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缄默与德性
作者 汪政
发表于 2024年3月

城市越来越成为人们生活的中心,因此也越来越成为文学书写的中心。然而,要说清楚城市,要在文学中呈现城市的面貌,似乎一直是件困难的事情。之所以遇到困难,也许是因为我们局限于视角与方法的单一。我们可能太在意城市的内容,在意城市的变化,刻意捕捉那些让我们惊讶的人与事。如果我们将目光放远一点,在看似急剧变化的城市表象中去体察那些相对恒常的事物,那些不断累积的氛围与气息,也许会对城市有更深切的认识。对于文学而言,我们固然要不断追踪城市的新变,去亲近那些新的人物与世相,但是,一个城市的文化、精神气质、生活方式,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的内心世界,他们与社会的相处之道,他们的言说方式,举手投足的派头,也许更值得我们关注。“天不变,道亦不变”,这个世界总有守常,总有绵延,總有让我们心定的东西在,也总有我们与世界的维系之法。而这些东西又恰恰最能转化成文学,转化成文学的体式,包括语言与叙事方式,也就是文学的调子,调性。每种文学应该有,也确实有它的调性。从大的范式上说,中国的乡土文学与城市文学的调性就不一样。这种调性还可以往细处再划分。从文学的自我建设来说,从文学的审美积淀上说,这种从写什么向怎么写最后形成的不同风格才是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吧?

读《北窗》之前,又把薛舒的作品翻了翻,特别将她的乡村题材与城市题材作品作了浮光掠影的阅读对比,尤其是她的上海书写。给我有印象的就是她城市书写的那种别样的调子。这种调子有强大的审美处理力量,它能对故事进行整合改造,它无疑是属于薛舒的,又属于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发轫的中国都市文学传统。它是个性化的,又是一种审美的格式,有格式化的能力。不要反对格式化,更不要将格式化与个性化对立起来,任何一种艺术品,只要它能够成立,并且与其他艺术品区分开来,它就是一种自满自足的审美格式,也能将异质于自己的事物统摄到自己的审美表达之中。薛舒的城市作品与上海书写,令人着迷的就是她的腔调,这种腔调有一种拖拽的力量,也有一种在不知不觉间同化人感染人的效果。它让你沉浸到作品的氛围中,与作者对话,聊着这个城市的前尘往事,说着当下的灯红酒绿。它们是这个城市高耸入云的楼宇,是一条条如迷宫的弄堂小巷,是夜半的歌声,是午后的咖啡,是一代代盘桓于这个城市的旧人,也是来自他乡命运各异的漂泊者……所有这些都进入了一种氛围与情调,都在一种薛舒调好的调子中叙述着自己的心事,而又彼此共情。不管是写什么,一个作家都要有这种审美的自觉。就说上海书写,起于近代,延至当下,是不是有一种审美的总体性?这种审美的总体性是不是由茅盾、刘呐鸥、张爱玲、周而复、王安忆、金宇澄、滕肖澜、路内……等一代代作家的贡献与积淀构成的?

这些与《北窗》有关,也可能与《北窗》无关,但我还是觉得虽然只是一个小中篇,《北窗》依然是在这种城市文学总体性调子中展开叙述的。从一开始,它的叙述语调,它的氛围就是城市的,一种深入骨髓的城市感,而这种城市感并不是任何一个写作者一开腔就能如此贴切地显现出来的。

也许,小说给人最初的印象或判断是一篇家庭与婚姻叙事,是都市知识女性桑文佳和IT“码农”唐世杰这对大龄青年的婚姻与家庭生活。现在城市还有多少类似于他们的大龄青年还在婚姻的大门之外呢?像他们这样见了几次面竟然没有违和感,竟然就闪婚,竟然生活得还不错,以至于桑文佳都觉得自己已经“爱”或“喜欢”上了唐世杰了。但小说的发展方向并没有跟着桑文佳的感觉向前走,就在桑文佳感觉不错,以为自己一辈子也就这样的时候,他们生活的空间出现了变化。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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