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蜂蜜的女人
作者 李冬凤
发表于 2024年3月

人与人相遇是人生轨迹的一次交叉。

芸和她的交叉点在芸尚美容院。

芸尚美容院正门是商业街,后窗是小景湖。湖边有一小片树林,以桂花树居多,也有几棵银杏树,紧挨着窗的是一株喜树。喜树是中国老百姓的树,遍地生长,总能给普通人带来幸运。芸就是看到窗外的喜树最终决定租这间店铺。清晨和黄昏,总会有一些鸟儿在喜树上鸣唱,让芸的心情归零或者重启。有时候喜树上也会出现叽叽喳喳的麻雀,那肯定是要变天。芸尚美容院不大,前半部分是美发,后半部分是美容护理。有六间房,一个单间,五个双人间。接待客人的地方是小雅座,淡紫色的布艺沙发,茶几上总会摆放一些水果和甜品,墙壁上是淡紫色的艺术瓷盘拼图。芸喜欢紫色,有梦幻般的浪漫。紫色的窗纱,紫色的吊灯,甚至床单也是淡紫色的细花,在舒缓的轻音乐中,恍如进入了一个梦幻的寓言世界,一地鸡毛的生活永远在门窗之外。

在客人不多的时候,芸也会脱得光溜溜的,享受一下护理时光。当芸脱得只剩下一个小内内的时候,她进来了。芸没说话,她也没说话。芸习惯性上床,趴下,大腿藏进被窝,双肩和臀部就交给小米。小米用热毛巾给她敷上,擦背,推油,按摩。芸闭上眼,似睡非睡。

这时,她也上了床,只是,她话很多。“小美女,今天做什么护理呀?”小微答:“卵巢护理。”

小微和小米都是芸尚美容院的一级美容师,○○后的姑娘。小米高挑秀气,十指纤纤,轻柔舒展,擅长做脸部护理。小微胖嘟嘟的,手掌也是肉嘟嘟的,力道很到位,擅长身体护理。

卵巢不是在前面吗?怎么给我搓背?她又问。

温宫暖肾,先把背部搓热,再给你腰部按摩,让肾活起来,再拨经排毒。小微很有耐心。

这个套盒做下来,能治好我的妇科病?她又问。小微答,排除了体内宫寒湿气,百病全消。

小微拧开精油瓶,滴在她背上说,姐,你皮肤真好,弹性很足,说明胶原蛋白很丰富。顾客都是上帝。芸尚美容院有条规矩,都得喊姐,纵使女人年纪能当你奶奶,也要喊姐。一来叫姐亲,二来叫姐叫得人年轻。凡来做美容的女人都是遇到年龄危机的女人。小微又说,姐,你经常做保养吧?那个女人说,要说保养,那还是喝蜂蜜,上美容院是头一回。小微加大了手上力度说,蜂蜜,是好东西,美容养颜。

女人笑起来,我就是卖蜂蜜的,喝蜂蜜像吃大白菜。我家的蜂蜜都是原生态,没添加剂,比市场价便宜。我的蜂蜜是直接销售,没有中间环节。女人很会推销,甚至不放过短暂的护理时光。

别看小微人小,心机却不少。当女人翻过来做正面时,她也趁机推销,姐,你的乳房长得真漂亮,饱满得像二十岁姑娘。呀!好像有点硬块哦。小微推销也是行内规矩,小题大做,让顾客在惊慌失措时自觉掏钱做拓展项目。美容是一个永远做不完的项目,就说乳房,挺拔的要让它垂下,垂下的要让它挺拔,这是一个无休止的循环。

小微用手捏捏她左边的乳房,捏捏她右边的乳房。又让那女人自己捏,果然有硬块。小微说,姐,硬块暂时不会有感觉,等到痛起来,可能就是乳腺癌。女人吓一跳,急忙追问,乳腺癌?又问,得了乳腺癌会怎样?小微反而不急说,乳腺癌早期切除乳房,能保命,晚期癌细胞扩散,命就没了。

