在你告诉我了,可以安心了,吃吧,松鼠鳜鱼凉了不好吃。

桑文佳的语气和表情都是平静的,这可能给唐世杰造成错觉,似乎,波澜不惊的海面之下,一场更大的風浪正在酝酿。松鼠鳜鱼,唐世杰只吃了一口,再没动筷子。桑文佳却很有耐心地吃掉了剩下的半盘醉虾,直到吐出最后一个虾壳,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吃饱了吗?吃饱了回家。

睡前,两人躺在床上,桑文佳刷手机,唐世杰也刷手机,没人提议做点夫妻间的必要工作。半小时后,唐世杰开始打哈欠,她听见枕头左边传来含混的话声:佳佳,那我睡了哦,你真没生气吧?

有什么好生气的,睡吧。桑文佳答得轻描淡写,视线始终没从手机屏幕上移开。

唐世杰大约终是放下心来,只两三分钟,鼾声响起。

桑文佳确定唐世杰睡熟才下床,出卧室,生醉虾吃多了,胃里有股凉意,她要去餐厅倒热水喝。经过客厅,不由自主地走向北窗,夜已深,对面的27号楼里亮着零星灯火,她打开窗户,想看一眼斜上方那一格漆黑的阳台,刚探头到窗外,就觉冷风从头颅与耳朵间“嗖嗖”刮过,一股巨大的吸力拽着她直往窗外探伸,仿佛要把她吸入幽深的夜空。她迅速缩回脑袋,关上了窗。

有些秘密,一辈子不说出来,算不算欺骗?与唐世杰结婚并非出于爱情,这不算秘密。认识唐世杰那年,桑文佳32岁,市面上已经很难找到适配男性。码农横空出世,各方面条件不错,虽然比她小一岁,但不讨厌。见了三次面,一次喝咖啡,一次吃饭,一次看电影,都是桑文佳提议,他挑起疏淡的眉毛,白方脸上带着稚气的欢快表情:“好呀,你说了算。”是个好说话的主,可以搭伴过日子,爱不爱的,小年轻才在乎。桑文佳有种阅尽千帆的自暴自弃,相比26岁时的自己,现在的她,就是一个百分百的现实主义者。

桑文佳从头至尾没有提过让唐世杰为她买房,也不要求办一场终生难忘的“婚礼”。她很“特别”,特别得不合乎人们对备婚女性的普遍认知。然而,唐世杰对她的“特别”似乎并不好奇,他的注意力全不在油盐酱醋锅碗瓢盆中,连求婚都简单到只一句话:佳佳,咱俩挺合得来,要不我们结婚吧?

好呀,那就结婚吧,她回答。就这么定了,半年不到,闪婚,接下去,便是履行婚姻契约。大约,这就是他们的“情投意合”吧?洒脱的一对。不过,也许唐世杰只是在逃避责任,桑文佳的母亲说:要结婚?买房了吗?你不要求他买房,他当然乐得不买,也太便宜他了吧?

桑文佳不想与母亲争论,她习惯于“不说”,或者,撒一个谎。她说姆妈你急什么?唐世杰有房子的,在闵行,离他上班的地方太远,现在正在出租中,每个月租金的一半就够我们租房子住……

这不是真的,桑文佳又一次用撒谎解决了问题。母亲大概也是了解女儿的脾性,从小就独立,不依赖,也不服从,再追究,大概什么都不会对你说了。谎言让母亲得到安抚,让桑文佳得到安静,苏格拉底是对的,“高贵的谎言”可谓良药。不过,母亲还是提了一句:那,婚礼也不办吗?佳佳,结婚是大事,你要想清楚。

结婚当然是大事,桑文佳想得很清楚,但结婚也是自己的事,她不想用某种仪式去昭告天下,别人又有什么资格来决定自己的结婚方式呢?她对唐世杰说:婚礼很可怕的,两个人站在台上任人摆布,傻不傻啊!有钱办婚礼,不如去旅行。

唐世杰再一次表示赞同:太棒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去哪里旅行?我们研究一下……

他们去了一趟西藏,整整两个星期,深度体验了一把高原缺氧环境,回上海时,飞机一落地,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彼此:你有没有觉得晕?

醉氧了吧?桑文佳说。与此同时,唐世杰伸出长手臂,揽住桑文佳的肩膀,前所未有地说了一句老实而又土气的情话:从此以后,我们要在一起生活了,我们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吧。

“忠贞的誓言是荒谬的许诺,但却是婚姻的核心。”桑文佳脑中掠过“卡蓬神父”的话,忘了是在哪本书上读到的,也不清楚这个叫卡蓬的神父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这句话用在此时此刻,她觉得再合适不过。

经济舱过道里站满了准备下飞机的乘客,两人却坐在位子上不动,没人注意到,唐世杰突然朝桑文佳凑过脑袋,飞快地在她的嘴唇上啄了一下。她眼前一黑,睁开眼睛,白方脸已经退开,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有些歪,镜片上蹭了一缕她脸上的象牙色粉底。她伸手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心里滚过一阵久违了的浓浓的甜蜜。

那种从心里流淌而过的甜蜜,那种把整颗心都浸润得经久欢愉的感觉,很久以前有过。但是很遗憾,她人生中的第一场恋爱,也是唯一一场恋爱,始于20岁,终于26岁。直到遇见唐世杰,这就不是恋爱了,而是过日子,是与恋爱完全不同的、务实的生活。

两个人的生活开启了,没有近忧,甚至也没有远虑。码农全身心投入他的程序与数据,从未主动提及买房规划。唐世杰不提,桑文佳更不想提,甚至,她为他在购房问题上的迟钝而觉庆幸。当然,她不是要给未来可能的分道扬镳留后手,她只是不想和盘托出属于自己的曾经与过往。與一个男人结婚,不是要给自己找一个事事需要报备的监管者。倘若真的要买房,那就要办贷款,使用公积金,程序其烦无比,秘密也将暴露。她也不是刻意要隐瞒真相,她只是不愿意解释,亦是想要维护某种自尊,那种也许只有她自己才介怀的体面。可是,不说就等于撒谎吗?隐瞒真相就是欺骗吗?有些秘密,只在说出来后才构成伤害,秘密还是秘密的时候,它是无害的。

没想到,看起来对买房迟钝无感的唐世杰居然为前女友,哦不,前妻,居然为前妻买过房……桑文佳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当初领证时她怎么就没注意到唐世杰结过婚?对,他俩把各自的户口本、身份证等各种证件一股脑儿地交给了婚姻登记处柜台里的工作人员,然后,他们去拍照,二十分钟后,两本盖过章的结婚证就到了他们手里。“喏,这是你的”,唐世杰把一本红色证件交给她,又挥了挥自己手里的另一本:“这是我的。”她就没想过,他递到柜台里去的一堆材料中,会不会有一份里面隐藏着某个惊天秘密。

唐世杰被名存实亡的第一个妻子骗走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大,且是郊区房,价值不算太大。问题是,他被骗走了初婚的资格。他从不与桑文佳提及买房规划,是出于对女人的不信任?他心有余悸?他害怕第二次被女人欺骗?

