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狐入瓶
作者 路魆
发表于 2024年3月

一想起狐狸的消失,胡不归就想起隆沙街居民的离开。他坐在山梁上,睁开眼,张大口,让平原夜风吹进去。“我的眼睛还不及一阵风重。与风交换感受的器官,让鸟在体内飞行。那时,狐狸穿过远处的树林……”

——狐狸穿过远处的树林,来到小屋前,轻轻一跃,消失在屋檐上。

胡不归是隆沙街的最后一个住户。他本以为能在这里活到终老,但城市的扩张速度超出预期,远离城区的隆沙街也被划入拆迁范围。他早就收到了搬迁通知,一直不愿离开,也不是不会离开,只是还有种眷恋,更重要的是,还有个未解之谜正等他去解开。他的小屋位于隆沙街的山梁上。山梁不宽,横亘在平原,黄土裸露。小屋更是小,四周空旷,没有高大的遮挡物。他就像一只活在层层果肉深处的小虫,离开果核只有唯一的虫洞——大门。

但狐狸是如何消失的呢?明明一看见它,他就跑出来了。也许它绕到小屋背后,用隐身术或变形术化作一缕空气、一个瓶子、一根鸡毛——总之,小屋来了一只狐。证据是有的:从那天起,散养在山梁下的母鸡隔三差五地不见了,有时不见一只,有时连丢两只;屋内不时有异响,有东西走来走去,响声不是人为的,不是风。按古人的说法,这是患狐。天空没有猛禽,地上没有虎狼,也不见从城区来的盗贼,只可能是那只他见过又消失的狐。

那陌生而惊奇的一瞥,勾起了胡不归的遗憾,如果不能再见狐狸一次,遗憾将一直折磨他,直至他老死的黄昏。而那时,他想必早已移居城市,久违的狐再次来到窗前,告诉他:“我观察了你一生,现在我又现身了。你还有什么愿望?”人之将死,还有什么愿望?再没有别的愿望了——不不,还真有一个愿望:“灵狐呀灵狐,带我回到隆沙街最初那个时代看看,我看看父母为什么离开,看看童年快不快乐。”

胡亥才是他的原名。隆沙街居民称他为“二世祖”,不过跟秦二世胡亥没关系,也不是说他是败家子。私下的说法是,他小时候死而复生过一次,现在是他的第二世,所以才叫二世祖。总的来说,他对过去所知不多,对身世充满好奇,但没人愿意为他说个明白。要命的是,隆沙街搬迁在即,人们各奔东西后,他的身世之谜也将佚散城中。至于“胡不归”,则是房屋安置处职员给他起的花名,他觉得这名字也不错,比“胡亥”多些江湖侠气,少些人生失意。

隆沙街余下的日子不多了。实际上,它不是一条街,是由散落山梁上的简陋民房组成的小村落。谁知道这些摇摇欲坠、随时会被平原落雷击中的民房,是从哪个朝代建起来的呢?地址又偏偏在远离城区的平原上。他想,最初那位无名氏领头人,肯定是基于某个经过日思夜想的念头,才决定带领众人在这个看起来不适宜生存的地方落地生根的吧?原因已不可考据了。说不定在许多个朝代以前,隆沙街所处的平原本是一个繁华的市集城镇。

隆沙街被稀树和灌木环绕,仿佛地处热带草原,其实就在前方不远处,盘踞着一个巨大的城区。按工程规划,一座新建的高架铁路将从城区延伸而出,正好穿过隆沙街。大多居民在城区从事着不起眼的工作,只有胡不归在隆沙街谋生。他是养鸡的,在山梁背坡处圈出一块干草地,搭了个养鸡棚。鸡是露天放养的,只吃玉米和米糠。养殖合作公司将玉米、米糠、药品、器具运到郊区边缘,他便开着三轮车去提货。有一次他驶过平原,远眺高速公路,看见收费站栏杆升起,汽车有秩序地通过闸口,而在这之前,它们只能原地待命。他心想,搬迁通知也是一个这样的指示吧:在这之前,所有居民忍耐着、沉默着,在贫瘠的平原上待命;指示发出后,他们迫不及待地签署同意书,仿佛封印千年的狐得到赦免,离开镇压它的玲珑宝塔。接着,他又深入地想了想:城区和山梁不正是城池与城墙的关系吗?这么看,搬迁通知更像一道收兵军令,士兵们在戍守边疆、平定骚乱多年后,终于在一个黄昏等来了收兵军令。