单是说切掉乳房,就足以让女人胆战心惊,更别说丢命。女人怎么能没有乳房,没有乳房还是女人吗?女人与女人不同的就是乳房,没有乳房那不是要与男人绝缘吗?女人显得非常害怕,急切地问,美容院能做不?小微笑著说,姐别紧张,我们就能做。不但能把硬块做没了,还能让姐的乳房更挺拔。姐遇到我很幸运,我心细,发现了硬块。妇联正在与我们店搞红丝带活动,原本一个套盒2999元,活动价只要1999元。女人急巴巴地说,好,就给我开这个套盒。

芸听到小微忽悠,想笑,但当她侧过脸看到女人的乳房,却没笑出来。女人的乳房真的很美,像刚成熟的大蜜桃,乳晕还仍然是玫瑰红。女人的身材也是百里挑一,腰纤细光滑,肚脐微微内陷,腹部微微隆起,小内内很低,是镂空的蕾丝花边,哪怕是对女人都很有诱惑力。女人欣赏女人,目光都是很毒辣的。面对如此完美的胴体,芸突然想豪迈一回,忍不住给小微发微信,红丝带套盒在活动价基础上,再打七折。别告诉她,我是老板。为这样的美女掏腰包,不只男人喜欢,女人也喜欢。但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暴露她是老板。芸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也许是突然来的小情绪。芸总是喜欢把莫名其妙的想法归结为小情绪。

芸是安徽姑娘,认识了当兵的宋嘉。宋嘉退伍把她带回了老家。芸性格文静,刚到婆家,人生地不熟,就更加不说话。后来,生下儿女,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每次问宋嘉要钱时,宋嘉都是拉长着脸。芸好伤心,就去美容院打工。做美容师首要技术好,还要口才好,才能卖得出产品。美容院是个大熔炉,没过多久就把芸锻造成了一个优秀产品。芸变得伶牙俐齿,八面玲珑。芸的名声做起来了,就自己开了这家芸尚美容院。

芸第二次见到她,是在鑫冠蛋糕店。

雨,刚起时,如雾丝,吹到脸上,凉丝丝的。在漫不经心时,又突然变成雨珠子,滴答滴答,打下来。紧接着是雨的大部队,急急如律令,唰唰唰,飞驰而来。经过变奏的雨渐渐变成了长脚雨,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芸叮嘱姑娘们关店修整,她拿车钥匙出了门。

一个男人在吼,滚,疯婆子!

一个女人也在吼,婊子生的东西,想赖账?

男人继续吼,卖假货还想要钱?我举报你!

女人手舞足蹈,来呀,有种举报呀!

男人端起一盆水,直接泼向女人。女人气疯了,抓起柜台上的蛋糕就摔。柜台后蹿出一个姑娘,二话不说,抡起巴掌扇女人。姑娘毫不留情,一巴掌就是一道血红的手印,边扇还边骂,不要脸的安徽婆,看姑奶奶怎么收拾你!

女人就是芸尚美容院的她,登记的名字叫慧慧。慧慧此时的形象与芸尚美容院的形象完全不同,一个是淑女,一个是泼妇。安徽婆?她也是安徽来的女人?芸本来没打算管,但安徽婆三个字刺痛了她。安徽是紧挨着江南的一块中原大地,安徽的女人有江南女人的玲珑秀美,什么时候成了“安徽婆”?芸猛地推开玻璃门,冷冷地说,陈竹生,学会欺负女人了。陈竹生是鑫冠蛋糕店老板,芸跟他很熟。

慧慧披头散发,手上、脸上都是血。芸把蹲在地上的慧慧扶起来,走,去医院。

慧慧的蜂蜜店是一个没有招牌的小店。店门口摆了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大大小小的玻璃罐,罐子中间插了一个纸牌,歪歪扭扭写着:正宗蜂蜜。难道这就叫“正宗”?这些年,很多产品卖的就是包装。突然有一天,人说漂亮的包装里是假货或者毒货,弄得人神经兮兮。倒是粗俗简陋的包装让人放心。这种包装和摆放也太对不起正宗蜂蜜了。芸估摸着没有走错,站在门口朝里喊,有人吗?买蜂蜜。话音落了半天,也没有回音。旁边小吃店有个姑娘探过头来,找安徽婆?她在那边打牌,我去喊她。