桑文佳有些心虚,虽然她把初婚的资格留给了唐世杰,但她也有所谓的秘密没告诉他,作为对等交换,她是不是也该向他公布一些什么?可是,倘若她永远不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他就会对她愧疚一辈子吧?留着这种愧疚感,或许不是坏事,就像哲学老师说的,“适当的谎言可以看作是文明社会的黏合剂”,桑文佳想。

可她还是感觉到胸腔里隐隐的钝痛,像是那种表面没有破溃的内伤。只不过,她没有足够的底气宣布伤情,有时候,一件往事,一开始错过了公布时机,日后再公布,就失去了正当性,就带上了道德瑕疵,人们会认为,在滞后公布前的那段日子里,你就是在“欺骗”。

桑文佳持续了四年的平和心态与喜乐生活在唐世杰公布秘密的这一天戛然而止,令她不能释怀的不是唐世杰初婚的资格,更不是那套被一个陌生女人夺走的房子,而是,在她并不知情的四年里,能不能看作他在对她撒谎?这么想的时候,她再一次感觉到了胸腔里沉闷的钝痛。

桑文佳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下去,胃里有了些许暖意。回卧室,上床,被窝被掀动,唐世杰翻身,白皙的方脸转向她,橘色台灯光下,闭着的眼皮底下笼罩着两排睫毛,微卷的头发耷拉在脑门上,像动画片《快乐小方脸》里那只要萌哭观众的小狮子“拉瑞”。

桑文佳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唐世杰的方下巴,胡茬子有点扎手,是个男人,却又是一个幼稚的、简单的、守不住心里的秘密的男人。桑文佳早就发现,她和身边这个男人在一起生活了四年,已经不只是不讨厌他了,似乎,她正在越来越喜欢他,比四年前喜欢得多。事情正在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桑文佳仰躺着,男人轻微的鼾声从耳畔传来,她已经习惯睡觉时有这节奏均匀的白噪音伴随,可她还没习惯再一次全身心去爱一个人,同时准备好接受某种伤害。

诚实不一定是道德的,唐世杰倘若能懂得撒谎的妙处,大概就不会说出他的秘密了吧?这么想着,桑文佳渐渐睡过去,睡得很不坦然,一夜乱梦四起。

第二天早上,桑文佳照例提前起床做好了早餐,三明治、牛奶、削皮切片的苹果,一如既往地健康。吃早餐时,唐世杰摸出一张银行卡:交给你了。

什么?桑文佳明知故问。

新公司的工资卡,你保管吧,总之,我把自己全交给你了,唐世杰抬着方脸看她。愧疚感正在起作用,他在弥补,或者叫自我救赎,桑文佳想。于是接过卡,笑笑:要不然,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唐世杰方脸一紧:啊?什么?

桑文佳喝了一口牛奶,对唐世杰做了一个鬼脸:在和你结婚前,我生过一个孩子。

唐世杰“噗嗤”一声笑出来:不带这么开玩笑的,好了好了,别生气了,真的,在我们老家,领证不算结婚的,要请过喜酒,办过婚礼才算。

桑文佳也笑:说了没生气,你怎么就不信呢?

唐世杰站起来,张开手臂搂了搂桑文佳的肩膀:上班啦,挣奶粉钱去。

他们没有孩子,但唐世杰总说上班是去挣奶粉钱,他在IT行业工作多年,那些单身或非单身码农习惯于这么自嘲。结婚四年,桑文佳的肚子毫无动静,他们没有刻意避孕,也没人提议是不是去医院检查一下。码农一以贯之地对生存与繁衍之类的动物性需求缺乏愿景与规划,桑文佳不积极,也不是出于谨慎,她的确已过最佳生育年龄,但也并不是不可以生,她只是心有余悸。对,心有余悸的人应该是她,不是他。

唐世杰上班去了,碰上门之前说:想吃罗勒酱意面,晚上做好不好?语气竟是甜腻的,方脸上还堆着笑,一副讨好又讨嫌的样子。

桑文佳白了他一眼:今晚我有第二课堂,自己点外卖。

唐世杰把她的白眼当成了媚眼,笑着出了门。桑文佳松了松紧绷的脸皮,忽然有些气馁。她不想原谅他,可是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如何不原谅,便一如以往,决定用一个谎言进行一次自我疗愈。可是,生过孩子?鬼才信,况且那也不能算谎言。

这一次撒谎,她没有获得快感,魔术并未产生功效,她失败了。

桑文佳以昂头仰望的姿势坐在窗台上,27号楼与15号楼之间横亘着一条窄窄的天空。天色完全亮了,却没有太阳,而是泛着暗白,要下雨的样子。桑文佳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看天气预报,今天早晨她不需要醒来,她一夜没睡,六点半手机闹钟一响,她习惯性地划开天气预报。有雨又何妨?天晴又能怎样?她决定冒一次险,或者说,撒一个谎,她需要疗愈自己,于是从餐桌边搬起一把椅子,走向北窗口。

一阵丛林风声和群鸟鸣叫声从身后传来,客厅里的茶几上,闹钟正第二次响起。桑文佳的手机闹钟每天响两遍,第一遍是六点半的预告铃,响过之后还可以迷糊半小时,第二遍才是真正的起床铃。此刻是七点,起床铃响起的时候,她已经在窗台上坐了二十多分钟。群鸟在客厅里持续扑腾叫唤,可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动弹一下身躯,就这么僵坐着。三十秒后,群鸟飞回手机,闹钟戛然而止,一个孩子的声音从脚底下传来:妈妈,你看啊……

她放低视线,循着童音找去。一个男孩,圆脸整个儿朝天,眼睛瞪得很大,还伸出手臂指着头顶上方:妈妈,你看啊——

男孩身边的女人抬起头,背包从米色风衣的肩膀上突然滑下,随即捂住嘴,发出一声惊叫。女人的惊叫吸引了两三个脚步急促的路人,他们停下,仰起脑袋。

终于被发现了,桑文佳重新抬起头,把视线调至斜上角,抓着窗框的手陡增了几分握力。她不愿意与楼下的围观者对视,她怕他们看出她眼睛里的秘密。她没想死,她只是觉得难受,必须亲临一场危险,才能掩盖住心头另一种临危的恐惧。她甚至希望被发现、被注视、被劝导、被安抚、被拯救……楼下那些人,她不认识,但她大抵认同,他们是她的邻居。不认识才好,不认识,她才敢坐在窗台上,不怕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人们围观,不怕被指指点点,陌生的邻居可以这么说:有个女人,要跳楼,15号,五楼……楼栋号和房号自然是要暴露的,但她不是业主,她只是租了15号楼502室这套房子,她没有想过这样做会不会给房东带来后患,她来不及想那么多。