但肯定有些士兵无法割舍边疆生活,而选择留下来吧?像他这样,没有妻儿,父母一去不知所终,戍守边疆的使命就像一种老派顽固的趣味那样驻留心头。他是一个留守的士兵,守着无人居住的街道,守着天与地,望着险要空旷的峡谷,等待不会再来的匈奴,在空等中消耗生命。天地之大,门之宽广。眼睛是虚高的瞭望塔,舌头是稀薄的烽火。一切都是在佯装,在虚张声势,却也是必要的。

他必须想办法留下来,不仅是为狐狸留下来,进一步来说,是因为他无法引诱狐狸与他一起离开平原,进入城区——这其中涉及一种自身与他物的不可动摇的非权力关系。从前有狐狸在隆沙街出没过吗?没有。偏偏在笔尖离搬迁同意书的纸面只有一厘米高时,狐狸出现了。“稀奇啊!它只向我一人现身。”他想。一个短暂的挑逗,带来一段漫长的疑惑,那一刻,他附了魔。找了一会儿没找到狐狸,他回到小屋,快速签下名,名字是以狐狸的形状勾勒出来的。当他后来把同意书交给职员时,对方左看看,右看看,面露狐疑:

“胡来。你怎么在上面画一条狗呢?”

“一条狗?”

“不是一条狗是什么?”

他设计了一个具有摇摆性的游戏。如果职员认为那是一个人名,毫无疑问,视作他签了同意书,他必须尽快搬走。可是,职员不仅没有认出那是人名,还把一只狐狸看成了一条狗,签名也就无效了。于是,他故意面露难色。

“嗯,是狗。”他放下笔,说道,“这事儿,我得再考虑一下。”

人们开始着手搬迁,升起进入城市生活的意图,脸上的光像牛奶一样亮白,照耀着人类整体的进程。胡不归的心思不在搬迁上。他又买入一批小母鸡,每天去确认鸡只数量。只要丢了鸡,他会高兴一整天,知道狐狸回来吃饵了。但地上没有鸡血,没有搏斗痕迹,所有母鸡僵直躺在地上。他还以为它们全死了,大喊一声,结果它们全站了起来,奔向饲料盆。哈哈哈——狐狸来的时候,母鸡学会了装死呢!幸存下來的母鸡对这场狩猎有什么想法?狐狸来了,反正要牺牲一只鸡,与其四处奔命,还不如躺下来装死,这次被抓走的不一定是自己。相对而言,夜晚的降临比同伴的消失更令它们恐惧。由于生理结构的缺陷,它们永远处理不好夜晚的经验。为了欢庆白天的幸存时刻,母鸡整天打鸣。公鸡躲在角落里瑟瑟缩缩,一声不吭,不再司晨。

如果狐狸真有灵性,它现身的目的又是什么?睡觉前,他不断回想狐狸的脸,想象它的身姿,终于有一次成功梦见自己变成那只狐狸。但至今他还没成功在梦中解开狐狸现身的谜团,无法作出终极判断。要理解一只狐狸,本来就是荒谬的。子非狐,不知狐之妙,亦不知狐之疑。

职员不厌其烦地来访,劝胡不归搬走,一边阐述城市扩张的必要性,描绘曼妙的城市生活。每次只来一个人,一来就开口说:“胡不归?胡不归?补偿方案那么完美,你还在考虑什么?”来访经常是在深夜,深夜的寂静中,人与人的交流似乎变得容易些,他们希望用善意解决人与土地的问题。胡不归沉默着,与来访者促膝而坐,把原本送给他的酒斟给他们喝,随后提醒对方聆听从平原传来的声音:先是汽车飞驰声,夹杂火车的轰鸣,随后,窗玻璃和小屋地板也有节奏地颤动起来……他们像坐在梦中的船舶里摇晃……

“听到了吗?”胡不归说,“只要小屋不拆,公路和铁路绕着它建,未来这里就是一个郊野服务站,人们随时在这儿停靠,做梦,喝水……很人性化、很美妙吧?你们就没有这么想过吗?”

