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作者 李颖超
发表于 2024年3月

浓浓的夜像幕布一样裹着柳沪云。黑暗中,两双眼睛亮晶晶的。不记得有多久了,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她都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窗外,花花也被她养得日夜颠倒,在柳沪云夜不能寐的时候,花花圆睁着蓝幽幽的眼睛卧在窗台边的篮子里,听着她叹气、翻身,然后点燃一支烟站在阳台上一明一暗地吸着。

洪柳这会儿应该早就下了飞机,回到家了。柳沪云不奢望女儿能给她这个当妈的报个平安,可整整一天,她又满心期待着。

吸完烟,仍旧躺回床上,直到光亮一点点透进屋子,直到能够看清屋顶那仿佛微晃着的水晶灯。像松了口气一般,她立即从床上爬起来,花花看见她下床,也跟着从篮子里跳出来,跑到她面前轻叫几声。花花是一只母猫,全身的毛都是花的。柳沪云把猫粮倒进碗里放在茶几旁,这是她给花花规定的餐桌,窗台旁的篮子是花花的卧室,柳沪云决不允许花花破了规矩乱卧乱躺。花花乖巧地享用早餐。她则慢慢踱向阳台,又点了支烟,在摇椅上坐下来。

柳沪云家住十八层。她记得自己从前不恐高的,可自打住了高层以后,一立在窗台前,腿就不受控制地发软,似乎外面有一股吸力会将自己卷了去。可就是这么害怕,她还是忍不住猜想,如果真掉下去了,会有飞翔的感觉吗?还会害怕吗?

柳滬云的失眠是从来到上海开始的。之前她还在西北边城的绿洲市绿洲日报社办公室工作。虽然不是一线的记者编辑,但报社这名头,在一个小城市是足以让一个女孩子骄傲的,她昂首挺胸的走路姿态就是那时候养成的。

长相清丽,工作也好,一进报社,就有小伙子开始打听。只是柳沪云在兵团农场时便早早嫁人了。当然,如果不进城的话,嫁了团政委的公子,又在广播站工作,那已经是一个高考失利的团场姑娘最好的出路了。

可母亲柳萍不这么觉得,她总是对女儿说:“丫头,走出去,最好能去上海,嫁到上海,上海男人是天底下最好的。”

柳沪云知道,因为这个执念,母亲搭上了一生的幸福。

柳萍在花朵般的年纪,遇到了从上海下放到团场的知识青年邱平,也就是柳沪云的生父。年轻时的柳萍,真正是“芙蓉如面柳如眉”,是整个团场小伙子心目中的白月光,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小伙子们的心。可柳萍高傲得像个公主,当然用公主比喻她也不是很恰当,柳萍好像不把任何人、任何事往心上放似的,安静孤僻,默默地长成一个水灵灵的女孩子,吸引了很多的目光。谁都没有料到,公主会喜欢上一个只会读书连架都不会打的落难秀才。那年月,最不值钱的就是读书人。

柳萍最先注意到邱平,是因为他的名字。邱平、柳萍,听起来多顺口。邱平瘦弱文静,不爱说话,只喜欢读书。连队所有的小伙子中,他总是穿得最干净。收工时再累,也要在渠水中把腿脚洗干净,把裤子上的泥土拍干净。邱平衣服上的补丁居然比一些女人都补得平整,他从不像队里的男人那样说脏话。冬闲时,他总爱待在屋里靠着火墙看书,炉子上一大半地儿坐着个铁皮水壶,一小块地方烤着馍片,水汽加上馍片的香气,那情景一下就打动了去借书的柳萍。借书、还书,再借再还,再后来,他俩的对话就没有多少人能听懂了。

邱平虽然瘦得像麻秆似的,一双手却巧得不得了。别人家做家具剩下的边角料,他拼拼凑凑居然给柳萍做了个首饰盒,还是上下两层的,说让柳萍以后放首饰用。除了发卡、头绳,柳萍哪有啥首饰,那个精美的匣子,柳萍把它藏在了床底下的木箱子里。

