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枪
作者 陈俨
发表于 2024年3月

1

“退休了,心里不得劲儿?”向梅花盯着镜子,双手轻拍已经上脸的面膜,头也不回地问。李大秀突然說明天一早要去长山县,难不成他要以此种方式抹平退休带来的愁绪?

“这哪跟哪呀?”李大秀自顾自收拾要带的随身物品,“我自己要提前退的。这你知道。”

这是事实。县人大副主任,没有到龄,还有大半年,李大秀主动辞了。

“那是被哈罗德闹的?”向梅花继续操弄着脸部,话语里有戏谑的成分,“把你哪根筋给惹着了?”李大秀最近的床头读物是一本英国小说,叫《一个人的朝圣》,一名叫哈罗德的老男人与妻子不辞而别,执意要徒步跋涉去看望遥遥远方的早年的女同事,他想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拯救重疴沉疾中的故旧。

“我想说清楚那最后一枪,我不是……”

“你不是英雄,好了吧?”向梅花接住话茬,“絮叨一辈子了,拜托——”

“不是跟你,是跟弟兄们,跟他们说清楚。”

话语轻淡,却因突如其来而有了些分量。

她的手瞬时静止并扭过脸来,湿凉面膜包裹之下,一脸错愕显露无遗。一起生活几十年,李大秀说自己不是英雄是有过的,但却是头一回说要去找战友们说。

次日一早,李大秀搭了三四个小时长途车来到长山县。他对这个县级小城并不熟悉,大约二十多年前来过一次,那次是参战退伍后战友们的第一次来此聚会,除了随风飞舞的塑料袋和沿街密布的洗头房,就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他穿过一条小商品街时,向一个摆地摊的妇女打听退役军人事务局怎么走。那妇女答非所问地反问:“大哥是颖河人吧?”李大秀点了点头算是作答了。那妇女的厚嘴唇上涂着过分鲜艳的红,不管不顾地“咔咔”嗑着瓜子,脚下一地的瓜子壳和痰迹。“打枪不?十块钱打十枪,中一枪给个这……”她指了指旁边排列着的各色小礼品,说完又“噗”地唾了一口。

李大秀本来没有心思玩这个,是“打枪”两个字把他给扯住了。他瞅了一眼,一块大白布上密密实实地挂着几十只彩色气球,个个打饱了气,小风一吹乱晃荡。又瞅了瞅那支气枪——这枪也太不像枪了,拿在手里还真够丢人的。李大秀想起了多年前自己手里那支锃亮的79式狙击步枪——那才是真正的枪。

“颖河哪儿的?我凤树村的……”那女子继续套着近乎,想拉住这单生意。“你要打一把,我就告诉你民政局在哪儿。你怕是一个球也打不中嘞?”

“我打不中?”李大秀来了兴致,“知道我当年是干啥的不?”他边说边掏出十元钱递给那女的。明知她是在激他,他也就故意“上当”了。

他接过了她递来的枪,试打了两发,两发都偏左上,他立刻知道该如何修正了。接下来,他连续击中了八只气球。那女子有点沉不住气了。

“我再打100元的,”李大秀故作意犹未尽,“你这一地的玩意儿够不够我打呀?”

“大哥,不不,大叔,别,小本生意,我……我送你去民政局……”她吐掉嘴里的瓜子壳,双手在裤腿上蹭了蹭,要去推电瓶车。

李大秀的耳畔猛然间有了一记响声,它是从脑海深处传来。真是的,干吗要去摸枪呢!?他再无兴致搭理这个颖河女人,喃喃地独自离去。边走,边掏出消毒纸巾反复擦拭双手……

李大秀没有耳鸣的毛病,当然也从未出现过幻听,从来没有过,可时不时会有一记尖厉而带点闷脆的枪声从耳畔划过,就像刚才那样猝不及防。这枪声每一次响起,都会在前额形成一个撞击点,他的神经就像被啃噬了一下子,其痛楚无以言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在战场上最后一枪的声响。

四十多年了,他从未向人提及过这一记枪声,包括向梅花。

2

找到长山县民政局的院子,再来到退役军人事务局的楼层时,已经是中午了。午餐和午休时间找不到人,传达室的老师傅让他过一个小时再来。无奈,李大秀边走边张望着路边的店面,随手掏出手机给向梅花打了个电话,报个平安。

