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焰
作者 曹军庆
发表于 2024年3月

整栋建筑是U形结构,主体楼房为东西向,共四层,坐北朝南。一二三楼住着福利院孤寡老人,四楼是办公室和会议室、部分工作人员宿舍,还有影视厅、健身房。大楼两侧分别建了附楼,跟主楼朝向不同,附楼为南北向,跟主楼构成直角,左侧附楼坐东朝西,右侧附楼坐西朝东。前面是院子,一片平地,几处菜园,四周有围墙。院子西侧有五间平房,是福利院厨房,厨房跟饭厅连在一起,还有储物间,放置保洁用具、种菜工具和其他杂物。院子正中间有水泥台子,上面的金属杆上挂着国旗。东侧是一块水泥石碑,上面写着捐建福利院的慈善人姓名及捐赠金额,石碑旁边用铝合金搭了报栏,很像县城商场门口的玻璃橱窗,里面贴着福利院的相关告示和最近几天报纸。

老齐住进来时,被福利院顾院长安排在东附楼一楼,门朝西边。顾院长三十多岁,永远笑眯眯的,老人们都喜欢她。老齐走路不很稳当,有些轻微摇晃,手颤抖,拿不住东西,已经拿在手上的东西很容易掉下来。嘴唇哆嗦,吃进去的东西喝进去的水不小心就会掉出来,脑袋跟他走路的样子有些相像,也在轻微晃动。说话因此有点口齿不清,他的症状按顾院长的经验判断,大概是中过风,中风之后又痊愈了,或是早期的帕金森病人。后来证明都不是,老齐没中过风,也不是帕金森病人,但他的身体却有这些症状,原来是酒精中毒的缘故,跟年龄或衰老都没关系,无非是酒精依赖。然而这些症状好像为他的外表增添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他的动作语言甚至表情都是缓慢的犹豫的和深思熟虑的,仿佛他在装,他很装,这个老头因此有了某种派头,某种有钱人或者某种曾经很有身份的人的派头,那种人通常都很会装。

在老齐住进这个房间之前,里面已经住着一个人,之前住在里面的那个人叫老彭,老彭是聋哑人,不能说话,也听不见声音。老彭的衣服破旧不堪,洗得却很干净,一年四季无论穿什么,都把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他过着有规律的生活,晚上睡得早,早上起得早,早晨傍晚坚持在院子里做一套操。老齐看着他做操,注意到他所编排的动作,是解放军战士或学生上体育课所做的立正稍息向右转向左转齐步走这些基本动作,老彭做得很认真,也特别有劲。仿佛他能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头脑里喊口令,他一定是根据头脑里听到的口令在做动作,因此动作衔接有规律也有节奏,他每次立正,总是正对着国旗方向,他的着装和行为方式很像军人。老齐询问过好几次顾院长,问老彭是不是复员军人,被告知老彭就是个乡下普通农民,无儿无女,小学文化程度。

福利院在回龙镇,门口挂着天慈福利院的牌子,背靠回龙山,山间早年有座远近闻名的天慈寺,因年代久远已毁于战乱灾荒。修建福利院时,有人想起天慈寺,便用作福利院名字。院内有人住单人间,有人住双人间,住单人间的都是年龄特别大的人、瘫痪了的人、重病人,住双人间的是还能动弹的人。关于双人间住宿的人员安排,顾院长有个创新,原则是强弱搭配,她让身体好些的人和相对身体弱些的人住在一起,两人互助,身体强些的人在某些方面帮助身体弱些的人。按顾院长的原则,这间房里老齐是弱的那一方,老彭雖然是聋哑人,却是比较强的那一方,按理说老彭应该多照顾老齐,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老彭根本就不怎么搭理老齐。老彭无须装聋作哑,因为他本来就是个聋哑人,而老彭之所以不愿搭理老齐,原因在于他不喜欢男人太弱。在他看来,男人应该做强者,女人可以颤颤巍巍、弱不禁风,男人不可以。他愿意帮女人,不愿意帮男人,都是男人,好端端的,他才不会帮你刮胡子,帮你喂药,或者搀扶着你上厕所。老彭口袋里揣着一副军棋,没事就找二楼的老倪下棋去了,老倪口袋里也揣着一副军棋,没事也会下来找老彭下棋,他们在院子里那张石桌上下棋,在各自床上下棋。老彭的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在打扫卫生的日子里,顾院长把全院能够动手做卫生的老人,都叫到老彭房间来参观学习,并让老彭现场表演折被子的示范动作。老彭满脸通红,然后规规矩矩把被子打开,再重新折叠一回,他没当过兵,也没进过军营,却能把被子折叠得像军营里的战士那样规整端正。