十四米以下的便道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正从远处跑来,有人惊诧发问:谁啊?为什么?有人回答:不晓得啊……人声寥落,并不嘈杂,听起来很清晰。她昂着头颅,扯了扯嘴角,笑了。

昨晚唐世杰离家出走,在桑文佳睡着后的半夜。变故却是发生在一个月前,距离结婚五年缺四个月的那天晚上,唐世杰说:离婚吧。

那一日,他从厦门出差回来,傍晚五点落地的飞机,到家应该是七点前。可是直到午夜十一点半,桑文佳才听见电子门锁的“嘀嘀”声,拉杆箱落地,换鞋,拖鞋擦着地板的脚步声,并不急切的节奏,但也不是小心翼翼怕惊扰梦中人的意思,而是,漫不经心,或者,刻意拖延。她半靠在床上刷手机,“消消乐”游戏正进行到789关。

心绪不安的时候,桑文佳就玩“消消乐”,因为没有思考的动力,也没有行动的方案。七点半的时候,她发过微信给他,没有回复。九点半,又发了一条,回复来了:半路被老赵拦截,夜宵,你先睡。

又是老赵,这个经常出现在唐世杰口头传颂中的中年男人,桑文佳从未见过,但她知道这个代号,他是唐世杰的同事,还是他的陪伴者和见证者,更是他万事的借口。好吧,他去赴老赵的约了,夜宵,无口厚非,可是心跳却不自控地加速,她感觉到莫名的不安。

大约半年前,唐世杰参加了一次公司总部的培训,在杭州,之后,工作突然变得忙碌起来,平均一个半月出差一趟,分别去过深圳、青岛、厦门,还有数不清多少次的通宵加班。没有理由认为这些并无确凿证据的培训、出差、加班是谎言,即便是谎言,又能说明什么呢?多半与她一样,懒于解释,或者不想被唠叨,随意扯个谎而已,她想。

唐世杰进家门后没有径直来卧室,桑文佳也没下床出卧室迎接,“消消乐”第789关正进行到关键时刻,她双手不停滑动手机屏幕,耳朵竖着。他去了洗手间,“哗哗”的水声传来,而后是牙刷摩擦牙齿的声音,夹杂着两记咳嗽,很轻。死了,789关未通过,桑文佳按灭手机,朝渐渐靠近卧室的脚步声轻喊:回来了?

唐世杰顶着一头凌乱的卷发进卧室,垂着眼皮,并不看她:是。

桑文佳盯着他:老赵都快离不开你了。

唐世杰依然垂着眼皮:不是老赵。

桑文佳“哈”了一声:你不会告诉我是和哪个女人约会去了吧?

唐世杰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皮,方脸正对着她:是的,是女人,你要是不能接受,那,我们离婚吧。

桑文佳心里一阵翻腾,停顿了许久,竭力平静地说:总得告诉我原因吧?

唐世杰钻进被窝,仰天平躺,沉默。被子边沿压着下巴,这让他的方脸变成了扁脸。桑文佳也躺下,并排的两个枕头上,两颗隔着三十厘米空档的脑袋,四只眼睛齐齐看着天花板,没有人挑起话头。

等了十分钟,桑文佳终于忍不住,压低嗓音,轻声问:什么样的女人?说说?我不生气。

唐世杰张开嘴,朝天花板翕动了几下,像一条垂死的鱼,正努力顶出水面呼吸空气。张了三次嘴,像是终于缓过气儿来,才开了口。这一开口,竟絮絮叨叨,连续不断,足足说了半个小时。似乎,他就等着她这么一问,他才可以拔掉堵在喉咙口的塞子,淤积在肚子里的秘密才得以泥沙俱下、一泻千里。

半年前,杭州培训,他认識了她,苏州分部的技术总监,女性程序员很少有做得这样出色的。

两周后,她来上海出差,打电话给他,他们喝咖啡,聊天。

第三次,他出差青岛,工作就一天,结束后,与特地前往青岛的她会合。胶州半岛的大虾很新鲜,活海蟹的肉是甜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餐后,两人相互表白了,婚内出轨正式开启。

第四次,他去苏州找她,没有预先约定,突然来了激情,想给她一个惊喜。苏州不远,他下班后赶去,到达已是夜里九点半。他给她发信息,她喜极而泣,可是半夜从家里跑出去不合适,因为公公婆婆会怀疑。她有家室,他知道,丈夫在外地工作,一个月回家一次,但他不知道她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什么样的困难能阻挡一对热恋中人不顾一切双向奔赴呢?她住一楼,她的房间通院子,公婆的房间在北边,当中隔着客厅,老年人睡得早……四十分钟后,他站在了她的院外,深夜,隔着栅栏,远远地彼此相望,浪漫极了。

他持续往下说:第五次,就是这次,厦门,鼓浪屿很美,像一座四季常绿的花园……她默默地听,尽力不打断他,同时脑补着一些场景之外的旁白式解说,偶尔问一句:她长什么样?

圆脸,黑黑的,像个男孩,一说话,露出两颗兔牙,他说,脸上浮起迷雾般的笑。她几乎也要笑了,嘴角都咧开了,忽然觉得这不是她该有的表情。为什么?她心里怎会没有太大波澜?好像她就是一个局外人,发生在这个浪漫的出轨故事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扭头看他,躺在左侧的男人望天睁眼,眼镜不在脸上,眼圈有些发黑,下巴上冒出一层青色的胡茬,肤色发黄发暗,杂乱油腻的卷发胡乱枕在脑后,有一丛耷拉在额头上,像一只受难的、困顿的狮子。

桑文佳脑中突然跳出柏拉图的话,“智者说话,是因为他们有话要说,愚者说话,是因为他们想说”。不记得是从哪位老师的课堂里听来的,或者出自某一本“泛哲学”读本。这句话正适合当下的唐世杰,一个十足的愚者,荷尔蒙爆棚,智商极低,却急于倾诉。他肯定很纠结、很痛苦吧?这些私密话,他没人可说,可他太想与人分享了,他描绘那些幽会的场景时,竟用上了很多并非属于他的语言体系的抒情词汇,他还变得擅长表现细节,鲜甜的滋味、夜色中的栅栏、花园般的鼓浪屿,以及她的兔牙……可是,他大概忘了,躺在他身边听他讲故事的人,是他的妻子。

