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写作与汉语诗歌
作者 王毅
发表于 2024年3月

漫长历史中汉语诗歌经历过无数的挑战与应变,但这次肯定不同。

人工智能(AI)写作使得汉语诗歌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势,历史上从来没有一次挑战来得如此根本和紧迫。根本性既在于这个挑战来自“非我人类”而不是非我族类,也体现在人类跟其他动物之间的本质性差异在于会讲故事,语言即意义。诗歌乃语言的最高级也最极端的形式,所谓最高的语言艺术。机器在诗歌领域如果可以取代人类,这意味着人类自身的价值和意义将丧失其专属性。人类无限倚重的价值意义终将动摇甚至坍塌;就目前而言,来自机器的挑战已经具备特殊的紧迫性:事实上已经无法区分AI与人类诗歌写作。为使问题变得更加直观,不妨列举四首汉语诗歌如下——方便起见,这里将古代文学中业已存在的诗歌称为古典诗歌,今人沿用古典诗歌形式写作的文本称作旧体诗歌。

第一首:一夜秋凉雨湿衣,西窗独坐对夕晖。湖波荡漾千山色,山鸟徘徊万籁微。

第二首:荻花风里桂花浮,恨竹生云翠欲流。谁拂半湖新镜面,飞来烟雨暮天愁。

第三首:月晕天风雾不开,海鲸东蹙百川回。惊波一起三山动,公无渡河归去来。

第四首:幽径重寻黯碧苔,倚扉犹似待君来。此生永失天台路,老凤秋梧各自哀。

绝大多数读者对此难以辨识(第一首出自AI写作,二三首为古典诗歌,第四首为旧体诗歌)。之所以是绝大多数而不是所有人,这是因为也许有人碰巧学习过古典诗歌《秋夕湖上》或者《横江词其六》,具备正确分辨的能力。但这并不能实质性地挽回多少,因为跟AI比较起来,知识性学习恰恰正是人类的软肋。如果诗例增加,辨识难度无疑大幅度提升,也就更令人绝望。对此,我们既无法自欺欺人地视而不见,也没有勇敢到可以断然放弃诗歌——那无异于放弃价值意义甚至人本身。

一  写作主体:新与旧

如果AI制作的旧体诗歌已经可以乱真,其后果几乎必然是写作主体在碳基生命体与(广义)硅基生命体之间的难以辨识,并最终导致旧体诗歌面临着被湮没甚至完全沦陷的处境。

AI技术在极为夸张的意义上回应并印证着本雅明的洞见:“机械复制时代”艺术品庞大的数量,终将消弭原作时代艺术的神圣光环。本雅明应该感到幸运的是,他还仅只身处“机械复制时代”,没有来得及看见人工智能艺术可能的、完全不同量级的产量。具有主体性的诗人之所以有价值、被铭记、受尊敬,是由于作品所带来的独特价值的标出性。而AI模式化的(可能性)大量写作以其共名方式极大地削弱和模糊人类写作的个性化标识。共名之下,个性化辨识度暗淡无光,写作主体的存在对于写作本身不再具有以往的意义。到了这时,罗兰·巴尔特的声音才真正足够洪亮:作者已死。

不过,旧体诗写作主体的问题看似并不特别值得担心,因为那些古典作家的名字似乎总会在历史的漫漫长夜里熠熠生辉,千秋万代,而今人的旧体诗歌写作本身就是唐宋诗词的递减式写作。但是,一旦考虑到今人的旧体诗歌写作与古典诗歌之间无法忽略的紧密关系,就会意识到真正严重的问题在于:今人旧体诗歌如果在AI的写作面前沦陷,那么辉煌的古典诗歌也可能因此变得暗淡——今人的旧体诗歌在艺术形式上与古人的古典诗歌分享了共同的理由和依据。古典诗歌是旧体诗歌的根源,旧体诗歌是古典诗歌的延续。今人旧体诗歌在AI写作面前沦陷,古人的古典诗歌势必难以保全。在AI的共名化写作面前,李杜之争究竟还有什么意义?“我消灭你,但与你无关。”这飞扬跋扈却又残酷冷血的话语出自科幻小说,足够嚣张但绝对真实——连一声“对不起”都没有。在科技与人文的关系中,这既不是第一次也绝不是最后一次:古典诗歌、旧体诗歌正在遭遇类似跨界打劫的厄运——科技界的人工智能本身与文学艺术看似毫不搭界,但却对旧体甚至古典诗歌顺手实施了严重打击。

古典诗歌几千年悠久、坚实的积淀,真的如此不堪一击,这是否以及如何可能?首先,经过AI对汉字的排列之后,那些自带诗意的汉字本身仍然带有诗意。即使单从文字和语法的角度看,对于尤其是旧体诗歌的写作而言,其结果几乎必然是AI便于模仿而我们难以分辨。它可以相当轻易地通过图灵测试(The Turing Test);其次,在古典诗歌的形式体制上,旧体诗歌是有门槛的写作。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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