老齐隔壁住着两个老太太,老太太的房间朝着南边,正对着天慈福利院大门。老齐房间在东附楼一楼,老太太房间则在主楼东侧一楼,相邻的两间房就像主楼和附楼的楼体一样,也呈直角形对折。房间里的老太太一个姓王,都叫她王老太,快八十岁,面容和善,是个胆小怕事的老人。另一个姓吴,叫吴老太,年纪稍小些,还不到七十岁。

王老太性情怯懦,好像总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比如她的表情,永远像是偷过什么东西,并且她的偷盗行为很快就会败露。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行事,仿佛她随时随地都会遭到指责。如果受到批评,无论那批评是否有道理,她准会第一时间认错,无论做过了什么还是没做过什么,她都会主动道歉。她最深的恐惧,也是她最害怕的事情,便是生怕被人从福利院赶出去。如果我犯了错误,如果我被赶出福利院,我将怎样活下去呢?她经常想到这个,害怕流落街头,害怕无依无靠,在她头脑清醒的时候,她常常自言自语,念叨的语言都是这方面的忧虑。在天慈福利院,她遵守各种规章制度,也是最守纪律的那个人。但有时候她的脑子又不太健全,容易出问题,一旦脑子出了问题,她就会离开现实生活,进入到另一种幻想的生活当中去。她幻想自己将成为新娘,就在明天,为此她很神秘地告诉同房间的吴老太说,“我明天就要出嫁了,明天我就要做新娘了。”

每次听到她这样说,吴老太就知道她准是又犯病了,吴老太因此不知道应该可怜她,还是应该顺着她的话哄着她。她感到特别难为情,因为她看到快八十岁的老太太,露出做作的娇羞神情。“我要化妆。”她说着便拿出牙膏,拿出平常用过的消炎药膏,以及一些不明来历的小纸盒小铁盒中的针头线脑。王老太没有正经化妆品,只能拿这些破破烂烂的垃圾当作化妆品,她忙着梳理头发,将花白的头发盘在一起,把那些针头线脑花花绿绿的东西扎上去。往脸上眉梢上嘴唇上涂抹牙膏药膏和各种可疑液体,她把自己装扮得惨不忍睹。吴老太只能容忍她,明白这种神经兮兮的时候早晚会过去。半夜里,她还会弄醒吴老太,神秘地告诉她,“明天来娶我的新郎是个军官。”有时她说那个军官是连长,有时说他是排长,有时又说他是个志愿兵。“他娶了我,我就可以随军了。”还有一次,她在深夜弄醒吴老太,告诉她,“我马上就是军婚,谁也不能碰我。”她很严肃地警告吴老太说,“谁碰我都是破坏军婚,会受到法律制裁。”

王老太这种病大约每半年犯一次,痊愈之后又是正常人,又是那個胆小怕事害怕得罪人的小老太太。顾院长知道她有这种毛病,听说她犯病了总是会心一笑,从不指责她,有时还来看望她,送给她一朵花。王老太接过花,感动不已,但这还只是她脑子不清醒的一种病态。另一种病态则是,她突然幻想自己变成了领导,正在审讯吴老太,她把房门关上,正襟危坐在自己床沿上,然后审问吴老太。

她高深莫测地问道,“把你做过的事情都跟我说清楚,我再重复一遍,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吴老太忍住笑,尽量不笑场,在精神还好的时候,便配合她,逗她玩。她说,“我偷过隔壁吴老二家一只鸡。”

王老太看着空无一人的旁边,吩咐说,“把这个记下。”接着又问,“还有什么更严重的问题,也都讲出来。”她一边审问,一边用手敲打床沿,就像敲打着桌面。

吴老太精神不好的时候,不耐烦的时候,就不配合她,懒得搭理她,窝在被子里蒙头大睡。王老太过来掀掉她被子,大声说道,“你放老实点,再不老实就把你关起来。”这时候的王老太威风凛凛,跟平时胆小怕事怯懦不堪的那个老太太简直判若两人,她眼神坚定,表情铁面无私。

