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而上
作者 皮小蓬
发表于 2024年3月

三月倒春寒,太阳看起来娇艳,风却吹得紧。她从诊所走回来的时候是中午一点半,又冷又饿,但困意仍旧是最迫切的感受。打完针还在低烧,此刻只想赶快回家去洗个澡,舒服地睡上一觉。

近两年身体越来越差,流行什么病就会撞上什么病,这次的甲流尤为凶猛。昨天,她的力气只够走到最近的诊所,蜷缩在病床上任护士折腾,测体温、敷中药贴、做皮试。过了一会儿大汗淋漓浑身不舒服,忍不住哼唧起来。隔壁床输液的大叔频频看向她,关切地问她怎么一个人来看病,她也没力气回答。

今天精神好了很多,思维活跃了些。前面走着一对紧紧依偎的情侣,她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他们也是这般亲昵,彼此眼里只有对方,觉得世界上所有困苦在爱情面前都将不堪一击。而人到中年后,她对婚姻这个事只剩下消极的态度,爱情这个词更是身份可疑。

前面的男生突然扭头在女孩脸上亲了一下。她被吓一跳,又有些羞臊,便刻意放慢了脚步和他们拉开距离。她在心里怜惜他们,他们的爱情会不会走向婚姻?他们的婚姻又会不会被现实击碎?他们未来还要生儿育女,养家糊口,他们可能会争吵打闹,面对各种各样的诱惑,也许彼此厌弃,会用最恶毒的话语来攻击对方,最终,在孤独的世界里不可逆转地老去,就像她一样。

身体和心理的双重衰弱让眼泪轻易就模糊了双眼,巷口的冷风一吹,瑟瑟的。两个年轻人在路口右转走远了,她往左走。丈夫出差了,她一个人在家生病。可是,如果他没有出差,就会陪她去看病吗?不会的,他要工作,时间不能分给她,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急病和绝症。他甚至都不会知道她这次感染甲流的事。

这就是生活的常态。孤独抽空了她,她没有心力维持情绪和身体的正能量,经常在一段时间里任其沉沦,跑到偏僻的湖水边、树林里,静静地站着,看各种不一样的又千篇一律的事物。又或者,独自彷徨,揣度烟火百态,胡思乱想。多么让人羞耻的孤独感。

到了小区门口,她收回思绪,把口罩往鼻梁上摁了摁,開了门禁低着头走进去,不想和任何熟人打招呼。

过了几天,他回来了。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他拎着两个黑色的电脑包和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纸袋里装着换洗衣物。他是一个生活随意的男人,着装是否时尚有品不是问题,行李是否整齐体面也无所谓。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如何完成自己的任务、如何拿下更好的项目、如何管理自己的团队才是每天吃下一日三餐的意义所在。其它的时间,或者说在家的时间,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躺在沙发上看球赛,看书,或者在书房里冥想。家务事自然有女人打理不用操心,孩子几乎没怎么管过,现在升高中,去了知名的寄宿学校,半个月才回家一次,见面的日子更加稀少。

你还没睡啊。男人打了声招呼。

她正穿着宽大的睡衣、胡乱束着发带在整理书房。她把手里的书扔下,看看自己,又是一副邋遢相。在他眼里,我肯定已经形象固化了,她心想。而她偶尔对夫妻关系仍然抱有一丝复兴的希望,看到他直接闪进卫生间洗澡,连忙去卧室衣帽间翻找,选了一件修身长款的藕粉色连衣裙,因为裙子设计偏性感,她还没穿过。换好裙子又去化妆台拿梳子,慌忙中梳子从手中飞出去,撞到镜子翻了两个跟头才落在地上。她狼狈地捡起来整理好发型。

你要出去吗?这么晚了。男人洗完澡进来问,但看得出他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类似电梯里熟人相遇打个招呼。她忙否认说,我买了新衣服,试试。他潦草地瞥了一眼说还可以,然后就扑倒在床上,长叹一口气。她说你累了吧,仍然假装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新衣服。他说真的是累扁啦,然后翻个身背对着她,不一会儿就响起细微的鼾声。

