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智慧:神话、文学与硅基生命
作者 桑海
发表于 2024年3月

一  生生不息:化石与神话

18世纪末,现代古生物学之父乔治·居维叶提出,猛犸象骨骼化石属于已经灭绝的象科动物,成为古生物学研究的转折点。

在居维叶之前几百年,中国思想家朱熹已经在审视和思考化石。他由化石中的螺蚌壳,推导出高山或曾为沧海:“常见高山有螺蚌壳,或生石中,此石即旧日之土,螺蚌即水中之物。下者却变而为高,柔者变而为刚,此事思之至深,有可验者。”(《朱子语类》)而早在公元前6世纪和5世纪,古希腊的克塞诺芬尼和希罗多德都从在山上的贝壳,推导出那里曾是大海的一部分。

尽管如此,人们仍然认为,古人并未认真留意过恐龙、猛犸象等大型脊椎动物化石。但古代科学史家阿德里安娜·梅厄相信,古人曾长期面对这些已经灭绝的野兽的遗骨,对它们进行收集、测量、展示和思考,只是这些思考并没有以哲学或科学的形式出现,而是保存在希腊罗马神话和一些鲜为人知的记录里。比如古代欧洲和中亚神话中神秘的怪兽格里芬,有着狮子的身体、鹰的翅膀和头,主要任务是守护沙漠中的黄金。原来是斯基泰人在挖掘金矿的过程中发现了保存完好的原角龙化石,从化石的形状想象出了格里芬。与此类似,大量乳齿象和恐象化石证据证明,希腊神话和《奥德赛》中出现过的独眼巨人,很可能是古人将没有发现长牙的古象头骨误认作巨大的人类头骨,由此想象出凶猛的独眼巨人。

科学和神话之间的关系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加紧密,借由对化石发掘和破译——这种既被时间毁灭又被时间保存下来的遗迹,历史的余烬可以重焕生机。与化石形成的积年累月不同,还有一种快速石化的传说,可以追溯到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美杜莎,任何看到她脸孔的人都会化为石头。美杜莎的头也可以理解为某种通过射线将人体硅化的高科技设备,而从石头中复活似乎具有更大的技术难度,因此显得更加荒诞。被石化的有机体如何才能重新焕发生机,或者说,山和岩石怎样才能变得柔软而生机盎然?对于这个科技至今解决不了的难题,文人、艺术家和哲学家却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从德勒兹的“褶皱”(或译为“褶子”)理论看来,化石也是一种“褶皱”。石令人古,多少生命、事件和時间之流被折叠在其中。他曾这样描述所见之山:“只要从褶皱的角度来理解、观察和感受山脉,便可以使山脉去掉其硬性,使此亘古之物重焕青春,使之不再是持久不变之物,而变为纯粹现实的、柔韧之物。”这与朱熹看山的方式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站在气论宇宙的视角,朱子看到的是山水一体,山并非一开始就这样坚硬,也曾经像水一样柔软,山起伏的形状就是明证:“今登高而望,群山皆为波浪之状,便是水泛如此。只不知因什么时凝了。初间极软,后方凝得硬。”所以,当他看到高山的螺蚌化石后,就没有大惊小怪,觉得高山上的岩石曾经是水中的砂土,是理所应当之事。在天地仿若石磨一般的运转中,在山水同样具有的波浪中,万物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石头本身就是一种褶皱,据说米芾开创了中国古代文人赏石的标准“瘦皱透漏”,其中的“皱”就与德勒兹的褶皱相映成趣。从“褶子”的视角来看,物质与灵魂之间、身与心之间,并没有什么僵硬的界限,而是可以自由地流动。石文而丑,石头表面的“皱”,使石头具有了无限的可能性,而且与主流的审美之间形成了反差的张力,恰好可以容纳浊世中文人孤独而高傲的灵魂。

二  顽石点头:文学与传说

在中国文化中,人与石头之间的感应,正如人们常说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情感的能量聚集到一定程度,就会对物发生不可思议的影响。“生公说法,顽石点头”,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如果把山看作石头的一种类型,则人石之间的交流通感在诗词中俯拾皆是,如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姜夔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等等。更引人注目的是,自唐宋文人开创出独特的爱石文化,人与石之间的交流与感应常映射在文学中。

在爱石文化盛行的背景下,明清小说中的石头,作为沟通生命与非生命、神界与人间、自然与人的中介,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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