过后,王老太也知道这是病,这种病大约也是每半年犯一次,也就是说王老太在一年的时间里,可能先后犯两次病。一次犯病做了新娘,另一次犯病做了领导,两种病交叉着犯,轮流犯,平均每次犯病时间大约一两个小时,不会更长。发作起来人就傻了,等到疯劲过去,恢复常态,人又好了。一年里头,两次犯病加起来不到三五个小时,在其他时间里,王老太仍是个唯唯诺诺像小学生一样守规矩的老太婆。按顾院长定下的规则,在这个房间,王老太是被照顾的对象,她年龄比吴老太大了将近十岁,是比较弱的那一方。

吴老太比王老太年纪小,看上去年富力强,但是吴老太只有半个身子好,另半个身子也不大好,也出过问题。她左边半个身子明显和右边半个身子不一样,左脸损毁过,有很严重的疤痕,左胳膊不灵便,明显受过伤,天阴时还会隐隐发痛,左腿也微微有些一瘸一拐。这些缺陷并不影响她的自理能力,若不是重体力活,凡手工活轻体力活吴老太都能干,干得很好。吴老太爱笑,没有遭到损毁的右边那半张脸,就像一个窗口,从那窗口里能够看到,也能够想象到她曾经漂亮过。即便她的左脸严重损毁,看着也不可怕,相反她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和善特别贴心。

在顾院长的工作日记里,曾经写过这么一句话:吴老太是讨好型人格。顾院长对孤寡老人有自己的观察,有时对他们进行性格分析,这方面的文字偶尔出现在她的工作日记里。

吴老太对人示好,不厌其烦地对人表达善意,主动做好事,打扫卫生,帮厨师做饭,在菜园里帮忙锄地浇水或下种。她好像从来没有空闲的时候,主动问候危重病号,有时还帮忙伺候病人。对王老太关怀备至,明知道王老太犯病的时候很讨厌,却从不曾翻过脸,从不曾在她化身为新娘、化身为领导的时候,当场戳穿她、羞辱她,跟她大吵大闹,让她下不来台,从不曾跟她在病中发生激烈冲突。顾院长想也只有吴老太,换作别人肯定无法容忍,谁也无法预测会闹出什么乱子。她对这样安排很满意,吴老太照顾了王老太,同时还一个劲讨好她,王老太是幸运的,吴老太的讨好对她长年累月没来由的恐惧,是一种难得的慰藉。可是王老太意识不到自己的幸运,依然战战兢兢、惴惴不安地过着每一个实际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老齐住进来后,吴老太不怎么和这个新来的邻居讲话,算起来,老齐进来的时间,比吴老太晚了两年半。吴老太不怎么跟他说话有点反常,无论怎么说,这不像是她的性格。老齐跟大家都不太熟,同房间的老彭又是个聋哑人,老齐虽然嘴唇哆嗦说话不是很利索,偏偏又喜欢说话,因为跟人不熟,就有点着急。他主动找王老太说话,问她,“你年轻时是不是当过妇联主任?”

王老太惊慌地闪开了,“你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老齐觉得无趣,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喃喃地说,“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像妇联主任。”转念又想,“妇联主任有什么不好呢。”

这次搭讪失败了,老齐又走到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林身边,老林长得胖,不愿走动,他成天坐在椅子上。老齐说,“太阳不错。”此时正是四月份,太阳挂在天上,又明亮又温和,菜园里的青菜绿油油地闪着光。

老林望了他一眼说,“晚上就要下雨。”他像是恶作剧似的又补了一句:“今天晚上一点钟开始下雨。”

“但是明天又是晴天。”老林继续说。

“晚上一点钟吗?你看你,都精确到几点钟了。”老齐说。

“那是啊,”老林说,“这是手机里的天气预报,我们国家的天气预报早过关了,中央气象台的天气预报说几点钟下雨,就几点钟下雨。”

