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时节
发表于 2024年4月

夏明坐在床边。晨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泻进来,像水一般地温柔。屋子里朦朦胧胧。他感到浑身没有力气,也许是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这些日子,他总觉得身上不大舒服,但又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他就准备站起来。夏明有每天晨练的习惯,起床后先要围着环城路跑上一小时,然后再回来洗漱,再吃早饭,再去上班。

夏明的身体很结实。他的体魄健美,肌肉饱满,这可能和他长期坚持锻炼有关。他从小就热爱运动,篮球、足球、游泳,样样在行。同事们都很羡慕他的身体,夏明对自己的身体也很满意。每次洗澡后,他都会站在镜子前,挺胸,握拳,欣赏一番肌肉线条,看着它们随着自己的动作而优美地跳动。一切都很美好。没有什么比旺盛的生命更令人愉悦的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个十分平常的早晨,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夏明站不起来了。起先,他并没有在意。随后,当他接连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后,不禁紧张起来。这是怎么啦?他敲了敲发软的双腿,竟然一点知觉都没有了。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涌了上来,但他不愿意相信。不可能?这不可能吧?他鼓起了全身的力量,猛地向上提起身子,可双腿却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他沉重地摔在地上,如同一个装满面粉的口袋,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妻子驚讶地扭过头来。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从床上支起身子。“你怎么了?”眼前的情景让她有些意外。她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对夏明倒在地上感到不解。

“我的腿……”夏明说道。

“你的腿怎么了?”

“我站不起来了。”

“你说什么?”

妻子从床上跳下来。

“我站不起来了。”夏明又说了一句。

妻子赶紧跑过来,想把他扶起来,可怎么也扶不起来。一个可怕的想法顿时席卷而来。她赶紧把夏明送进了医院。一系列的检查,漫长的等待。在这期间,夏明夫妇一直心存侥幸,希望这只是一次偶然的意外,然而,检查结果却粉碎了他们的想法……

五年前的夏季,夏明永远难以忘怀。那一年,五湖特别炎热。持续的高温一连二十多天,居高不下。白天烈焰高照,晚上热浪滚滚,让人连气都喘不上来。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夏明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十分沉稳老练。当他问清楚接电话的正是夏明本人的时候,他便自报家门,声称自己是省委办公厅的。办公厅找我干吗?夏明有些诧异。他和政府机关从不打交道,办公厅他也没有熟人。哦,他说,你们是找我吗?他怀疑他们是打错了,因为叫夏明的同名同姓的人可不少。但是没有错,那人确实是找他的。

“夏伟同志,”那人说,“是你哥哥吗?”

“是啊。”

“我们刚才接到北京的电话,”那人说,“情况是这样的,”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你哥哥发生了点意外,已被送往北京抢救……”

“什么?我哥出了什么事?”夏明急切地问道。

“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太清楚,你到北京后就会知道。”

“去北京?”

“是的。”

“什么时候?”

“今晚七点的飞机,还有三个小时,我们都安排好了,到时有车来接你。”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夏明毫无思想准备。他连忙给侄儿兴中打电话。兴中一听到他的声音便哽咽了。他告诉夏明基地出事故了,爸爸为了抢救资料不幸遭受核辐射,情况非常严重,眼下正在抢救,人已经送到了北京。

夏明放下电话,顿感大事不好。关于核辐射他听说过一些,包括看过美国在广岛、长崎投掷原子弹的电影,知道后果非常可怕。哥哥是从事核物理研究的,曾在美国和德国留过学。回国后一直在西北基地工作。从兴中讲的情况看,事情一定非常严重,否则有关部门也不会这么兴师动众。

他的预感没有错,到了北京他才知道,这事惊动了高层,中央的一位领导同志还亲自打电话指示,要不惜一切抢救哥哥的生命。

哥哥是家里的骄傲。他是家中的长子,1953年生人,属蛇。在他出生后,母亲曾流过一次产,直到七年后才生下了夏明。那时父亲已被划成右派,下放到农场劳动。农场条件艰苦,父亲患有严重的肺病,母亲担心他熬不过来,四处求告无门,经常暗自抹泪。

夏明小时候家中十分困难。爸爸下放后,妈妈在电厂工作,经常要上夜班。夏明还小,家里的事全靠哥哥夏伟一人撑着。好在夏伟能干,也懂事。他照顾夏明,料理家务,让妈妈省了不少心。夏明六岁那年,有一天夜里发起高烧,浑身像着了火般地发烫,人也开始不住地抽搐,说胡话。夏伟吓坏了,以为他快要死了,赶紧背起他往医院跑。由于身上没有钱,他跪在地上哀求,不住地给医生们磕头。后来,一个好心的老医生发了善心,决定先救人再说。就这样,夏明捡了一条命。

第二天,妈妈赶到医院缴费时,有个医生对她说,得亏了这个当哥哥的,要是再耽误几个时辰,这孩子就没命了。因此,以后母亲常对夏明说,你这条命是你哥救的,你可别忘了。

其实不用妈妈说,夏明也忘不了。长兄如父,夏明打小就是哥哥带大的,对他感情很深。在他心目中,哥哥无所不能,他的优秀几乎是全方位的。他是班上的学习课代表,学校篮球队队长,还会拉手风琴。人长得也帅气。一米八零的个头,高鼻梁、大眼睛,一头乌黑的卷发。据父亲说,他们家有少数民族血统,早年曾在东北生活过,后来迁入内地,逐渐汉化。不过,这些都是听家中老辈人说的,如今不知过去多少代,家谱遗失,早已无法考证。

