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书舍札记(十二)
作者 陈子善
发表于 2024年3月

《集外集》的杨序

《集外集》是鲁迅生前唯一由他人而非自己编定的集子,一九三五年五月上海群众图书公司初版。日前偶得此书同社一九四七年九月“战后一版”。在一九四九年前,此书总共只印行了这两版单行本(不包括收入1938年版《鲁迅全集》的版本),是鲁迅重印最少的一部著作。

尽管版次最少,《集外集》的研究价值却不容小觑。鲁迅自己在此书《序言》中就明确宣示:“我惭愧我的少年之作,却并不后悔,甚而至于还有些爱。”这当然要归功于此书编者杨霁云(1910-1996)。现存鲁迅致杨霁云的信札有三十四通之多,从一九三四年五月六日鲁迅致杨霁云的第二封信开始,两人就不断讨论这部鲁迅集外文集的编辑事。五月二十八日,鲁迅又约杨霁云在内山书店见面畅谈,“甚忭”。在鲁迅指点下,杨霁云搜集到的鲁迅集外诗文越来越多。鲁迅同年七月十七日致杨霁云信说:“我的零零碎碎的东西,查起来还有这许多,殊出自己的意外……先生要印成一书,只要有人肯印,有人要看,就行了,我自己却并没有什么异议。”可见编《集外集》是杨霁云的提议,鲁迅同意了。而据同年十二月九日鲁迅致杨霁云信又可知,《集外集》这个书名是鲁迅自定的。一直到十二月下旬,两人仍鱼雁不断,反复讨论《集外集》该收和不收之文。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日,鲁迅写下《集外集》的《序言》,第二天杨霁云写下《集外集》的《编者引言》。十二月二十三日,鲁迅收到杨序后复信云:“先生的序,我看是好的,我改了一个错字。但结末处似乎太激烈些,最好是改得隐藏一点,因为我觉得以文字结怨于小人,是不值得的。”后来的事态果然被鲁迅不幸而言中。《集外集》报送书报检查机关“审查”时,《编者引言》被抽去,故《集外集》初版本出书时缺了《编者引言》,只有另一篇杨霁云写的《编后杂记》。鲁迅逝世后,许广平在编《集外集拾遗》时,首次收入杨霁云这篇《编者引言》。《编者引言》与《集外集》真正“合璧”,则是在我刚得的这“战后一版”。但一九五六年、一九八一年和二○○五年三個版本的《鲁迅全集》里,杨霁云这篇被鲁迅认可的《集外集》的《编者引言》又奇怪地消失了,令人遗憾。由于《编者引言》较长,不能尽录,现就将后两段包括鲁迅担心的结尾处抄录如下:

自己收集的一些文章,如仅供私人嗜好,那是没有问题;如想供给后人作研究鲁迅先生作品而用呢,则似有早日出版之必要。于是就去征求先生的同意,回语是“如不至于对不住读者,本人却无异议”。我想在这颠倒混乱,满布蒙汗药的中国文坛,作者的文章,有几篇或许失去了时代的意义是难免,毒药是决计没有的。于是就决定拿它出版了。

作者的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光荣价值,在思想斗争史上的重要地位,将后自有人来作专门的研究,我这里且不提。但作者近几年来,是在重重压迫下奋斗,层层狂吠中作战。最苦痛的不是举枪挥剑的敌人,不是食禄效忠的帮闲,倒是口是心非,当面输笑,背后投箭的战友。我想将这本书贡献给作者,使他缅昔顾今,为人类作叛徒更勇猛地战斗。

杨霁云的《编者引言》应是鲁迅《集外集》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如再印《集外集》,理应补入。

天价《裸》的首次发表

香港佳士得二○二三年秋拍会上,旅法画家常玉(1900-1966)的一幅油画《花毯上的侧卧裸女》以一亿六千万元港币的天价落槌,引人注目。

对这幅画,研究常玉的高玉珍博士在其著作《形色绝响:常玉的绘画艺术》(台北艺术家出版社2023年7月初版)中是这样描述和评价的:

常玉早期所完成画在画布上的《花毯上的侧卧裸女》一作,常玉画裸女躺在花毯上,身体背对着画面,齐耳黑发单眼转头面对前方,在红色背景中裸女躺在白色花毯上,毯子上黑色细密笔触线描马、鹤、鹿、鸟、鱼、小舟及水草与荷花等丰富的传统图案,由收藏者来源是侯谢判断应是常玉早期精彩作品,从裸女头发造型到花毯纹饰除了图腾具有中国风格,更可看出常玉深受马蒂斯和藤田嗣治的绘画风格影响。

这个评价很到位,但还可略作补充。此画右上角还有一方画出来的“玉”字印以及“玉”下的“SANYU”法文名。在画作上钤印,本是中国画的悠久传统,可见此画具有“中国风格”又有了一个证明。

最初收藏这幅画的是法国收藏家亨利-皮尔·侯谢(1879-1959)。他是最早赏识常玉画作的收藏家。常玉的名字一九二九年十二月起出现在他的日记中,他大量收藏常玉的油画、版画和素描。据他在《收藏的告白》中回忆,年轻的“中国画家常玉充满诗意的女人与马”正是他所特别中意的。可惜他俩合作的时间不长,一九三二年十一月起侯谢就与常玉“再见”了。由于这幅画出现在侯谢所藏常玉画作的清册中,应可据此推断,这幅画的诞生时间不会晚于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属于常玉早期代表作。

更有意思的是,这幅画当年还在国内发表过,这就与诗人徐志摩和邵洵美有关了。我以前写过《常玉与徐志摩》等文,初步讨论了常玉与徐志摩、邵洵美的友谊;不久前我还与王金声先生合作,临摹了常玉画的徐志摩头像,请董桥先生、陆灏先生题了字,还请徐志摩之孙徐善曾先生签了名。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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