老齐也说,“很厉害。”他看了看四周,看看有没有人加入谈话,没有。都在晒太阳,三三两两,不远处有个盲人背靠在树上,仰面朝天,像是在谛听天上的声音,故意让太阳晒一晒他那两只空洞的眼睛。有人在院子里扫地,一名工作人员身穿白大褂,另一名也在扫地的人是吴老太。老齐同房间的老彭跟一个人在石桌上下军棋,那人是老倪,没人加入他们谈话。有一辆救护车开进来,把一位病重的老人运走了,顾院长跟他们办理了交接手续,手续看起来好像很简便,相关人员各自签上字就行了,大家都很熟练,病人被抬上救护车,并没有惊扰到院子里的其他人。有个人在唱歌,老齐仔细听了听,唱的是湖北大鼓。

老林说,“那个唱湖北大鼓的人还能唱楚剧。”

老齐眨巴着眼睛说,“从前在死人葬礼上,经常听到他唱,就是不知道他是哪个村的人。”

老林又望了望老齐说,“听说是前门沟人。”

“在外面唱唱蛮好的,怎么也进了福利院?”

“唱不动了吧,老了。”老林从凳子上站起来,“都老了,活一天是一天。”他往前走了几步,老齐发现,他走起路来比自己还要困难。老林又转过身来对老齐说,“今天晚上要吃粉蒸肉。”

“哪来的粉蒸肉?”

“上午有志愿者过来送爱心,送了蔬菜,还送了猪肉。”老齐记得,上午确实有志愿者过来拍照、理发、修剪指甲。老齐还理了发,给他理发的是个小伙子,小伙子不停地跟他没话找话说,前面另一个小伙子在录视频。

但是老齐不知道,他们居然还送了猪肉。

老林说,“送到厨房去了。”他亲眼看见的,厨师老徐说晚上要做粉蒸肉。他还说,老徐做的粉蒸肉好吃,又香又嫩,含在嘴里抿一抿就化了。老林一边说着,一边吞口水。

吴老太扫地时,看见老齐在跟老林说话,她想提醒老齐,老林贪吃,但心肠不是太好,爱扯是非,她有些焦急地直起身来,望着这边。老林也注意到吴老太,他对老齐说,“那老太太住你隔壁,真是闲不住,她这是故意做好事,图表现。”老林撇着嘴,露出讥讽的神情。

“我不知道她图表现有什么用,表现再好,还不是吃那些东西。”老齐说,他不太赞成老林的说法。

“哪里都要有积极分子是吧?她想当积极分子罢了。”老林坚持说。

老齐不好再反驳他,两人都闭了嘴。

看到他们分开了,吴老太好像松了口气,她觉得老齐像是做过老师,因此更感到孤独,这是种很奇怪的感受,她越帮别人,越讨好别人,便越觉得孤独。顾院长喜欢她,她在福利院口碑也很好,可是她越发孤独,总觉得她還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太好。越孤独,便越努力去帮助别人,有些帮助显得过分多余,但是她自己并不知道。在进福利院之前,她独自一人生活,那时候她不觉得孤独,只是担心某一天会死在家里不为人知,没人帮她料理后事,所以她晚上睡觉总虚掩着大门,从不将门闩死。奇怪的是她进了福利院之后才感到孤独,她在人群中觉得不自在。她这一生都不曾经历过集体生活,尽管都是老人,跟这么多人生活在一起,她不愿意妨碍别人,也不愿意拖累别人,跟王老太住在一间房里,她曾想掏心掏肺对她好,王老太好像并不领情,她比吴老太更担惊受怕,害怕得罪任何人,害怕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事情。即便如此,即便王老太经常犯病,吴老太也没有任何优越感,她永远不会有居高临下的态度。按顾院长的意思,她应该多帮助王老太,她也是这么做的,力所能及帮助她。顾院长另一个意思是希望她们能成为福利院的典型,互帮互助和谐相处,可以对外宣传的典型,成为福利院的楷模,让其他房间的人向她们学习。可是吴老太发现,这其实很难做到,王老太从不真正跟她交心换心,王老太甚至还刻意防着她,可能因为害怕,防备得还很紧。况且,王老太每年犯两次病,患病期间,吴老太更加无微不至关照她、照顾她。在她看来,每年能犯两次病,或许对王老太是一种放松,犯病就是放松,一种释放,那时候她肆无忌惮地解放了自己。那是她的出口,有出口总归是好的,吴老太因此还很嫉妒她。她其实暗中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发疯的时候,但是她却怎么也疯不了,她有时想,能生一场病也挺好,比如发烧,比如癫痫发作。但是她都没有,她甚至很少感冒,所以她不可能有什么出口。于是她很想能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把说话当作出口也挺好,她以前没有这种想法,没想过找谁说话,现在这种想法却很迫切,越觉得孤独,越想找人说话。她曾经希望能跟王老太建立这种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关系,至少在她没有犯病的时候,但这显然不可能,只要她看一眼王老太的眼睛,就能明白,人家早已对她关闭了所有大门。更奇异的事情是王老太还喜欢打小报告,她是个热衷告密的人,定期向顾院长报告吴老太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他发现王老太有这方面的爱好,是因为有一天顾院长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对她说,“你是不是有梦游习惯啊?”