“我到县城了,退事局中午没人……”

“先找个地方吃点吧。”妻子的语调平缓。

“嗯,正找……”

“不急的,我跟他们局里都联系过了。”

“知道。”

妻子是县民政局长,退休了又被返聘,在民政系统的人脉广泛,自己的事她真能帮上忙的。

李大秀与向梅花的恋爱、结婚是一出大反转的剧情。他俩从小学六年级开始成为同学,一直到高中毕业,都在一个班。因为向梅花在学业、家庭、才艺和容貌上具有无可争辩的优势,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李大秀都是那个要么暗恋,要么在小心试探之后被“婉拒”的角色。直到当兵要走了,他还怀有希望地约过向梅花。那次,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向梅花后面走了很长一段路,一直到她快进家门了才鼓足勇气追上去说:“晚上,能请你看个电影吗?”他明知这太老套,也知晓会是什么结果,却想不出其他招数。

他当然又一次被“婉拒”。不过这一次向梅花还是前所未有地含笑对他多说了几句话,话语间也透着耐心和诚恳,说的当然都是班干部对同学的祝福和鼓励之类的那些陈词。这已经算是不小的“福利”了,以冷美人著称的向梅花一向是很难接近的。后来她对他说:“那时我知道南面在打仗了,心想你当兵一走,说不定就要上前线的,那要是万一……万一了呢?所以,我才会那样。不过,当时我压根没有要与你好的意思,你是知道的。”

李大秀当然是知道的,他是个知趣的人。在人生重要的转折点上,向梅花以那样一套官样说辞又一次拒绝了他,自卑感便在李大秀内心深深地扎了根,从此彻底丧失了继续追求她的勇气,不再抱有希望。之后的一切,是沿着时间轴延展开来的线性过程:参军、新兵集训、下连队当兵、临战动员、向前线开进、战前训练和狙击手选拔……这期间,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向梅花,可他一次次打消了与她联系的念头,甚至在上阵地之前最重要的例行程序——写信(实则是留下遗书)中,他都没有给她留下一页纸、一句话、一个字。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了。刀尖舔血、生死一瞬,一旦“光荣”了,再给人家留下一封永远无法回复的信?这真的不好。很快,他就像一块生铁坯子,被投进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然而,那最后一枪却改变了一切。

3

那日那时,夕阳正慵懒地下沉着。

南疆的溽热实在难熬,但过于安静的战场更让李大秀无聊到极点。这最后的一两个小时也是他破纪录的最后机会,不,应该是全团、全师乃至全集团军的期待都压在了这最后一天。李大秀脑海里反复出现参谋长的目光——看似不以为然,却透着必须要完成任务的威严:“47个,你只要干掉47个,就封你为射击英雄。”可是,随着任务结束日期的渐渐迫近,他开始有了深深的自责——到前两天才敲掉46个,差一个,就差一个。一整天的苦守看来要无功而返,破记录的希望也在时间的滑逝中一点点破灭。但他还是告诉自己再坚持一小会儿,坚持到天色暗去。

李大秀的伪装是极好的。他把覆盖在狙击步枪上的伪装网与自己的迷彩钢盔和迷彩服连成一体,枪口也仔细用油烟熏过,乌黑乌黑,一点反光都没有,他还在光学瞄准镜的镜头前加了一层草黄色的纱栅。这种战地伪装堪称教科书级的,即使近在咫尺也很难被发现。李大秀的缜密不仅用在了伪装上,他的射击位置也每天一换,甚至一天几换,对手很难盯上他。况且,他还有个对手难以与之抗衡的本事:再热、再渴、再饿,都可以纹丝不动地卧在阵位上,整个人像根枯木一样坚持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连眼睛都很少眨动,有一次他整整静卧了三个半小时。就是那一次,他的“卧功”帮助他抓住了一条大鱼——击毙了对方一名连级军官。对面的阵地上也有数名狙击手在寻找李大秀。因为在与他的较量中吃了不少亏,对方便决意要寻机干掉他这个难缠的对手,可一年多来一直未果。有几次,李大秀已经发现并瞄准了对方的狙击手,就在要击发的一瞬间却放弃了,他有意放对手一马,偏要看看他们能不能发现自己。这种挑战不仅令他饶有兴味,也使他更加小心地隐蔽自己。“小心驶得万年船”,这的确是战场上的不二法则。正是这种始终如一的小心谨慎,使李大秀有惊无险地坚持到了今天。