奇怪的是,那些美好的描述竟也几乎让桑文佳忘了,故事里的男主角是正在背叛她的丈夫。她不甚相信,素来不拘小节的理工男竟能这么细腻,于是弯起身看他。他睁着眼睛直视上方,仿佛看不見正俯视他的女人。她凑上去,靠近他,顿时发现,他盯着天花板的眼睛里正发出闪亮的、细碎的光芒。她忽然明白,这个男人完全迷失了,他躺在妻子身边,心却沉浸在另一个女人爱的潮水里不能自拔。很是莫名地,她竟生出了些许同情,对这个因为感情问题而陷入挣扎的人。她忍不住伸出手,撩了一下他耷拉在额角上的一簇卷发。手掌一经触摸到他的肌肤,心脏一阵剧痛,像是一把锤子狠狠砸在她的胸口,那种沉闷的、生硬的疼痛。

她努力屏住喉咙口呼之欲出的尖叫,静坐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躺下。她必须忍住,已经表过态,不生气。“发怒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她拿康德的话来规劝自己,她随便从脑库里抽出一句先哲的名言,就能得到行动的理论依据。是的,她要沉住气,听他说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听,听他说出那些秘密,那些也许是苟且的、猥琐的,然而也是浪漫的、激情四溢的偷情故事。

他可真是个诚实的人,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一五一十,全都告诉她。可是有些事,他不说,她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他就不肯撒谎呢?桑文佳想起他从杭州培训回来的那天,她半夜醒来,发现他不在床上,卧室门关着。她下床,出卧室,客厅的北窗开着,高而壮大的身影正朝北站立,微耸的肩膀上顶着一颗蓬乱的脑袋,竟没有脖子,一眼看去,有些佝偻。她吓一跳:怎么了?

他转身:没什么,一个程序问题,有点棘手。说着闭上窗户,回了卧室。

他经常在电脑前坐到半夜,她不反对,工作是重要的,况且还挣着三四万的月薪。不过她会在睡前进书房,给他送一杯牛奶,说一句:不要太晚,早点休息,我去睡了哦?而后扫一眼他亮着的屏幕。多半是满屏看不懂的符号,有时候是五彩缤纷的游戏界面。他玩游戏,抑或工作,一切皆在她的视野里,她只需扫一眼,心里是笃定的。不过她也发现了,似乎,她并不十分渴望他的陪伴。也许自己就是一个低欲望的女人吧?有点亲密恐惧症,惧怕那种促膝交谈的关系与场面,没有闺蜜,和父母也疏离。唐世杰是唯一可以肌肤相亲的人,然而,与他敞开心扉无话不谈,她从未做到过。偶尔自我怀疑,她又总会拿先哲的话来鼓励自己,“要么是孤独,要么就是庸俗”,这是叔本华说的。她当然不认为自己是庸俗之辈,也或者,她只是不够爱他?她想。

可是,即便加班,即便失眠,他也从不会半夜三更站在窗前吹风思考,况且是客厅里的北窗。桑文佳轻易不敢打开这扇窗,因为,北窗面对的是27号楼……难道是,她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暴露了蛛丝马迹,他猜到了她的秘密?他也需要用撒谎的方式自我疗愈?或者,报复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在想来,她才有些明白,杭州回来,是他情感天平失衡的开始。

桑文佳再次感觉到心脏里沉重的疼痛,喘不过气来的压迫。她咬紧牙关,平息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天晚上的最后一句话:那么,她也打算离婚吗?

等了很久,她听见三个字:不知道。接着,再没有声音。

好吧,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桑文佳在心里说:我也有一个秘密,一段你不知道的故事,想听吗……

桑文佳没有说出口,她听见左侧的枕头上传来轻微的鼾声。男人卸掉捆绑了半年之久的包袱,轻松地睡着了。

下雨了,天气预报果然准确。阴涩的天空有细小的雨粒飘落下来,空气中悬浮着大团轻盈绵软的雨雾。桑文佳依旧坐在窗台上,双手抓着窗框。五分钟前,一对母子发现了她,楼下迅速聚集起十多名观众。此刻,他们一律仰着脑袋,大多数人沉默着,或窃窃私语,也有人想充当调解员,一位中年妇女,声音拔得很高,像街头演讲:进去吧,不要想不开,要想想你的爸爸妈妈,想想你的小孩,进去吧……

劝导者的辞藻充满感情,却毫无说服力。桑文佳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的冷笑,不动声色地保持着仰望的姿势,27号楼1703阳台空洞而又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她视野里。雨不大,凉意却穿透袜子渗到脚上,双脚渐渐潮湿,越来越冷。桑文佳在等,她脑中反复播放着这样的场景:唐世杰回家了,背着他的双肩包从小区大门进来,踏上那条最宽的主干道,二十米,拐弯,经过两棵9岁的枇杷树,围观的人群进入他的视线,他顺着人们仰望的方向抬起头,他看见她了,坐在窗台上的女人,他的妻子。他开始惊恐,他喊叫起来,仰着脖子,扯着嗓子:进去,佳佳你进去,有话我们好好说……他怕极了,带着哭腔的嗓音完全嘶哑,他用喊叫的方式向她承诺:不离婚,我们不离婚,行不行?你进去,进去吧……她感觉鼻子发酸,眼泪正在涌出。

可他不在人群里,昨夜出逃的男人,此刻也许还在梦中,某家宾馆,大床房,一夜“劳作”令他满足且劳累。他睡得很沉醉,卷发压在脑后,一条伸开的长手臂上枕着另一颗头颅,短发,皮肤黑黑的,像男孩,一开口,露出两粒兔牙……大概还需要坚持半小时,半小时后,唐世杰应该会回家,昨夜他来不及关闭的电脑上还留着写到一半的程序代码,他还得上班,他们公司有规定,上班必须穿正装,所以,她料定他会回来。

昨天晚上,他在电脑上工作,她在卧室里刷手机。夜深了,她迷糊过去,醒来发现他不在家,拖鞋丢在鞋架边,“李宁”运动鞋不见了。他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和他的苏州突袭一样,那个黑黑的、长着兔牙的短发女人突然来了激情,她给他发信息:我来了!他立即起身,电脑都来不及关,换鞋、下电梯,一头冲进夜色……想象让桑文佳心碎,她惊异地发现,她居然会再一次为男人心碎。她开始怀疑,她的爱与不爱,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她也一直在对自己撒谎?