柳父存了多年的木料,说好每个儿女一份,独柳萍把自己的那份给了邱平打桌子。柳萍不知道有多喜欢看邱平干活,女人的活他会干,打家具也那么在行,邱平干活从来不像别人那么大的阵仗,一天下来,总得一个人跟着打扫战场似的收拾东西,他总是干完一样活,家伙什就归位,手边脚边收拾得干干净净。邱平干活时,柳萍就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心里时而甜蜜时而泛起酸楚。她不敢想,如果这辈子嫁的不是眼前这个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柳萍没有想到,邱平打桌子时,就已经在准备和她告别了。

那张餐桌,在杂物间,用床单和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柳沪云一年只能看见一次全貌,还只能是母亲生日那天。两层的实木圆桌,漆着枣红色的油漆,上面那层小桌能手动转圈。那样精致的做工,当时的团场就没人见过这样的桌子。大家不明白,为什么好好一张大圆桌,上面还有一层,只不过圈小好多,还能转圈,干什么用呢?一整张大圆桌多好,能放多少东西,多实用。

这张餐桌是邱平送给柳萍的生日礼物,也是他回上海前的临别纪念。圆桌底部刻着年月日,是柳萍的生日。邱平临走时说,等他回上海征得父母同意,把一切都安排妥了,就回来接柳萍。

邱平走后两个月,柳萍才发现有了柳沪云,父亲的暴怒,母亲的眼泪,都没有让花骨朵般的柳沪云消失。不得已,在父母紧锣密鼓的安排下,柳沪云的继父王强像捡了宝贝似的接纳了柳萍和她肚子里的柳沪云。

王强明白他摘的这朵花不是被冰雹兜头打过,到不了他手里。可时间久了,他又贪心起来,想让那朵花忘却前尘往事,对自己死心塌地。求而不得,早先的那股子快活化成了一根刺,深深埋在心底。

在柳沪云的记忆中,继父最初也是疼她的,待妹妹出生后,一切都变了。柳沪云一直记得,那是三年级的暑假,妈妈像变戏法儿似的给了她和妹妹一人一颗大白兔奶糖,妹妹吃完了,还闹着要柳沪云舍不得吃的那块糖,柳沪云在妹妹的哭叫声中赶紧把糖塞进了口中,继父硬是把那颗大白兔奶糖从柳沪云嘴里抠出来,送进了妹妹嘴里。从此,只要一看见大白兔奶糖,柳沪云眼前便会出现妹妹高高鼓起的腮帮子。

王强曾经想要卖掉那张餐桌,可柳萍死死护住,那次,王强第一次动手打了柳萍,柳萍扑在桌子上,眼底闪着寒光,任他打骂。那情形,让王强彻底明白,这张桌子若没了,眼前这个女人也就没了。他悻悻地停了手,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谁都明白,柳萍一直守着这张桌子,等那个上海知青回来接她。

柳沪云进了城,在酒店包间看到两层餐桌,上一层放菜,下一层放碗碟,才知晓自己家里存了二十多年的桌子,竟是城里的时髦物件。原来,以前的自己是真正的井底之蛙。

柳沪云进报社是外聘人员,也就是临时工。平时干的活不比别人少,各种报表、讲话稿也有被领导揉成一团的时候,可她迎来送往的本事是有目共睹的。每到年节,那些在编人员都有一份单位发的大米、清油、西瓜等各种福利,她帮着又搬又拎,忙着分发,最终只能看着别人高高兴兴地往家里提东西。

柳沪云为这些事生过气,但都不会超过半小时。她暗地里使着狠劲儿,在业务上格外努力,在打扮上也开始上心了。工作方面倒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能干、有眼色,时间不长,柳滬云就成了办公室的骨干。可那脸上的妆容就有点一言难尽了。只是个浓,一张大白脸和脖子的颜色兵分两路,嘴巴硬是用大红唇膏点出个樱桃小口,眼皮上的眼影像被人拧了一块的淤青。柳沪云把自己的一张脸画出了另起炉灶、重整山河的意味。

柳沪云的妆容持续了不到一周,就从那些记者编辑脸上先是愕然、再转头一笑的表情中咂摸出了味道。她在心里暗骂,你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笑我!你们知道百草枯是啥东西吗?你们知道啥叫砖包皮的屋子吗?气归气,到底还是有些气馁。柳沪云开始暗暗留意那些女记者、女编辑的穿着,果然,没有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有洋气的有素气的,鲜有俗气的,打眼一看就舒服,带着点不一样的味道。那点味道,柳沪云后来慢慢品出来了,自己身上缺的,是那股子书卷气。之后,她养成了每晚睡前读书的习惯,并牢牢记住了一位作家的话:“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不到一年,同事们发现柳沪云有了变化。不光是穿着越来越得体了,浑身还透着那么一股自信。女人一自信,就像上了精致的妆容,特别提气。大家开始夸她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和别人透着不一样。