今天,是坚守阵地的最后一天。各阵地已经分批撤离,李大秀连队也只留下少数人员,准备今晚12点正式将阵地交给接替轮战的部队,然后全线撤离。也就是说,天黑之前李大秀就要收枪回到他的猫耳洞,完成他作为狙击手的全部任务,可以永远离开这个凶险万分的死生之地,接下来就可返回内地并回到家中过正常的生活了。此时的他偶有分神——他想到了洗澡。对他而言回去痛快地洗个热水澡这件事,比脱离险境更值得期待——他身上因多日无法洗澡而酸臭难耐。他万分地迷恋洗澡之后身上留下的香皂味道!

“46就46吧,我努力了,平局也不赖。”他在心里嘀咕着,边退出枪膛里的子弹,边把整齐排列在一旁擦得锃亮的子弹一颗一颗收进子弹袋,开始取枪——撤离的时间到了。

“哔哔——”突然,耳机里传来暗号,随之,观察哨位上的杜中华有点兴奋地悄声说:“2号……”

猎物对猎手而言是最强的兴奋剂。苦等一天的李大秀迅速把枪放回原位,用瞄准镜搜索2号位置。最后一缕暖色夕阳恰好照射在2号位置的那一片山林,一道不起眼的反光,使他透过杂乱迷离的灌木林发现了一顶头盔,若隐若现。李大秀迅速锁定了目标。高度、距离是早就标定好的,此时的风速几乎为零,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这一枪至关重要——手中的家伙一旦发声,它不仅可以结束对方的生命,而且也关乎着作为一名狙击手的尊严与荣耀—— 一举打破上一批部队的射击英雄创造的纪录。李大秀再次将子弹上膛,放松身体的所有肌肉,调整好姿态,屏住呼吸,瞄准镜牢牢套住那头盔,再把食指放在了扳机上等待着,等待一个最合适的击发时机……

那头盔几乎是完整地出现了,并且相当稳定地暴露在瞄准镜里。

“砰——”炽热空气中凛冽一击,骤然将山林的寂静撕碎。

“击毙——击毙——”送话器里的杜中华甚至发出狂喜的欢叫,“第四十七个——第四十七个——”

这是李大秀在战场上的最后一枪。

4

李大秀大老遠来到这个有点偏远的长山县,是为了找一个叫张海凡的战友。李大秀其实很不乐意见他,但,又必须要见。见到他,才能把事情说清楚。或者说,只有见到张海凡并且向他当面陈述了,李大秀才能给自己一个交待、一个救赎。这么说一点儿都不过分的。

成为狙击手,是李大秀命运的转折点,这个转折首先与张海凡有关。

上阵地之前,部队搞战前训练。那天晚饭后有一个难得的休闲时段,官兵们见缝插针,在野战帐篷里围坐打牌。小马扎不够用,一身泥土的张海凡就一屁股坐在了李大秀干净的铺位上。这本是一件不值得较真的事情,况且又是住在野战帐篷里,哪能像在营区里那样横平竖直、整洁有序地保持内务呢?可李大秀偏偏是那种讲究得近乎偏执的人,最容不得别人动他的物品,更不要说坐在他雪白的床单上了。

“你这一屁股就坐得下去?”李大秀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他脸上也没有显露出太过生气的表情,只拿眼睛盯着张海凡。

“咋了,这单子是烫屁股还是硌屁股?”张海凡正摸了一把好牌,脖颈歪斜地叼了半截子烟头在嘴角,烟火燎得一只眼睁不开。

“你起来。”

“钓主——”张海凡甩出一张牌,并不搭理李大秀。他这是故意的。除了他性格有点犯浑,还有他早就看不惯李大秀生活中的这种习惯,成天洗啊涮的,里里外外倒饬得满身的香胰子味儿,跟个新郎倌似的,哪像个当兵的嘛!“娘们儿家家的”——这是他对李大秀的一贯评语。