早晨来临,碎掉的心还没来得及愈合,桑文佳就想到,唐世杰还得上班,昨晚他出门匆忙,一身居家薄绒卫衣,没换过衣服,今早他一定会回家,她算好了,决定赌一把……

一个月前,提过“离婚”后的第二天早上,桑文佳先起床,唐世杰紧随其后。两人轮流洗漱,没有撞车,一如既往地默契,却始终沉默。洗漱完,她没去做早餐,而是在阳台上铺开瑜伽垫。唐世杰也没问她吃什么,顾自穿戴整齐,跨出家门前说了三个字,“上班了”,像是自言自语。

她坐在瑜伽垫上,双腿盘起,闭着眼睛,打坐的姿势,没说“再见”,也没有问他晚饭是否回家吃。当然,他也不可能说“想吃罗勒酱意面”这样的话了,大概觉得已经失去提任何要求的资格,或者本就不想回家,吃饭是回家最重要的“作业”,他只想赖“作业”。

桑文佳做完一套“哈达瑜伽”,又逼迫自己喝下半杯牛奶,吃下一片面包,才找出一套格子呢连衣裙,套上黑色薄大衣,带着点刻意的隆重,搭地铁上班去了。上午有两节课,下午也是。她请假,说要去医院看病。教研主任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她:这个月的考核,你跌了很多,差不多垫底了,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她摇头:最近总头痛,前几天去检查了一下,医生说,可能是脑垂体瘤,要拍个核磁共振。说这话时,她故作轻松地发出两声“呵呵”。教研主任皱着眉头,不甚相信的表情,嘴上却说:脸色的确不太好,快去吧,核磁共振结果出来告诉我。

脑垂体瘤大多良性,拿来说谎不会有后果,桑文佳早就想好了。脸色不好是真的,唐世杰出轨,昨晚还提了“离婚”,即便只是一个意向。她没有心思开组会,更没有心思在组会上对自己的考核成绩作出客观分析并表达力求进步的姿态。她不介意自己的月度考核成绩跌到垫底,她以北大哲学系毕业的身份下凡到这所高职院校,本是降维打击,可她从不愿意表现得过于突出,也很少愿意在同事面前承认她来自北大。让她骄傲而又自卑的北大,在于她,只是侥幸,她一直这么认为。

当年那个电线杆子般又瘦又高長着一张清白脸的级草对她说:你就是桑文佳?听说你要考复旦新闻系?那你要努把力,我可是要考清华的。他手里拎着一个白色信封,语气满是炫耀与挑衅。当天夜里她就决定,考任何一所大学,也不考复旦新闻系。第二天,她撒了个谎,请了一天病假,看了一场《泰坦尼克号》,十七岁女孩成功治愈了自己。

一年后高考,她超常发挥,成绩出来,自己都不相信,竟比预测分数多了二十分。填志愿的时候,她抱着自嘲的心态,写下了北京大学哲学系,即便考不上,也权当向级草发起一次暗箱挑战。那是她一个人的决定,战书并未呈交到对方手里,级草不知道。

令她大跌眼镜的是,级草高考失利,北京邮电大学并不差,但与他理想中清华的距离难以逾越。命运真会安排人,它眷顾一些人,嘲弄一些人,然后,又把他们安置在同一片天空下,让他们再一次相遇。

两所大学相距8.2公里,不远,他去找她,主动表白。她不拒绝,但也不轻易接纳,也许只是因为高二那年,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他讥诮的表情,以及拎着白色信封递给她的样子让她耿耿于怀。她是一个“记仇”的人,她输了第一局,现在,她若拒绝,那就赢回一局,扯平了。但她舍不得拒绝,失败的初恋总是让人无法释怀并且意犹未尽,她吸取了教训,哪怕想要接受,也不轻易诚实表达。

级草离杰克的样子愈发接近了,一场高考把他打入了比“清华”或“北大”低至少一个等级的阶层。落魄者“杰克”终于可以把丘比特的箭射向她了,《泰坦尼克号》热映已过两年,话题度依然高,对爱情的想象力,她还保持着那份稚嫩的鲜度。

然而,桑文佳在北大的学业却乏善可陈。她应付得勉为其难,甚而有种不堪重负的颓丧,不断挂科,不断补考,毕业论文差点没过,高材生云集的地方,她只落得下等的水平。勉强混得本科毕业,求职也不太顺利,北大哲学系高贵的履历并未使她广受欢迎,企业与公司高攀不起她,大学,她又高攀不起人家,于是回到上海,进一所高职院校,低就了,但也没有太大失落感,她深知自己几斤几两。

那一年,级草也回到上海,复习英语,考雅思,向美国的大学投递申请,准备出国留学。他再不会用讥诮的表情和炫耀的语气对她说:你要进高职做老师?我可是准备出国留学的……他并不介意她在北大的窘迫状态,高考失利让他丧失了骄傲的资格。

有一天,他约上她,去看他的房子。他家是上海本地人,轮到拆迁,得了三套房,父母把这一套写在了他的名下,准备以后给他结婚用。装修完毕还未入住的空屋子散发着崭新的油漆味儿,他说:佳佳,只要你愿意,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心想,他到底是不是杰克呢?杰克对露丝,完全应该有着“赤贫者”毫无物质枷锁和经济羁绊的全心全意。这么想着,她克制着内心的喜悦,煞有介事地说:如果一个姑娘想嫁富翁,那就不是爱情,财产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只有经得起别离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爱情。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他摇头,一脸蒙。她笑起来:托尔斯泰,不知道吧?所以,不要拿房子来考验我好不好?

托尔斯泰?你一个学哲学的,什么时候喜欢用文学家的名言了?那好啊,我也告诉你一句话,“我坦坦荡荡地爱你,既不复杂也不骄傲。”——聂鲁达。

说完,咧开嘴角笑,两顆小小的米窝荡漾而出,冷峻清白的脸庞突然变得烂漫起来。她心头一颤,眼睛里有热流,哽咽从喉头涌出。像是站在悬崖上眺望了千年的女神,终于望见爱人回归的身影,于是不再犹豫,勇敢地靠近他,而后,一头撞进他并不宽壮的胸怀,嗫喏道:爱你,张驰。

她从未对他这么表达,用真实的语言,诉说真实的内心,没有撒谎,第一次。

雨越下越大,细密的水雾变成粗大的雨珠,大雨密集排布,像一面巨型帘子从上空直插而下。桑文佳穿着羊毛袜的双脚已经透湿,膝盖也湿了,头发湿了大半。风雨带着凛冽的寒意穿透衣服,像无数把微型匕首扎入她的肌肤,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原来寒冷也可以让人疼痛,她想。可她没有改变姿势,双手依然抓着窗框,头颅向上昂了昂,目光坚定地停留在27号楼的斜上方。这一场雨,大概要摧毁不少果子吧?桑文佳又惦记起那两株枇杷树,但她不敢低头看,她怕一低头,发现楼下已经空无一人。他们只是露天戏台下的观众,她没有权利要求他们留下来冒雨观看她的表演。可是,她没有表演,她是真的感觉到疼痛,痛不欲生的疼痛。

楼下的观众没有因为一场大雨而散席,相反,更多人聚拢而来,他们正努力冲破暴雨的轰鸣,给坐在五楼窗台上的女人传递某种期待与喝彩。桑文佳听见踩着雨水奔跑的脚步声,有人在呼喊,有人似乎失望了,叫喊着雨太大了快走吧,有人说不行不能走,找物业了没有?快报警吧……雨声更大了,人声时而被掩盖,渐渐地,耳朵里只剩下大雨冲刷世界的声音。

桑文佳感到来自躯体的冷和痛,但无论如何,一个赴死者,不能因为一场雨而改变主意,楼下的“观众”都看着呢,倘若她向北窗内收回一条腿,再是第二条腿,然后,轻轻一跳,落地,木地板发出轻微的震颤,好了,淋不到雨了,脚下不再是深渊,安全了……倘若这样,那就太让人“失望”了。这么想着,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倘若唐世杰在楼下的观众席里,他看见她回身进屋,不再准备跳下去,他会失望吗?