她回答顾院长说,“没有,我没有梦游习惯。”

顾院长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很镇定也很谨慎地说道,“哦,没有就好。”

吴老太仔细想了想,昨天晚上半夜里,她睡不着,就想大哭一场。她怕惊动王老太,强忍着,可她还是想哭,不为什么,就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她悄悄起床,披上一件外衣,打开门,来到院子里。她蹲在菜地里呜呜咽咽地哭着,压低声音,不让哭声传出去,不惊扰到其他人,当时,暗淡的月光照耀着福利院,门房那里也亮着微弱的灯光。哭完之后又回到床上,吴老太以为这是她自己的事情,谁也不知道,第二天顾院长却问她是不是有梦游习惯,吴老太什么都明白了。王老太肯定打了她的小报告,这没什么,吴老太不怕被人说长道短,又不是什么丑事,但她却发现自己身边人原来有这种毛病,她因此更加孤独。

晚上吃粉蒸肉,老人们像过节日一样快乐。饭厅原本是两间平房,隔墙打通了,里面摆放着四排长桌子,长桌子两边是固定好了的凳子,凳子焊接在金属架上,都有木头靠背。吃饭的时候顾院长和工作人员出现在饭厅里,有些老人吃饭很困难,需要人帮忙,落座都要花很长时间,有人需要搀扶才能坐到凳子上,还有人坐着轮椅被推进来,只能坐在单独的桌子旁边。几名长期躺在床上的老人,厨房给他们单独另做食物,有专门的人送进去喂给他们吃。饭厅墙上挂着电视机,正在播报新闻,吃饭的老人很少有人听,只有老林很关注,他坐在最靠近墙壁的位置上,认真听着,几乎不错过每一条新闻。老齐用筷子夹着一块粉蒸肉,送了几次也没送进嘴里,他的手举在空中,准备把肉块送进嘴里,肉块掉了下来。在这之前,他成功了一次,嘴里因此有一块肉在咀嚼。可是第二块肉怎么也塞不进嘴里,他俯下脑袋,想让嘴巴和筷子的距离更近一点,却是徒劳。顾院长注意到了老齐,拿着只铁勺子走过来,吴老太顺手接过勺子,“我来吧。”她说。

顾院长什么也没说,只暗中对她竖了竖大拇指。

吴老太就坐在老齐斜对面,老齐正对面的座位上空着,没有人。吴老太挪了过去,坐在老齐对面,她用铁勺子舀着那块粉蒸肉,送进老齐嘴里。老齐充满感激,口齿不清地说着,“谢谢。”

吴老太说,“不必谢我,要谢,你就谢顾院长。”

老齐抬起头来寻找顾院长,顾院长在给另一个老人围兜肚。老齐嘴里的肉块米饭吃完了,吴老太又给他送进一勺,她说,“你以后要学会用勺子吃饭,不用筷子。”她让他放下筷子,用勺子试试看。他握着勺子柄,握成拳头,这次他没舀肉,把一勺米饭送进嘴里,他笑了,因为这次小小的成功而喜出望外。

吴老太问他,“你是不是中过风?”

“我没中风。”

“那你的手怎么会发抖?”

老齐压低声音,压得很低,吴老太向前探过头才能听清楚。“酒精中毒,”老齐说,“我以前是个酒鬼,医生说我有酒精依赖,别看我手抖得厉害,只要让我喝点酒,我的手立马就不抖了。我喝了几十年酒,进福利院前刚让我戒了,我好难受。”他对着吴老太摇了摇头。

老林吃完了,这时走了过来,对吴老太说,“你又在做好事,什么时候也对我做点好事吧。”

吴老太不敢得罪他,顺着他的话头说,“要我做什么,你说话。”

“我哪敢说话。”老林说,他的目光在吴老太左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你要看这里吗?”吴老太说着,便把左脸扭过来,正对着老林,老齐也看到了,那上面摞着一层一层疤痕,看上去很是狰狞。

如果没有疤痕,如果还是新鲜的,这张脸被损毁之前是什么样子呢?老齐不敢想象,也不能想象。老林却走开了,嘴里说着,“谁能唱一段湖北大鼓就好了。”说着,他走到老胡那里,老胡就是那个唱湖北大鼓的人。

老胡面容忧伤,好像没什么胃口,碗里的饭菜剩了好多。老林关切地问道,“胡老师有什么心事吗?”

