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上的蝴蝶
作者 凡一平
发表于 2024年3月

他看着逝者的脸。两只圆睁的眼在脸上突出、呆滞和泛白,像不再滚动的两个雪球。还有张开着的嘴,乌黑、僵硬、干燥,像一口干涸的水井。从脸面上看,逝者不超过五十岁,正是男人的壮年。这个年纪早逝,必然是不甘瞑目和闭嘴。逝者显然有想望的人要见,有心里的话要说,却不得见不得说便走了。这可谓是抱憾终身。而最抱憾的莫过于家属,逝者的不瞑目和张嘴,令他们百般愧悔和惶恐。他们一定是试过了,实在无法让逝者瞑目和闭嘴,才不得不把收殓师请来,就像农作物灾害无计可施方把专家请来一样。

他是一名从拉烈乡本地请来的收殓师,年二十五。这个年轻的小伙拥有一门绝活,能让临终的人安详去世,以及逝后瞑目和闭嘴,这种非常的功夫独一无二,让他在拉烈方圆五十里内无人可替,解决临终和收敛的麻烦非他莫属。严格地说,收殓师的名头冠于他并不准确和恰当,因为在逝者临终时他便可介入,而且去世后他只负责让逝者瞑目和闭嘴,其他如净身、化妆、穿衣、入棺的事务一概不管,仿佛除了对逝者临终关怀和死后瞑目、閉嘴,他也没有其他方面的能力,就像医院的大夫除了诊断、下药和手术,护理便不再是他的工作。他绝对是牛×的人,从业两年无一失手,口碑爆棚。

今天的逝者在他看来仿佛也不在话下,使其瞑目和闭嘴似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胸有成竹,开始操作。

意外却接二连三发生,他先后用了热敷、针灸和念经的招法,都不能使逝者瞑目和闭嘴。逝者仿佛与他无缘,或者有仇,不断地抵触、抗拒,眼睛和嘴虽短暂地闭合,而最终圆睁如初,张开如旧,令他招招失灵,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是将逝者的眼皮和嘴唇缝合,但遭到家属的反对。

他无奈地坐在一旁,像一坨烂泥。逝者家属失望的眼光投在他身上,像虫豸在爬。失败、无助,让他不得不想起一个人,他的师父。

他起身,去屋外打电话。他在电话里说:

“师父,我是宝康。我遇到了困难。你可以过来帮我的忙吗?我去接你。”

手机里传出一个淡定的声音:“不用接我。”

三个小时后,他迎来了他的师父。七十岁的师父覃祥山骑着摩托车,风尘仆仆,全身泥黄色,像头老黄牛。他跑步上前,协助师父下车。师父覃祥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看了看两年不见的徒儿,说:

“胖了。”

徒儿宝康领着师父,进了逝者家,来到逝者跟前。逝者躺在卸了腿的床上,嘴眼大张,像网上了岸的死鱼。师父蹲下,俯视了一会儿逝者,然后回顾身后立着的人,示意他们退去。

宝康以为自己可以留下,没走。没想师父对他说:

“你也退去吧。”

宝康和逝者家属隔离在了屋外。除了宝康,个个屏息静气地等候,像ICU病房外患者的亲友。宝康当然也在等候,他的情绪也在波动。师父不让他近身亲历施术,显然不再把他当徒儿。两年前他自以为学有所成,翅膀硬了,离开师父,独自单飞。单飞的这两年,他的确一路顺风,得利得名,受人追捧、夸赞,都笃定他的法术盖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了师父,如果知道他有师父的话。但他极少跟人谈及他有师父,仿佛师父声名不显也技不如徒,也仿佛为了让自己保有独立性和神秘感。如果不是今天事情出现了意外,他是不会请师父出山的。

约莫半小时,师父从里屋出来了。他步态从容,却面无表情,像一名从课堂上下来的口干舌燥的教师。屋外的人们见他出来,像教室外迫不及待的学生家长一样,急忙进屋。

宝康也进屋了。他看到的逝者已是合口闭目,面容安详,像一名熟睡的人。再细看,逝者的眼嘴闭合正常,没有任何手术的痕迹。而且,原来他在给逝者针灸时留下的针孔,竟然也消失了。逝者的家属们此刻尽是宽慰和满意的状态,恐惧、愧悔已经从他们的言行举止中消失,多数人喜极而泣,或亲密相拥,像一排不再担心遭受雷劈的树。

宝康忽然觉得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在米缸里享受多时而最终被人们发现了的老鼠,如果不逃的话,下场会很惨。此刻,师父再次成为救他于水火的法宝。他借口去见师父,溜出去了。

房子内外,已经没有了师父。师父骑来的那辆摩托车也不见了。毫无疑问,师父已经走了。

宝康没有迟疑,开着自己的汽车去追师父。

师父覃祥山在半途被宝康追上。他停车,人仍骑在不熄火的摩托车上,像马背上随时前行的骑兵。宝康火急火燎,挡在师父面前,直截了当问师父:

“师父,你是怎样做到的?”

师父像是料到宝康会这么问,不疾不徐地回答:

“我不过跟逝者说了一句话,然后,他就把眼睛和嘴巴闭上了。”

“哪一句话?”

“之前,你随我的时候,我说过了。”师父不肯指明,就像不肯明确两人曾经的师徒关系一样。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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