她了然无趣,脸上热一阵凉一阵,只好脱下刚穿的裙子。穿衣镜里白光一闪,她干脆面对镜子脱个精光,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虽然已经不年轻,可也还算周正,皮肤未皱,皙白未暗。这次病愈后瘦了一点,腰身更显轻盈。正看得入神时,另一个男人的脸突然在镜子里浮现出来。她大惊,连忙胡乱地穿上睡衣,关了灯,在被子里脸红心跳。看来,真的不能晚上照镜子,小时候听老人讲,晚上照镜子是鬼在照,真是见鬼啦。

在镜子里出现的男人是F,他们已经认识三年多了,维持着一种超越普通朋友的醇熟关系。她明白自己需要有一个精神寄托,渴望被在乎,被理解,被需要。可是这样出离家庭的男女关系又不能让她全然放松和享受。所以她对他的感情飘忽不定,靠近的时候患得患失,远离的时候又怅然惶惑。他却更加沉着些,一直对她保有温热的关爱,以及按行自抑的期待。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越发觉得清醒,坐起来看着旁边熟睡的男人,心里恨恨的,很想把他摇醒,对他进行歇斯底里的质问,狗日的,日子还过不过了,一天到晚不着家,回来了话也不多说一句!但她明白,吵是没有用的,这么多年月过去了,那些矛盾、误会、摩擦、伤害的堆积,已经让他们各自的心都生出了层层的茧,再也不是对方可以触及和依靠的最柔软的地方。

她甚至试探着提过离婚,可他并不在意,劝她说,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曾经的爱情早就演变成了亲情,你不能总是沉浸在过去的体验里,跟不上现实的节奏。如果她提出对温情的期待,他就会用工作的压力和辛苦来对比,她的儿女情长是多么不合时宜。

周末,F来电话说好久没看到她了,甚是挂念,邀请她同去看一个画展。

天气很好,她欣然前往。美术馆门口竖着两层楼高的展板,写着硕大的四个艺术字“心花怒放”,一朵七彩墨花在大字之下洇开,像夜空里绽放的烟火。策展人那一栏赫然写着F的大名,她赞叹了一声,他会心一笑。这是一个女性画家作品展,上午举行开幕酒会。展厅入口处布置着一簇簇鲜花,全是怒放的姿态,迎着五月的阳光。五月的阳光和年轻的姑娘一样活泼泼撩拨人心。

她心有触动,自嘲地说,我算是没办法怒放了,岁月催人老啊。F说,你又说丧气话,才多大年纪,正是怒放的时候!她笑道,掐指一算,四十三了。四十三算什么!他故作夸张,顿了一下又说,你还会有六十三、八十三、一百零三呢!反正你只会越来越老!说完,两人孩子似的笑了一阵。

展厅正中间的长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点心和各色酒水,靠近角落的柱子旁有一架乳白色三角钢琴。陆续有人进来,三三两两,挪步看画,低声交谈,间或有玻璃杯轻轻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她跟在F身后一起看画,F时不时地介绍几句,尽量把专业术语说得通俗易懂,构图、层次、画面结构、色调,都框定在她能理解的范围之内。她停在一幅水彩画前凝神观看,画里是两只斑斓的鹿,它们相对而立,脖子亲密地依偎摩挲,低眉含情,背景是淋漓的色彩交融在一起,壮阔又悠然。动物尚且有情,何况是人,她心中喟然一叹,没觉察到F离开了。过了一会儿,F走过来轻声说,行了,去看别的画吧,这张我替你收藏了,画展结束后就送你家去。她惊讶地看他一眼,嗔怪他自作主张,脸颊却热起来,一股暖流瞬间走遍全身。

看完画他带她去钢琴前示意她坐下,说,弹个欢乐的曲子吧!他帮忙打开琴盖,她把手放在琴键上,来回抚摸一遍,咀嚼着“欢乐”这个词。

弹钢琴只是她的业余爱好,这些年陪孩子学琴一起学来的。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弹奏,她很紧张,想了想,就弹一首《欢乐颂》吧。琴声响起,展厅的气氛热烈起来,有人小步跳舞,在钢琴旁转着圈。一曲终了,礼节性的掌声响起。她开始找到点自信,接着弹一首练习了很久的《克罗地亚狂想曲》。一开始,她还小心翼翼生怕有错漏,试探过一段后才慢慢放松,手臂的力量抖开了全身的筋骨,整个人活泛起来。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2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