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山关内外
作者 刘大先
发表于 2024年3月

罢兵吧罢兵吧!

从此山梁无阻,

界桩枯朽了;

从此江水长流,

界桩枯朽了;

从此大田丰美,

界桩枯朽了;

从此房顶安乐,

界桩枯朽了。

——羌族英雄史诗《泽基格布》

澳门的一位朋友到北川来看我,我带他沿着安昌河向南散步时,在河堤上看着东岸的山脉,忽然意识到,不同于原来的老北川县城曲山镇处于群山之中,是山间之城,新北川县城坐落在安昌河畔,是一座山边之城。县城的整个东南面都是一片平畴,这个整体性空间的调整,让北川的核心地理格局发生了根本性的转移。

新县城并非自然形成的城镇,修建在原属安县的安昌镇和黄土镇交接的河畔平地之上,可以说无中生有。重建之初,新县城就有明确的规划,在自然山水的基础上,羌族碉楼和现代楼房交错,夹杂绿地、公园、广场与河流,植被和沟渠都整饬得井然有序。新北川县城中心地带是羌城旅游区,东北方向的羌族民俗博物馆与西南方向的禹王桥构成一条西北向的斜线,中间是新生广场、禹王广场和巴拿恰(羌语中意为“做买卖的地方”)商业步行街,规划谨严,条理清晰,很容易辨识,这块区域也就形成了一个人造的5A级景区,为外来者必游之处。

群山与河流的限制,让平地弥足珍贵,新城在有限空间里无法像平原上那样做到方圆板正,只能因地制宜。初来乍到的人,尤其是习惯了正北正南走向的北方人,很容易被“关内”和“关外”两个名词搞糊涂,我刚到北川的时候也一样。北方或者中原地带说到关外,往往是指偏僻辽远之地,比如山海关外、嘉峪关外;在北川,“关外”反而指的是人口较为密集繁荣的新县城和永安、擂鼓等几个平地多一点的乡镇,“关内”指的原县域曲山镇西北部分,基本上都是高丘茂陵与河谷岩地。

县政府里没有会议或者其他工作安排的时候,我一般都会下乡调研——熟悉民生民情本来就是我工作的组成部分。除了新县城所在地永昌镇周边的几个乡镇,一般下乡尤其是深入西北方向,都要经过七个连续相接十公里左右的隧道,它们分别是唐家山、马鞍山、漩坪、黄皮沟、十里碑、大马桩、小马桩,穿越从曲山镇、漩坪乡到禹里镇的重重山峦。这些地方是北川的腹地,早先牢笼于崇山峻岭,与外界仅靠崎岖山路联结,进出都不是易事,民风民俗也更为素朴原生。

曲山镇位于湔江右岸,民间传说二郎神捉拿孽龙时,孽龙原本欲西出大山,但闻狮子山上有人擂鼓呐喊,遂掉头向邓家渡方向而去,江水也随之急转向东。曲山因此又称回龙,就是老县城的所在地。

老县城北面的山梁是从绵阳到茂县的绵茂古道的必经之地,山上有一个隘口,唐代叫作松岭关,明代设有军堡,清代始废弃。这个山梁于是便被后人称为旧关岭,也就是曲山关。所谓“关内”“关外”的“关”指的就是这个曲山关。新中国成立后的1950年代,人们凿穿旧关岭的山麓悬崖,建成了沿着湔江前行的公路,人们就不需要绕行很久翻越关梁了。尽管关堡废弃,这个沿袭已久的地名却留了下来。

以曲山关为界,关内指的是偏西北的漩坪、白坭、禹里、开坪、小坝、桃龙、片口、坝底、马槽、白什和青片等11个乡镇,关外指的是偏东南的永昌、永安、曲山、擂鼓、通泉、陈家坝、桂溪、都贯等8个乡镇。其中,永昌和永安是2008年地震后从安县划归到北川的,而通泉则由此前的通口和香泉两个乡合并,都贯乡由贯岭和都坝两个乡合并。之所以合并,有多方面考量,最主要的是人口流出和经济指标的因素,这都是晚近几年的事。普遍来说,关外的经济情况要好于关内,关内受限于嵯峨群山,几乎没有什么工业。

如果站在曲山的角度来看,如今的关内、关外的说法弄颠倒了。按照本地文化精英赵兴武的解释,这是由于北川县城的变迁造成的。从魏晋南北朝时设县开始,北川管辖的主要是青片河流域,唐高宗年间,北川并入石泉县,一直到有清一代,石泉县管辖的区域都只限于如今的关内地方。

雍正三年(1725),擂鼓及曲山到陈家坝一带,才由平武县划归到石泉县,它们同此前的辖区共同构成了如今北川县的主体范围。那个时候,石泉县的县城设立在禹里镇,站在禹里的角度来看,曲山关西北是“内”,东南是“外”。1952年,县城从禹里搬到了曲山,但人们口头上习惯的说法却没有随着行政沿革而改变。这个由来存在着一个由历史沿革所造成的错位,不过却也显示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视角问题:即“关内”显然是原居民从主位角度的说法,这意味着,禹里为县城的古石泉县域是以羌民和白马藏人为主要居民的区域。

原以为北川只有曲山关,后来才知道在《明史》中记载,石泉县境内还有石板关、奠边关、大方关和上雄关数处,它们大多兴建于有明一代,透露出中央王朝此际已是为对此地军事開辟与文化开拓的重要历史时期。但凡涉及关隘军堡,可以想见山势之险峻和帝国势力所及的范围,它们显然是地方族群与中央政府之间势力交冲的地带。

作为一个关键性的地方节点,“关”一方面意味着隔绝、险阻与防御,另一方面也是通道、中介和联结。进山七个隧道中的第一个就是312省道上的唐家山隧道,从老县城背后穿唐家山堰塞湖垮塌体而过,大致位置就是旧曲山关所在之地。这个隧道很长,有三千五百多米,开工于2009年,2012年贯通,是松潘、茂县和北川数十万人的生命线。

山体在震后变得松软,又因经常受到暴雨和泥石流影响,隧道的状况并不太好,我在北川的一年里,它好像一直都在检修中,雨水多的夏季隧道里的路上更加泥泞,头上悬着的山石穹壁不时有水滴落在车顶上,砸得咚咚响,每次经过都会让人感到很压抑。2022年夏天,隧道口发生了一次泥石流,很长一段时间隧道只能半边通行,另一半则在修复渗水造成的路面坑洼。

从入隧道前的筲箕湾大桥上,可以看到幽深陡峭的沟壑,如果没有这个隧道,翻山越岭可能需要一天的时间。这个时候,你会深刻体会到李白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诗句不是浪漫主义的夸张,而是现实主义的素描: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北川的关内关外虽然说不上是两重天,但物候的差异确实随着崎岖险道的深入而逐渐增大。逐渐深入关内的过程,就是从成都平原边缘向青藏高原地带前行的过程,关内所在的龙门山就是平原与高原之间的山峦丘陵。关内基本上是由青片河和白草河两块(条)流域构成,海拔较关外高,大约在一千到两千米之间,相应的气温则要低很多,寻常七八月间,市里与县城已经溽热如蒸笼,一进到山里就自然清凉起来。

七月初那几天特别热,我正好去各乡镇现场办公,白天灼热的阳光一会儿就把人烤得汗流浃背,晚上住在开坪乡一处叫作西羌幽谷的民宿,吊桥与流水一下子让人清爽起来。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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