唐世杰只在一个月前提过一次“离婚”,厦门回来的那天晚上,此后,他再没有说过与离婚相关的任何话题,也再没有“出差”过。他准时上班,准时下班,吃桑文佳做的晚饭,睡在卧室里的双人床上。与那晚的“一吐为快”比起来,他像换了一个人,率真骄傲的方脸青年狮子变成了一只夹着尾巴的丧家犬。他小心翼翼,低眉顺眼,做任何事都要先礼让她,白方脸上挂着知错就改的悔悟与郑重:

你,要用厕所吗?不用?那我用了。

剩下的凉拌牛肉,你还吃吗?要不要我吃完它?

那我先睡了,可以吗?

桑文佳不甚确定,他究竟是怕惹恼她而不能顺利离婚,还是真的后悔了,于是作赔罪悔改状?会不会,那个兔牙短发黑肤女人退缩了?他不能丢了西瓜还不抓芝麻吧……那天他是这么说的:是的,是女人,如果你不能接受,那,我们离婚吧。

好吧,他没有真的想离婚,他只是出轨了,这对于桑文佳来说也许不能接受,所以,他把离婚与否的选择权送到她手里。可他为什么要告诉她?他完全可以继续隐瞒下去,自始至终不把真相说出来,哪怕破绽百出也不说。也许,享受了一段偷情的欢愉,新鲜感没有了,激情淡去,烦恼来了,各自都有家庭,各自都有解决不了的后顾之忧,于是生出了龃龉,矛盾接踵而至,性格的不和也显现出来,吵架、冷战、纠缠、分分合合,直至视对方为累赘,彻底分手,然后,各自悄无声息地回归……为什么非要说出来,为什么不给自己多一点时间?他知道的,她不会穷追不舍,她不是一个时刻要把男人拴在裤腰带上的女人。可是,她仅仅试探了一句,“你不会告诉我和哪个女人约会去了吧?”他就绷不住了,他不会撒谎,在陈述出轨事实前还把“离婚”的建议提交给她,就像良知被唤醒的杀人犯,在交待罪行前先要说一句:我死有余辜,请法官大人判我死刑吧。

不会撒谎的男人真可怕,桑文佳脱口而出:笨蛋!不知道是在骂唐世杰,还是在骂自己,声音很小,刚出口就消失在“隆隆”的雨声中。可她还是无从判断他是真的想离婚,还是不想离婚,并且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重新接纳他,与他接着把日子过下去,继续履行他们的婚姻契约,照旧保持“合作”关系。这一个月,她与他持续冷战,内心却始终纠结,直到昨夜,唐世杰从家里出逃,一夜未归,她突然感觉到“心碎”的疼痛,不是被一根针刺中的细小的疼痛,也不是被一把锤子砸中后沉闷的、生硬的疼痛,而是,心脏被一把锐利的剪刀飞速划破,霎时间,被撕裂的剧痛迅猛涌出胸腔。

桑文佳终于意识到,她和唐世杰,早已不再是合作关系、契约关系,也不仅仅是一起过日子的同伴。她对他的感情,也不再是“不讨厌”或者“有点喜欢”。她早就怀疑她是在爱他了,可她一直不承认这种“爱”的存在,直到他在她眼皮底下突然逃离,通过心碎的剧烈疼痛,她感知到了“爱”。

我感到难过,不是因为你欺骗了我,而是我不能再相信你了——尼采的话被她从大脑的书袋中择选而出。终于殊途同归了,这么想的时候,她感觉到了悲壮。

那一年,张驰顺利考出雅思,拿到了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录取通知。出国前夜,两人去吃了一顿海底捞,为他饯行。饭后回家,经过一家水果超市,六月将至,枇杷正上市,他指着招牌上的“苏州东山白沙枇杷”说:看,我最喜欢的水果,只在这个季节有,去美国就吃不到了。两人进店,挑了一兜,一路剥枇杷,一路往家走。苏州东山的白沙枇杷果然好吃,甜是清甜,香是清香,果肉是软柔不酥烂,什么都不过分,什么都恰到好处。吃到进小区,两人手里都握了一把枇杷核。上楼前,桑文佳指着拐角口的绿化带说:我们把枇杷核扔进去,要是能长出来,等你毕业回国就有枇杷吃了。

张驰说好啊,依你,宠溺的语气。于是两人站在绿化带边,各自捏着一把枇杷核,就着黯淡的路灯光举起手。花坛深处响起一阵种子轻砸草叶的“窸窣”声和“噼啪”声。她说,但愿能生根发芽,说完看向他,他也正看向她,两人都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桑文佳,你笑什么?张驰问。

她没回答,却反问:那你笑什么?

张驰耸了耸肩膀:你笑什么,我就笑什么。

桑文佳忽觉无趣,本是甜蜜而又欢脱的情绪无缘无故地低落下来。

第二天,她送他去机场,陪他托运行李、办票,一路把他送到安检口。他停下,说:回去吧,太晚了不安全。

午夜十一点半的飞机,离登机还有半个多小时。她说:我在自己国家,多晚都安全。

他低着头,像是沒话找话:也对,在国内无论如何都是安全的,你就应该过安全的生活。这么说的时候,清白脸展开,嘴边的米窝荡漾而出。

她感觉心脏猛地一跳,莫名的恐慌从心底涌出。

一个月后,桑文佳在给张驰的一封电子邮件里用毫无情绪波澜的宋体字叙述了她怀孕的消息,大约就在扔出枇杷核的那晚,他在她的身体里播下了种子。也太巧了吧?她在邮件里说,你刚在美国安顿下来,真不是时候,明天我去做药物流产,已经预约,孩子以后我们会有的……他除了愧疚道歉,惟有感激,回给她的邮件里写了无数个“对不起”“我的错”“你受苦了”“谢谢你”……