蜂蜜店不足二十平方。胶板把店铺前后一分为二,后面是卧室兼厨房。说是厨房,其实也算不上,只是在煤气罐上面搁了块木板,板上放煤气灶,灶上有个黑漆漆的铁锅。煤气罐旁边是个有盖的红色塑料桶,桶盖上面有一碗干辣椒爆肉、一碟霉豆腐,还有几只嗡嗡叫的苍蝇。谁买蜂蜜呀?有点熟悉的声音,是慧慧。芸收回眼神。哎哟,芸妹妹来了!坐,坐,坐。慧慧尖着嗓子,摊开双手,动作有些夸张。芸环顾四周,不知道坐哪儿。坐,坐,坐。慧慧继续招呼。芸笑,让我坐哪儿?慧慧显得有些尴尬,脸上泛红说,坐床上你不介意吧?

瑶里是湖区,人口多,经济比她安徽老家还落后,但这里的人彪悍,对外地人多少有些排挤。芸来了十年,深有感触。自从知道慧慧是同乡,没计较她是卖蜂蜜的,莫名其妙就想亲近她。在鑫冠蛋糕店也是莫名其妙就帮了她,逼着老板陈竹生答应还蜂蜜货款,还出了一笔医药费。

慧慧总是大大咧咧,与她的容貌和身材一点都不相称。如果她睡过哪个男人,芸都担心她不经意就说了出来。她似乎忘了上次脸上的伤痕,脸上的皮肤生命力也极强,才过了几天就看不见一点痕迹,该不会又是蜂蜜的奇特功效吧。慧慧从床底下摸出一个纸杯,倒上一杯水,再舀了一大勺蜂蜜,递给芸。蜂蜜很纯正,芸能闻到一股天然的香味,估计很好喝。但芸看看这环境,却没了喝蜂蜜的欲望。芸突然后悔来看她。慧慧就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在她的天空里只有两团云,白云和乌云。白云飘来,就是晴天。乌云压顶,或许就是雷电交加。她认识问题也很简单,不是对就是错。跟这样简陋而又简单的老乡相处,不知是对是错。芸也有她的弱点,就是优柔寡断。明知道慧慧是一个不靠谱的老乡,来了还不好意思离开。

慧慧拉着芸,坐在床边,聊了蜂蜜又聊安徽,聊了安徽又聊自己,整个二十平方的空间里,就只有慧慧的声音,芸最多是点点头。芸每次点头又牵出了慧慧更多的话。

此时慧慧脸上飘来的是乌云,没有雷电交加,却是淅淅沥沥。慧慧的前半段经历是一个错,后半段也不见得就对。第一个错是选择错了父母。父母之所以错是因为穷。如果不是穷得无路可走,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来瑶里讨口饭吃。她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娘就像一头母猪,一共生了十一个,夭折了三个。安徽老家三年两头发大水,中间一年还歉收,交了国库,家里就空了。每到饭熟时,父亲就靠着锅台,指使着母亲盛饭。够了,都快大半碗了,死丫头迟早是别人家的,不饿死就够了。这是给三个姐姐盛饭。老大,装满,老二,管饱。父亲嗓门很大,说话毫无忌讳。姊妹五个不但不敢与父亲争辩,还哆哆嗦嗦,灶台都不敢靠近,等到三个哥哥端着饭碗走开了,才畏畏缩缩端自己的饭碗。

二哥唯独钟情于慧慧。见慧慧饭碗空了,就递眼色。两人便很默契地来到枞树底下,二哥把碗里的饭划拉给慧慧,还问,够不?慧慧看着二哥的空碗说,不够你也没了。那年龄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大哥三哥一年一个样,唯独二哥年年翻烧饼,个头长不上去。五姊妹也唯独慧慧越长越水灵。按说父亲看到慧慧长得水灵应该高兴,可是不,父亲只要遇到不顺心就拿慧慧撒气。长得好看有个屁用?这个家迟早要败在你这个狐媚手里。慧慧并不知道狐媚是啥意思,但父亲巴掌实实在在落在头上,疼痛让她明白了一件事,父亲讨厌她。她甚至怀疑自己不是父亲生的。可是,母亲也是动不动就打她,还骂:我贱,一口气生了五个赔钱货。你比我还贱,就是一祸害。慧慧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比娘还贱,又为什么是一个祸害。