柳沪云的出挑,成功地引来了一个情场老手,她的顶头上司。

柳沪云进他办公室汇报工作,递文件时,上司的手“不小心”蹭到了她的胸,柳沪云心中一惊,不动声色。看到柳沪云若无其事的样子,上司胆子大了起来,继续试探,在柳沪云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朝她的屁股上抓了一把。自打进报社,柳沪云就听说了这位上司的喜好。办公室女同事的办公桌抽屉里,都放着几瓣大蒜,只要上司让哪位美女同事加班,聪明的小姐姐就剥上一瓣大蒜去跟上司“交流”。上司也知道这种事情只能你情我愿才最保险,也不敢用强。日子长了,一闻到谁满嘴大蒜味,上司就像开车遇到了红灯一样,紧急刹车。

和青涩的柳沪云过招,上司深知打蛇要打七寸。他说,自己正在考虑是否把今年的招干名额给柳沪云。看着上司甩下的鱼饵,柳沪云不恼,还给自己打气,咬上去又怎么了?有一棵树为自己遮风挡雨,总好过一个人孤军奋战吧。这方面,她没有心理压力,她不比那些嘲笑过她的人差,顶头上司的撩拨更是激起了她的斗志,她进一步憧憬,如果嫁给了这个男人,年纪虽大了些,但自己就可以把户口迁到城里,招干考试一过,她不就成了这“无冕之王”中的一员了吗?

干柴,只需要一点火星就可以燃起,也能将生米做成熟饭。

除夕夜,柳沪云信心满满地到上司家去拜年。这时候的柳沪云,有着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执拗。对,她就是逼宫去了,既然上司不开口,那她来撕开这个口子。上司的老婆虽然是个没读过多少书也没有工作的家属,心思却门清,谁会在大年三十来拜年?这不就是老话里说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么。她知道柳沪云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跟她比划的女人,虽然她们一个个年轻、新鲜、漂亮,可是,谁没有年轻过呢?自己示得了弱,咽得下委屈,顾得了家,生得了儿子,还赔得住笑脸,一顿晚宴,高下立见。但真正让上司下决心要甩了柳沪云这块烫手山芋的,是另外一件事。

一天,柳沪云鼻青脸肿地跟上司宣布,自己离婚了,三岁的女儿洪柳也给了前夫,她自由了。

上司隐隐嗅到了这个女人有可能带给他的危险,开始了攻心战。一段时间里无比耐心的安抚加励志,让柳沪云果真像打了鸡血一般,开始在各种刊物上登征婚启事。全国各地的信件居然不少,连办公室的公用电话,上司也放任她煲电话粥。半年后,柳沪云在众多的来信中选择了一个上海男人。虽然在此之前,她走过的最远的路就是从团场到这座城市。辞职之前,上司破费了些银子。柳沪云到底单纯,拿了钱,脑子里满是对未来新生活的憧憬,对上司的那丁点子怨,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两天的火车晃到了上海,何宇飞在车站接了柳沪云,还好,跟照片上相差不是太大。坐上何宇飞的小车,眼见着从热闹走到凄清,从宽敞大道开到坑洼小道,这不是连自己抛下的小城都不如了吗?柳沪云眼中泛着的光一点点暗了。天快黑时进了一栋看不清颜色的楼,何宇飞打开屋门,简单的生活用品都有,只是,太简单了。柳沪云怒了,何宇飞很沉得住气,等她机关枪一样蹦完所有话,才慢悠悠告诉柳沪云,这就是以后的家了,如果柳沪云后悔,明天一早便给她买票,送她回去。

婚离了,职辞了,告别宴从小学、初中、高中同学一路告别到报社同事,回去?柳沪云心里风雨雷鸣,一口气梗在喉头,一点点往下压,压进心底后脸色缓和过来,柔声说,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只有你了,我哪也不去!

何宇飞像是老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对小鸟依人的柳沪云很是满意。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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