药物流产好像并不痛苦,提前两天吃一种叫“米非司酮”的药,然后去医院,吃下另两种药,留观等待,两个小时后,轻微的腹痛来临,胎囊排出,就像补过一次迟到的月事,就这么解决了。桑文佳只请了两天假,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可终究是流产,她没告诉张驰过于轻松的身体体验,不想让他觉得一切都那么容易,只在邮件里诉说了某种自责与痛苦,因为“遗弃”了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这也不算谎言,只是这种自责与痛苦,因为身体的无恙而显得微不足道。

那一年的黄梅雨季有些长,出梅后,桑文佳发现楼下的绿化带里冒出两株树苗,相距一米左右,细细的绿梗,四片嫩到几近透明的宽缘叶子。确认那两株幼苗的确是枇杷树,桑文佳心里竟生出些许安慰,成活的树苗多少弥补了一些没有留下孩子的遗憾,虽然她的孩子只是一枚还未来得及变成胎儿的囊胚。

两年后,张驰硕士毕业,继续留在美国读博。那年春天,楼下的枇杷树第一次挂果,并不密集,宽大的枝叶间缀着几簇瘦弱的青果。桑文佳看着它们从种子变成两棵小树,又变成树的青年,现在,它们已经长到将近两米高,并且还结出了果实。她给张驰发邮件:枇杷树结果了,这是不是预示着我们的好运要来了?她继续写道,“爱情的种子不仅生根发芽了,还结果了,你该回来和我结婚了,我们该有自己的孩子了……”后面这一小段文字,她打下来,又删掉了。这不是她愿意说出口的话,她希望这话由张驰来说。

桑文佳没有收到张驰的回信,两个星期后,电子邮箱里来了一封陌生邮件,发信人自称是一名律师,受张驰委托,与桑文佳女士联络并接洽,办理房产赠予手续。

她感觉来者不善,有些慌神,却竭力阻止自己去追问,不写信,不打电话,只等张驰主动找她,给她一个解释。与此同时,律师马不停蹄地进入工作程序,约她见面,领着她出入公证处、房地产管理局,办理过户手续。

直到房产赠予手续办理完毕,一个月过去了,她没有等来张弛的只字片言。“你就应该过最安全的生活。”她想起三年前送他出国,在机场告别时他这么对她说。

六月,端午节,她参加了一场高中同学聚会。往年的同学会她从不去,这一次她想去,说不上原因。女生的八卦中果然有他的消息,据说结婚了,妻子也是隔壁班的,当年他是班长,她是副班长,比他晚去美国一年……传八卦的女生说:不会回来了吧?都拿绿卡了。

这是桑文佳第一次品尝到心碎的疼痛,那一年,她26岁。当天晚上,她给他发邮件,带着些许嘲讽的措辞,却不失礼貌:张驰,你好!许久没有你的消息,一切都好吧?想告诉你一件事,下个月我要结婚了,你不在国内,无法请你参加婚礼,有些遗憾。不过我听说,你早就结婚了?那就恭喜你,祝你幸福!对了,枇杷熟了,昨天我摘了一串,尝了一下,很甜,可惜你吃不到……

这不是真的,结婚不是真的,摘枇杷品尝也不是真的。她连一个结婚对象都没有,梅雨季的一场暴雨早就把枇杷树首年结出的寥寥几颗果实摧毁。可她需要一个谎言来维护尊严,以及,治愈自己。一如当年在教室走廊里,她抢过那个白色信封,转身疾走,边走边把信撕成碎片,扔进楼梯转角的垃圾桶里。而后,撒一个谎,逃一天学,看一场电影,治愈自己……

这一封邮件,他竟很快回复,只一行字:我很抱歉,唯有祝你幸福!

半个月后,她收到一份快递,拆开,是一页装在塑料封皮里的作文纸,有些泛黄,老旧练习本上撕下来的那种,绿色方格。她一眼认出自己的字迹,当年,她塞进白色信封,通过邮局寄给了隔壁班的级草。那是一页似是而非的表白:张驰,久闻大名,交个朋友吧?我是高二(2)班的桑文佳。鲁迅说: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你的理想是什么?我猜一定很伟大……

桑文佳惊异不已,她明明记得那封信连着信封被她撕碎,扔进了垃圾桶,她确定撕碎的不是空信封,沉甸甸的,里面有信纸……忽然明白,当年,他把她的信收藏了起来,他递给她的白色信封里包裹的是他的回信,他说:你就是桑文佳……带着挑衅与讥诮的表情。她没有打开信封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自尊心让她必须显得比他更决绝。

高二女生的字迹,整洁到没有一处涂改,每一个字都填充在方格的正中间,认真而又稚嫩。那时候就善于运用名人名言,桑文佳咧嘴笑起来,笑完,用两根手指捏起那张纸,带着嫌弃的表情,像嫌弃一张被污染的厕纸,进洗手间,扔进了马桶。

他知道她要结婚了,才有勇气把她最初的表白奉还给她,然后,心安理得地收回他的感情……桑文佳伸出右手食指,按下马桶抽水键。一阵轰鸣,方格纸开始旋转,水流的漩涡带动着它,好一会儿,并不心甘情愿地挤进了马桶落水口,而后,隐没。

桑文佳回到卧室,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崭新的绿色房产证,重新核对了一遍产权所有人空格里的名字:桑文佳。心里再一次跳出她的哲学: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黑格尔。

当年他把回信装在她的白色信封里,他究竟对她说了什么?现在,她已毫无探知的欲望。理想的爱情失去了,但她留下了安全的生活。

桑文佳把房子挂牌中介公司,很快租了出去,从此,这一处被赠予的房产像是不再属于她,见不到,也不用关心那两棵枇杷树长多高,有没有结出更多更大的果子,有没有传承到苏州东山白沙枇杷正统的口味。直到一年前,她与第N轮租客紧急解约,而后,把这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封锁了起来。

雨继续在下,没有要停下的迹象,桑文佳使劲握住窗框,双手已湿滑麻木。天边忽然闪过一片亮黄,一阵雷鸣轰响着滚过当空。桑文佳想起手机闹钟响第一遍时,她习惯性地划开天气预报,目光里落下了“惊蛰”二字。蛰伏的冬虫被惊醒了,暴雨带来了春天的第一个节气,可是,暴雨没有把唐世杰带回家。

从坐上北窗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十五分钟,唐世杰没有回来。没希望了——这么想的时候,桑文佳喉头突然涌出一声哀号,身躯不自控地前倾,握着窗框的手几乎松脱。楼下霎时惊起一片喧哗,一个显然出自老年妇女的喊声直蹿而上,因为焦急,嗓音撕裂:妹妹,进去吧,多大的事都会过去的……宁波口音,黄色宠物狗哈雷的主人。他们还在,观众没有被大雨赶走,她想,带着最后一丝欣慰。她还听见一个粗犷的男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人欺负你,你活着才能报仇……说得真对!她想笑,一张嘴,却是仰天痛哭,哽咽从胸口上涌,涌到口腔,却没有发出声音,而是直冲鼻腔和眼眶,变成泪水,汹涌喷出,暴雨毫不示弱地加入,满脸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有人打着伞飞奔而来,有人打着伞飞奔而去,喊叫声此起彼伏:保安,保安……已经报警了,打了110……也打了119,消防队有梯子……