李大秀见张海凡不挪窝,他就直直地站在张海凡边上等,也不吱声,就等。一把打完,张海凡没有动,又打了一把,还是没有动。到了第三把,李大秀看他还没有挪动的意思,就冷不丁地把床单从张海凡的屁股底下抽了出来。这一抽的力气不小,张海凡被抽得扑倒在面前的小方凳上,那只燃着的烟头恰好被压在他的嘴角上,只听“滋啦”一声,跟着就是一声惨叫。

张海凡从帐篷一路追到简易洗脸池旁。他手捂着被烫破的嘴角,怒气冲天地骂着。李大秀却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地把床单泡在脸盆里,打开水龙头,然后,用一只小小的瓶盖量出一份洗衣粉,在另一只脸盆里化开,再将浸透了水的床单稍稍拧干,便浸到化开了洗衣粉的盆子里。任张海凡跳着脚地数落甚至责骂,李大秀视他为空气——不搭理他。

恰在此时,团参谋长童时辉从旁路过。他只听了几句就听明白了这个兵是为了啥在骂那个不作声的兵。他转身问陪在身边的连长梁虎:“那个洗衣服的兵射击怎么样?”

“一般般,中等。”

“让他到连部去。”

张海凡也相跟着到了连部,站在窗外听。

參谋长先没有说话。他让李大秀坐下。李大秀也不回话也不坐,只是以标准的立正军姿站着。参谋长仔细观察这个李大秀: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白布衬衣干干净净,军裤熨出了两道笔直的裤缝,一双黑布鞋的白鞋底边上,竟然没有一点泥污——是个利索人。参谋长心想。

参谋长正是来选拔狙击手的。上了阵地,一个优秀给力的狙击手顶得上一个排、一个连的兵力。尤其是当面这个战场,两军阵地贴得那么近,更是狙击手大显身手的舞台。他们将要接防的前一支部队就出了一个射击英雄。

参谋长先递了支云烟给李大秀。李大秀摇头表示不会抽。参谋长又问了李大秀的籍贯、年龄、学历、家庭和当兵前的经历,最后问:“能憋尿不?”

这让李大秀有点蒙。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能一天不喝水不?”

李大秀点头。

“你有洁癖?”

这话问得唐突。不过团首长这么问李大秀也没法恼火,只是看着参谋长使劲摇了摇头。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是有这个毛病的。

“他可那啥了……”张海凡叼着烟在窗户外不阴不阳地插嘴,“爱干净。”

参谋长看了看张海凡,扭头对连长交待:“明天,这个兵到团部集训。”

“什么科目?狙击手?”

“是!”

梁虎心想,这个李大秀的射击成绩真的一般般,全连再找二十个也轮不到他的头上啊,为啥偏偏挑上他呢?

其实,参谋长挑中李大秀也并不是因为他的射击成绩。他有一套独特的选人思路。他后来对梁虎说过,生活中如此讲究的人,一定比较缜密,那个兵跳着脚地骂他,他却旁若无人地洗着自己的床单,那他一定是个性子沉稳、顶得住外界干扰的人。狙击手重要的不是眼睛,而在性子。瞧他的衣服和鞋子,能在战地把自己收拾成这样干净,还是少有的。

窗外的张海凡心中有点酸酸的。狙击手,上了战场可是个有面子的角色呢。

参谋长童时辉的确没有看走眼。也就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在三四十人的集训队伍里,李大秀的成绩进入了前十名。又经过一个多月训练和一拨拨淘汰,最后剩下了13人,这“十三太保”最终的比武考核是在上阵地的前一天进行的,李大秀摘得了第一名。出征之前,参谋长把一支崭新的狙击步枪交到他手里时,特意嘱咐道:“知道马晓宁不?毙敌46名。你,必须破他的纪录,给咱部队争取个荣誉。”

