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自己,或那些看不见彼此的人
作者 薛舒
发表于 2024年3月

关于对未知的恐惧,或被诱惑

2023年上海书展期间,我的小说集《最后一棵树》在上海图书馆举行新书发布会,主持人走走问我:你有没有觉得,你的很多小说,有种……她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或不好意思说出某个词,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接话道:“有种鬼里鬼气?”她笑,随即问我:你喜欢听鬼故事?

她的问题瞬间把我拉回了童年。小时候我是一个特别喜欢听鬼故事的孩子,一边听,一边心里发毛,想象的潮水止不住地往外涌。若在晚上,听完故事我一定无法独自完成临睡前的所有工作,不敢去走廊里提洗脸的热水,因幽深的走廊最适合藏匿鬼魂;不敢靠近卧室窗口去拉窗帘,因窗外那片黑瓦房顶上很有可能飘浮着某个幽灵。这时,我就会拉上弟弟,诱哄他与我一起去走廊提水壶,一起进卧室,让他替我闭上窗帘。在一个比我小一岁半的男孩虚张声势的吆喝声中,我把自己裹进被子,而后,度过一个其实并无噩梦的夜晚。记得小学二年级时,一次父母去看电影,没带我和弟弟(因第二天要上学),临睡前,我坐在床上看母亲订阅的《故事会》,鬼故事不约而来。读完,合上杂志,突然发现弟弟已经睡着了,寂静无声的家,每一个角落都令人怀疑:也许墙角边飘浮着无常鬼,窗外藏着大头鬼,屋顶挂下吊死鬼……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竟突然撞开家门,冲出走廊,冲下楼梯,一步跨上路灯闪亮的大街:还未打烊的夜间杂货店里人头攒动,两个女人因抢购最后一包红枣而发出尖锐的谩骂;留长发穿喇叭裤的青年站在街边,一手提着正播放“靡靡之音”的四喇叭录音机,一手捏着一根抽到一半的大前门香烟;三五个街头少年开启了一场来历不明的斗殴,扭在一起,发出哀嚎与啸叫……这就是令我感到安全、不再恐惧的真实人间,乌烟瘴气、飞短流长、声色犬马、鸡飞狗跳。

一位邻居大妈恰好下班回家——她是夜间杂货店营业员——朝着街对岸的我喊:哎哎,你怎么在这里?赶紧回家,夜里在街上溜达的都是不三不四的人……天晓得,夜间杂货店打烊时间是七点半,才七点半啊!如今的晚上七点半,夜生活还未开始,小白领还在地铁上往家赶,夜宴刚准备好,盛装的客人正纷至沓来……可四十年前的那个孩子,却为了逃离某种幽闭的恐惧,一头撞进了她的人间夜色。

我忘了有没有应答大妈,只记得在近乎辉煌的街灯中,一溜烟奔向了一百米外的电影院,在电影散场的人流中搜索到我的父亲和母亲。

那是我对“恐惧”最深刻的一次记忆。但恐惧没能阻止我继续聆听或阅读鬼故事,它们持续诱惑着我,令我心怀畏惧而又蠢蠢欲动。后来某一天,我和已经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一起看连续剧《聊斋》,屏幕里的窈窕淑女突然变成厉鬼,我很没担当地把脸藏进了儿子背后。他端坐着,目光丝毫未离开屏幕。我问:你不怕鬼?他说:鬼是假的,有什么好怕?我又问,那你怕什么?他想了想:我怕晚上出去,外面有强盗、骗子,还有杀人犯……他的恐惧很现实,我的恐惧却虚无。于是我再问:你见过强盗、骗子,或者杀人犯吗?他摇头。我有些明白了,可能我们的恐惧还是一样的,恐惧的是未知。

自从成了写作者,我都在努力设造想象中的人物,尽心编织一些逻辑完美的故事,然而,我总是发现自己捉襟见肘,因我无法获知所有事物的真相,无法准确解读他人的内心,哪怕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我也未必知晓他(她)那一刻的思虑。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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