无声的嚎啕仅有五分钟,五分钟后,她感觉到了下颌的酸痛,于是摇了摇上扬的脑袋。好一会儿,激烈起伏的胸膛渐趋平复,她重又调整视线,看向27号楼,东南角,1703室阳台被暴雨冲刷着,发出黑亮的光泽。那一年,听到张驰结婚的消息,她似乎也有过那么几秒钟的冲动,想从27号楼1703号阳台上一跃而下。可惜,念头太短暂,只闪了一下就消失了,像小时候那朵纸做的小红花,母亲用一根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瞬间,小红花脱离枝桠,一头栽下,悠然无声地落在了花盆里。那是她生命中首次尝试的魔术表演,它给她带来快乐,却也给母亲带去失望。

桑文佳忽然有种气馁,她浑身湿透,冷雨带来刺痛,也促使饥饿的突显,她感觉到胃里轻微的蠕动,这让她产生一种仿如怀孕的错觉。倘若真的怀孕了,那她还要跳吗?可惜,她很清楚自己没有怀孕,所以,她不能不跳,哪怕是为楼下聚集的观众。虽然雨声巨大,但她还是听见来自观众席的声音,依稀可辨:110来了吗?带没带气垫……消防队已经到小区门口了,谁上楼去砸门吧……不能砸门,要和她说话,分散她注意力……

消防队已经到小区门口了,可是唐世杰呢,他在哪里?他不会回来了吧?看来没有退路了……脑中突然跳出一句话:一个人如果再也无法光荣地活着,那就光荣地死去。疯子尼采说的,也许是对此刻的她最好的引导,只有跳下去,才能完成她光荣的使命,即便只是给楼下的观众一个交代。

桑文佳仰起脸,最后看了一眼斜上方,27号楼1703室,那一格在雨中兀自空洞的阳台,而后闭上了眼睛。雨水像子弹一样砸在她的脸颊、鼻尖、眼皮、嘴唇上,她有清醒的意识,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她有些搞不明白,她究竟是真的想死,还是想用一次死亡的谎言拯救自己,就像手握“虚假”的医生,正试图治愈自己。

桑文佳耳朵里灌满了雨声,以及楼下杂沓的脚步声和喧哗声。好吧,是时候了,她想。于是,轻轻放开麻木的双手,略略松动了一下紧贴着窗台的臀部,心里默数:十、九、八……火箭即将升空,她要鼓起勇气,为自己点一把火:七、六、五……如果真诚是一种伤害,请选择谎言;如果谎言是一种伤害,請选择沉默;如果沉默是一种伤害,请选择离开。这话是谁说的?忘了是哪个哲学家,还是某位诗人,说得真好!现在,是离开的倒计时了:四、三、二……

一阵集体惊叫从楼下爆蹿而上,所有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向着西南方向喧嚣着席卷而去,一记更为巨大的喊声冲破暴雨,响彻当空:有人跳楼啦——

她吞下即将吐出口的最后一个数字,睁开眼睛,雨水不失时机地砸进她的眼睑,一阵刺痛,她闭眼,再睁开,心里一惊:“不是我?”

她慢慢下垂视线,楼下已空无一人,小区主干道上,人群像一条湿漉漉的蛇,渐细的蛇尾正向着西南方向飞速游去。另一边的通道上,一队扛着梯子、穿着橘红色制服、戴着安全帽的消防员正冲进小区大门,向着西南方向奔跑而去。

生活是没有旁观者的,桑文佳想起这句话,来自歌德。

四十分钟后,雨依然在下。桑文佳窝在沙发里喝红糖姜茶,电视机开着,屏幕中,一档地方卫视的春晚正在回放。家门忽然被撞开,浑身湿透的唐世杰冲进客厅。桑文佳从电视画面里移出目光转向他,脸上有惊异,语调却平和:回来了?说完,重把目光投回电视。

你,没去上班吗?唐世杰站在门口,神色慌张,欲言又止,地上很快积起一汪水潭。

桑文佳把自己沉浸在了电视中,一时无暇回答。春晚正进行到一段魔术表演,某位来自香港的魔术师,留长发,狭长脸,戴眼镜。他对着镜头摊开手掌,而后,一根手指接着一根手指收拢,动作极其缓慢,观众因此而看得清清楚楚,他手上空无一物。然而,就在第五根手指收拢的一瞬间,他突然打开手掌,一只蓝色水晶海豚已然端端伫立在掌心里,毫不犹豫,毫无破绽。变故发生在刹那间,令人猝不及防,同时惊喜欢腾。镜头扫向观众席,人们欢笑着,掌声雷动。魔术师对所有人撒了一个谎,但他从来都是预先告诉人们,我不是真的,我在欺骗你们……魔术师也从无揭露真相的义务,他和观众一起,心照不宣地保留着某种想象,以及对快乐的预期。

魔术演完了,换了一个摇滚歌手,桑文佳终于想到唐世杰还站在门口,于是从沙发里起身,端着姜茶杯走到他面前:刚才你问我什么?上班?今天我没课。

他瞪着她,方下巴在颤抖,卷发贴着头皮,像一只溺水后刚被救起的落魄狮子:物业给我打电话,说跳楼,有人跳楼……

她笑笑,递上杯子:是68号楼,一个男的,听说借贷杠杆炒股,亏得倾家荡产。雨这么大,你都湿透了,喝点红糖姜茶,别着凉了。

68号楼?不是……吗?物业说,15号……他语无伦次,嘴唇也在哆嗦,话还没说完,突然一步跨到她面前,张开长手臂一把抱住她,湿漉漉的脑袋砸进她的脖颈,抖动着双肩呜咽起来。

她一手托举着姜茶杯,一手拍拍他的背:好了好了,没事吧?而后,深吸一口气,推开他,用平静的、寡淡的语气说:哪天有空?我们去离婚吧。

那位居住在68号楼的男邻居以突如其来的方式替她死过了,她很想感谢他。而她,以整整一个小时坐在窗台上的样子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她掩护着他,使他成功赴死。也许,他也想感谢她吧?感谢她使他免于债务的逼迫或牢狱的灾难。遗憾的是,他们没有彼此感谢的机会了。

桑文佳看了一眼北窗,心里掠过一片悲戚的释然。窗外,雨还未停,天色却已放亮了几许。

责任编辑  丁东亚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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