李大秀见过马晓宁,来集训队讲过课。那样一个眉清目秀的人,却在一年时间里,得了个“大牛”的称号。更牛的是,这称号是对面的敌人给起的,他们在电台里经常说到:“又被打了一个,是大牛干的。”“大牛不除不得安宁。”“大牛下去休整了半个月,昨天好像又上来了,要小心。”无论是用中国话还是用他们本国的话,双方都能听得八九不离十。再后来,在成功射杀了46名敌人之后,咱这里的军中报纸大篇幅地报道了马晓宁,把他宣传成了“射击英雄”,因为他的成绩超过了之前的毙敌39人的纪录。报纸头版照片上的马晓宁比真人看着精神多了,胸带大红花,肩上扛着狙击步枪,一脸的笑容。李大秀认为,这张照片什么都好,就是笑得不好看。他认为,狙击手应该是永远没有表情的人——真正的杀气来自冷峻。

对面知道马晓宁换防下去了,于是放出话来,说没有干掉大牛便宜了他,后面接替大牛的家伙要当心,我们先给你注销了户口。对手的威胁并不是打打嘴炮的,当天晚上“十三太保”中就牺牲了一位叫方星星的狙击手。对方欺侮的就是第一天上阵地的新人心里没底,容易慌。狡猾的敌方特工摸到一个阵地前的一片茂密竹林中,先用一根长绳拴在竹子上,又躲在远处拉得竹子乱晃乱响。那种情况下,作为狙击手的方星星本来根本没有必要出手的,可他没有控制住,过分紧张的他在没有摸清情况时就第一个盲目地朝竹林里开了火,结果暴露了,被敌人一枪正中眉心。参谋长特地打来电话给梁虎:“告诉李大秀,一个狙击手,冷静比勇敢更重要。”

说说容易,真上去了没有不害怕的。李大秀在上去的当天晚上,全连被对方的炮火压制在掩体里。那真是惊魂一夜!他和弟兄们个个被震得胸口像是要被裂开似的,喘不过气来。他身体一直抖着,这让他极为看不起自己,可没有办法,就是控制不住地抖,甚至几次想尿尿,可又不能出去,憋得要命!第二天早上出去一看,他所在工事顶部的泥土中,有一发露出半个屁股的炮弹—— 一枚哑弹!他头皮一阵发麻,好几天都在恶梦中惊醒。大约过去了十来天,有两件事给了李大秀不小的刺激。先是一名叫盖勇的机枪手被一发空爆弹击中。战友的牺牲,特别是见了战友那残缺的遗体后,突然发现自己反而不紧张不害怕了。第二件事是好朋友杜中华悄悄对他说的:“那边叫你叫得怪难听。”“那边”指的是敌军,两军的小电台经常能对上频道,都用听得懂的话互相谩骂或互相策反对方。“他们叫你‘娘们儿’。”杜中华说。

这一定是张海凡给捅过去的,李大秀想。平时张海凡就经常嘲笑自己“太娘”。上了阵地,指不定他在电台里胡乱说些什么让对方给听去了:“你可别上当,激将法,龟孙子们就是让你自己现身。”杜中华说,“无形,彻底无形。”

“无所谓,”李大秀打胸腔里涌出一股子怒气,对杜中华说,“娘不娘的,让它说话。”他拍了拍手中的枪。

李大秀沉静的内心里开始有了杀机,杀机一现,立刻被他用沉着与冷静套上了笼头——他勇敢却一点也不鲁莽。每天,他以最隐蔽的方式选择一个或几个潜伏点,然后就静静地观察和记录,把正面一两公里宽的对方阵地上的情况摸得像看自己掌纹一样清楚。他知道哪一个高地后面的掩体里藏着连指挥所,哪个阵地是由一对夫妻在守着,他们通常几天打一次柴火,知道哪一天有补给物品送上去了,也知道他们会到山后的一个水塘去洗澡……

此时,李大秀才对自己说:“我的时间开始了。”

他的第一次致命一击是在上阵地的第十九天上午。那一枪打得对方蒙得一塌糊涂。那天上午十点二十分,我方开始试射火炮。第一发大口径榴弹炮弹还未落在对方阵地上时,那群兵油子一下子全都躲进了防炮洞内。李大秀知道这时候他是最安全的。他来到一个无人能想到的位置上,瞄准了早就确定好的一个目标点——那不是一个人,而是防炮洞口内侧显露出来的只有饭桌大小的一块水泥墙面。他要用水泥墙面与射击弹道形成的角度做折射,击毙隐藏于其中的目标。

那一枪因为是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中射出的,因而属于完全“消音”的无声射击。当时的李大秀也无法确认是否击中了目标。大约半小时以后,杜中华摸到他所在位置,问:“你朝3号洞里打了?”见李大秀点头,说,“真有你的,子弹会拐弯。击毙一名,技侦来的消息。”

“确切吗?”