大姐十六岁就出嫁了,嫁给了邻村的大傻,大傻是大嫂的大哥。大嫂是大姐换亲换来的。大嫂还有一个傻子哥哥,叫二傻。大嫂曾撺掇把慧慧嫁给二傻。娘没同意。大嫂家里人的脑子都长到她一个人身上,自己聪明就认为别人都是傻子。一个换一个不够,还想换俩?娘不同意还有一个原因,二哥快三十岁,还没娶上媳妇,娘着急,就想拿慧慧去换亲。给二哥换亲,慧慧没抵触,这个家也只有二哥对她好,她在这个家也待腻了。既然女人都得嫁人,迟嫁不如早嫁,她甚至对换亲还有一丝憧憬。

命运神秘之处就是经常不按人设计的轨迹走,而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意想不到的变数。慧慧长到二十三岁时,还没成人,就是没见红。没见红的女人就不算女人,乡下人称石女。如果是石女,哪怕是长得再好,倒贴给婆家,也不会有人要。母亲的设计落空了。母亲恼羞成怒,进门骂慧慧是石女,出门也骂慧慧是石女。家丑不可外扬,本来这事做娘的该藏着,这样满世界张扬,将置慧慧一生幸福于何地?可见母亲是多么恨慧慧。父母爱一个子女没理由,恨一个子女也不需要理由。娘都喊石女,家里人也跟着叫石女,村里男女老少都喊石女,石女成了慧慧没出阁前又一个名字。慧慧成了石女,意味着家里要养一个老处女,谁受得了。一天,父親醉酒回家拿马鞭抽慧慧,慧慧一动不动让他抽,父亲来气了,不怕疼不是?父亲扒光了慧慧的衣服,又狠命地抽。慧慧仍然是一动不动,目光里有一种决绝。二哥心疼慧慧,梗着脖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夺过父亲的马鞭,咯嘣一下,折断了马鞭。父亲恼羞成怒,操起扁担,追着二哥打。父亲跑得急,摔了个嘴啃泥。母亲心疼父亲,也躺在地上号啕大哭,这是造了什么孽,不都是为你老二吗?老二如何能下得了狠心啊!二哥边跑边应,不娶老婆不死人,再打就要死人了。慧慧的决绝让二哥无意间拉了回来。慧慧想,为了二哥,她也不能死。二哥找不到老婆,她便陪二哥一辈子。

芸听累了,很想结束这凄苦却并不精彩的故事,便问,二哥后来娶上老婆了吗?

这时,慧慧的电话响了。她脸上刚才还是愁云惨淡,突然便变得春风满面。这个女人真的很善变。慧慧完全忘了芸的提问,努努嘴说,不好意思,接个电话。又对电话说,好的,好的,十分钟就过去。她擦干泪痕,脸上灿开了一朵花。

慧慧猛然捶了芸一拳,哈哈,讨了三年的债,陈竹生总算答应给钱了,都是你的功劳。陈竹生就是一个畜生,先是甜言蜜语要蜂蜜,给了蜂蜜又没钱了。他也不是没钱,就想睡我。给了钱睡我也没啥,偏要先睡再给钱。慧慧撸撸头发,在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亮晶晶的发夹夹上,又猫着腰,在床底下捞出一双高跟凉鞋换上。

逆光照在她苗条的身上,像水蛇一般好看。芸有点发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芸在瑶里也没什么朋友,与慧慧一来二去,居然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生意清淡时便混在一起,不是闺蜜,胜似闺蜜。慧慧正应了那句“胸大无脑”,哪怕是聊她的性生活史都面不改色,倒把芸弄得霞光满天。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4年3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