来访者喝得醉意微醺,挂在窗外的录音机、灯带以及藏在地板下的抽水马达,总能制造一些模棱两可的幻觉。在人造声音和颤动中,来访者的眼神变得晦暗如夜,不再期待胡不归的回答,反而和他聊起缥缈的搬迁往事。他们中某个人有时会出乎意料地使用“人类迁移”这类感性词汇。胡不归最喜欢的是这个故事:一个城乡接合部在洽谈搬迁协议的前夜,集体消失,人们后来在一次海市蜃楼奇景中,在天上的云雾光影间,看见它的倒影。它是不是长出腿来了呢?像移动城堡,像大陆漂移的古老回魂,在夜里悄悄完成了自身在异域的重建运动……每回讲完故事,职员醉意阑珊,准备离开,态度却前后颠倒了,竟然劝胡不归守住小屋。真令人想不通啊。也许是因为,在其他居民搬走后,他搬迁与否已不是最关键的问题,工程照样能进行下去。那他们为什么还坚持上门呢?“我们之所以来找你……”他们说着同样的话,却永远说不出答案,“只是为了……为了……”——为了再次穿越夜晚的平原,像古人寻隐者一样,寻遍空山,與知己在月下对酌吧,胡不归揣度着。酒杯的碰撞,月下的风声,回响着一种古老的人类经验。可是,一旦他们回到城里,就会忘记以上这番话,不久后又带着酒水拜访他,劝他搬走。

最后一个搬迁户离开那天,施工队开着推土机和挖掘机,径直驶到山梁下。几个工人爬上山梁,进入隆沙街,检查清场,确保搬迁户都已离开。这一头,推土机开始推平山梁上的房子,另一头,挖掘机在山梁的底部挖土,噪音响彻平原,从清晨持续到日暮。胡不归坐在小屋里,每寸皮肤都在经受无形的敲打,同时感觉自己处在世界的中心。但世界的边缘正在坍塌。日光下的机器闪烁耀眼的金属色泽,工人汗如雨下,肌肉紧绷,有着愚公移山般的坚决。他捂着口鼻,穿过漫天的施工粉尘到养鸡棚查看过,母鸡一只都没少,却再也没见过狐狸了。他开始怀疑留下来的意义,还有一种羞愧:若每一座山,都有一个像他这样赖着不走的山民,那么,愚公移山的故事就不会流传于世了。

当旷日持久的工程结束后,隆沙街也随之消失了,山梁被挖得只剩一个土丘。推土机撤到很远的地方去,平原上只剩下胡不归一个人。当然,还有一群母鸡。他从土丘上滑下来,在黄昏的郊野上漫步,看着空无一人的景色,心生悲戚。隆沙街的居民在进入城市后,注定各奔东西,苦涩而踏实的贫瘠生活将以历史形式消失在历史烟云中。同样消失的,还有夜晚收工后穿越黑暗平原归家的古老经验。他眼前浮起一座城池倒塌的景象。

他是那条业已消失的隆沙街的儿子,这里的大人是他的养父养母,比他更了解他自己,但他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他对童年没有记忆,人生似乎是从中段开始的,在故事前半段,他或许是另一个人;也想不起父母是在何年何日,因何事何物离开隆沙街的,又为何将他托付给别的居民照顾……真像梦一样。梦通常没有开头,也没有完整的结尾。

“我是二世祖,我死过一次。没错。”他漫步在雷声隐动的云层下,想着事情,“重生后,我失去了记忆。这世上能活两次的人不多。人们为了遵守某个约定,不能透露我重生的秘密。一得到搬离这里的机会,他们想都没想就签署同意书。这样做不是为了拿补偿款,只是为了摆脱我这个负担,去过另一种新人生吧。只要进入城市,他们就能解除曾经缔结过的某种秘密关系。那,秘密关系到底是什么呢……”

但这种秘密关系曾经存在与否,影响也是微乎其微的,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依赖某种关系活着。他终于是一个具体的人了,是挖掘机清扫了眼前的障碍,就像水面的浮沫被捞起,可以清晰地看到水底砾石。他的视野更开阔了,头脑清醒,发现很多事物和记忆都变得清晰而具体起来。唯独那种秘密关系无法被清扫,没有彻底消失,反而慢慢地引起他的注意,激发了他的焦虑。从前是别人暗示他秘密关系的存在,现在是他想要了解其真面目。秘密就像一条灌木丛里的毒蛇,咬了他一口,他躺在地上,凝视静立在土丘顶部的小屋。

土丘如高耸的柱子,直指苍穹。顶部的小屋是整个平原最凸出最高的点。站在上面的他,则是平原上最高的人。即将到来的雷电和风雨,不会忽视这样至高的存在。小屋高高在上的样子,真像一座神圣的庙宇,里面供奉的神,正是他自己,一个怀着巨大秘密和自我信仰生存的孤儿。

他谨慎地生活,不向其他居民流露任何愁绪,直到那天,看见他们为搬迁而欢欣的样子时,心中却充满嫉妒,说:“走吧,离开平原吧!但别后悔。你们会怀念泥味的骨汤,永恒的烤鸡,清甜带露水的蜘蛛。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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