“百分之百。那头乱套了,干掉一个排长,炮兵侦察排长,他们叫唤救护人员,呼了好半天,可是晚了……”

李大秀有了初战告捷的兴奋,转而又有点小不忍,毕竟那也是一个排长,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有父母、有亲人,说不定老婆孩子一大堆了……

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除了下去短期休整,李大秀像个变色龙一样隐匿于山林之中。他很享受这种独狼一样的行动方式,有时几天也不发一枪,有时一天能打好几枪,基本不会落空。就这样慢慢打出了“娘们儿”的威名。对方说这个“娘们儿”比大牛还厉害,有点防不胜防的感觉。为了敲掉这个“娘们儿”,对方多次发射有限的炮弹,集中轰击某一片“娘们儿”可能隐藏的区域,但,机敏谨慎的李大秀根本不会给对方留下半点机会,他在每一次完成射击后的第一时间就撤回到了反斜面的安全区,或者,又来到另一处更加隐秘的射击位置,趁对方忙于炸“娘们儿”的时机,又报销一个对手。每每如此,对方更加阵脚大乱……

5

向梅花清楚记得那天是三月八号,机关给女同志放了一天假。一早,她去了定点的美发厅做头发。做头发完全是为了妈妈。头天晚上,急于催婚的妈妈说服了她今天下午去见一位别人介绍的小伙子。向梅花向来是拒绝这种相亲方式的,可第一眼看到男生的照片感觉非常不错,再听听那小伙子条件也是难得的好,是一位从外交部回家休假的颖河人,就答应了。头发做到一半,同事小许跑来招呼她,说半小时后,都到机关礼堂去开大会,是一位刚从战场下来的颖河战斗英雄回家乡来作事迹报告。

年轻时的向梅花是十分崇拜英雄的。看任何一部战争题材电影,她都会被屏幕上的英雄故事所感动,都会把眼睛哭得通红。但她万万没想到那天作报告的英雄是她的同班同学李大秀。当主持报告会的县委书记说到李大秀的名字的时候,她有几秒钟没回过神来。一阵热烈的掌声中,李大秀走上报告席。她伸长了脖子使劲往台上看,待确认真的是那个从前不起眼的同学时,露出了下巴都要惊掉的样子——怎么会呢,李大秀成了英雄!?

李大秀其实并不善于演讲,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平淡如水,完全是照稿念下来的。这种报告并没有太多的动情点,也缺乏感染力,但正因为是一位过去的同学,是从血与火的战场上走下来的同学,向梅花心中已经有了几分好感,待到报告结束时,她已经心生十二分的敬意了。互动环节中,向梅花抢到了话筒:“请问英雄李大秀,刚才主持人说你以最精彩的一枪打破了战场纪录,请问,你是怎样做到如此冷静和无惧的呢?是有强大的理想信念支撑,还是你的性格使然?”

“谢谢……谢谢你的提问。”李大秀并没有认出在会场后面灯光暗处里的向梅花,“首先,我不是英雄……真的,你也不要把英雄想像成高不可攀的樣子。战争,怎么说呢,真的,不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好像军人都有金刚不败之身,都不怕死似的。不是的,你看,我从战场下来都有小半年了,还紧张着呢,不怕你笑话,到现在,我还下意识地不敢走草地,怕踩到地雷,这都落下病了。那些战胜了恐惧的英雄才是最可信的。至于理想信念什么的,对不起,枪炮声响起的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想那……说到性格,嗯,可能有一些吧,我上中学时的同学就说过,‘你总是这样沉得住气’……”

这话正是向梅花说的。她想起来了。每次考试,李大秀都是最后一位交作业。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他不仅对答案的正确性要一再验证,连错别字都不会轻易放过,直到打铃才缓缓起身,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交卷。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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