天慈福利院的人都称老胡为胡老师,没人问便也罢了,老林这一问,老胡更忍不住了,他又忧伤又委屈。“蝴蝶又没来看我。”老胡噘着嘴巴说,“以前说好了的,她两个星期来看我一次,现在都两个月了,还不来看我。上个月底她带信进来,说今天要来看我,可是我左等右等也没来。”

“这么说,你刚才在院子里唱湖北大鼓,就是在等她了。”老胡没吱声,算是承认了。都知道他这习惯,只要一伤心,就会来一段湖北大鼓。蝴蝶是老胡徒弟,四五十岁年纪,长得模样周正,还算俊俏,老胡退出江湖后,蝴蝶就是他们星光乐队里的主唱,都叫她艺名蝴蝶,慢慢地,她本名叫什么都被人忘记了。

“开始想她了是吧?”老林坏笑着说。

老胡不在意老林笑容里的邪恶暗示,只顾抱怨说,“真是个没良心的女人。”

“要不再来一段?”老林说道。

此话正中下怀,老胡沉浸在忧伤和思念情绪中,说来就來,他拿筷子敲着桌子,拿腔拿调地唱了一段。唱词是这样的:

你打起电话来百事都不顾

烧开水你烧破了一把壶

炒白菜你当作煮豆腐

饭烧煳了不能吃只能喂猪

深更半夜你还在打电话

脸上笑得还蛮幸福

老林站在一旁拍巴掌叫好,正在吃饭的老人们都停下了,津津有味听老胡唱,只有老倪和老彭还在埋着头吃饭。老彭是因为听不见,老倪则是因为不愿意听到悲伤的唱腔,也不愿意听到滑稽的唱腔,悲剧喜剧他都不能听。他是个不幸的人,满肚子苦水,年龄已经很大了,仍是多愁善感,稍稍有点什么,都会触到他的伤心处。他住在二楼,本来就和老胡在一个房间,老胡这一唱,先不管唱词是什么,单单他的身份,谁都知道是葬礼上唱的星光乐队的人。所以他这一开口,竟无端让老倪想起了自己的亲人,老倪的亲人一个都不在了,都已去了阴间。老彭看到老倪的泪珠落进碗里,老倪终于发作了,双手端起饭碗扔到地上,大声叫着,“别唱了!”老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愕地看着老倪,老倪全身发抖,脸色惨白。福利院担心老人们吃饭端不牢饭碗,容易把碗摔坏,所用的碗都是铁盘子,不是瓷碗,被老倪扔在地上的铁饭盘子叮叮当当作响,蹦跳了几下,老彭弯下腰去,帮老倪把饭盘子捡起来。老胡果然停下来了,来了个急刹车,只唱了那几句便戛然而止,顾院长赶紧安抚大家,让没有吃好饭的老人继续吃完。

老倪擦干眼泪,拉着老彭往外走,他牵着他的手,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面,两个人就站在那里。人们看到老倪正在跟老彭说着什么,这种场景在福利院经常出现,老倪和老彭下军棋时一声不吭,就像两个高手或两个聋哑人在对弈。可是在另外的某些时候,老倪却对着老彭不停地说话,老倪仿佛要将他一生的经历和遭遇都告诉老彭,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老倪毫无隐瞒地把他所有的故事都讲给老彭听,尽管他知道老彭一个字也听不见,但他还是认真地讲给他听,而对其他人老倪却只字不提自己的事情,所以没人了解老倪,顾院长也不真正了解他。关键是老彭虽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却永远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他看着老倪的表情,看着老倪嘴唇嚅动时的动作,从他的表情和嘴唇动作里,不知道他能不能猜测到他在说什么,或者能否猜测到哪怕是部分内容。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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