然而,遗传是个奇妙的东西。尽管不知过去了多少代,可生命的密码并未消失。如今的夏家人个个身材高大,高鼻梁、大眼睛,还有乌黑的卷发。不仅夏伟如此,父亲和夏明也是如此。

夏明听爸爸说过,妈妈当年看上他就是因为他的长相,尽管妈妈不承认。那时妈妈是一个杂货店老板的女儿,而爸爸只是店里的小伙计。对于他们的婚事,外公外婆起先坚决反对,怎奈妈妈态度坚决,对于家中这个唯一的宝贝千金,外公外婆除了妥协毫无办法。

夏伟长得很像爸爸,但妈妈说,他比爸爸年轻时更帅气。在学校里,夏伟从来不乏追求者,这还不包括暗恋的。但不知为什么夏伟偏偏看中了舒梅,这让夏明颇感不解。

夏明记得,那时常来家中找哥哥玩的女同学中,有好几个都比舒梅漂亮。其中一个叫宋小红,是学校演出队跳独舞的,曾跳过《红色娘子军》中的吴琼花。身材曼妙,走路挺胸摆腿,迷倒了很多男生。她父母都是医生。她的父亲是省里有名的肺科专家,常为夏明父亲看病。她对人也很友善,每次见到夏明都要摸摸他的头,对他笑着打招呼。有时她还会塞给他一把上海产的大白兔奶糖。除了宋小红,还有一个吴娜,也是美人胚子。她个头比宋小红略矮一点,但身材丰满,特别爱笑,一笑脸颊上就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是演出队的领唱,有时也独唱。她唱的《北京的金山上》《红星照我去战斗》,嗓音甜美,圆润动听。她们都是夏家的常客,一有空就泡在夏家,与夏伟一起玩。有时她们唱歌,夏伟就拉手风琴为她们伴奏。

夏伟的手风琴是从舒梅那里借来的。严格地说,还不能算借,是舒梅主动送来的。有一次演出后,舒梅对夏伟说,你要喜欢就放在你那里吧,反正我们家也没人拉。其实,舒梅这话并不错。这把琴是舒梅的弟弟舒峰的,这家伙曾经喜欢手风琴,但拉了一阵也没拉出名堂,便没了兴趣,把琴扔在了一边。尽管如此,他对姐姐把琴借给别人心里并不乐意。特别是看到夏伟琴拉得好,周围老有一帮女同学围着他转,心里就不免有些憋气。他曾叫姐姐把琴拿回来,但姐姐却不理他。理由是这东西是家里的,你能用我也能用。舒梅家兄弟五六个,她是唯一的女孩,因此特别得宠,舒峰也拿她没办法。于是便找夏明出气。舒峰与夏明是同班。有一次,他对夏明说,买不起琴就别显摆了!看你哥到处嘚瑟的,也不嫌丢人!夏明说,谁丢人了?不就一把破琴吗?谁稀罕啊!

“那你还给我!”

“问你姐要吧,”夏明说,“这可是她送上门的!”

“你他妈说话嘴巴干净点!”

“谁不干净了?”

“狗日的,你想讨打啊!”

舒峰说着就动起手来。他一把封住夏明的领子,夏明也不示弱,两人你拉我扯,打成一团,直到老师来了,才将他们拉开,并带到办公室狠狠训斥了一顿。

回去之后,夏明心里愤愤不平,便把这事告诉了哥哥,让他把琴还回去。“咱人穷志不短,别让人背后戳脊梁!”可舒梅坚决不同意,她说我是他姐,这事我说了算。他要敢再找茬,我饶不了他。后来,舒峰果然没有再提这事。但夏明心里的气仍然没消,一看到那把琴就来气。有一天,竟趁家里无人,狠狠地在手风琴的风箱上划了两刀。

这件事闹大了。父亲得知后,便把夏明狠狠揍了一顿,并托人去上海,花了好几个月的工资才把琴修好了。

事后,夏明也很后悔。倒不是挨了打(打几下算个啥),问题是家里的经济并不宽裕,父亲常年生病,母亲想买点营养品,也千抠万算,这下可好,一下子损失了这么一大笔钱。不仅餐桌上几个月不见荤腥,就连给父亲订牛奶的钱都省了。母亲一想起来就骂他:“你这个害人精!要害死我们啊!”每当夜深人静,听到父亲咳喘不止时,夏明就愧疚不已。

但他并不认为错在自己,而把这笔账记在了舒梅身上。他的逻辑是这样的:要不是她借琴给哥哥,就不会发生他与舒峰打架的事;要不是发生打架的事,他也不会让哥把琴还回去;要不是舒梅不同意把琴拿回去,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总之,祸根全在舒梅身上。他真不希望哥哥与舒梅好。在他看来,舒梅长相一点也不出众,在演出队只是个跳群舞的,无论宋小红还是吴娜,她都比不上。而且她人也不讨喜,脸上总是冷冷的,对人爱理不理,好像谁欠了她八吊子钱似的。可不知为什么,哥哥偏偏很在乎她。有好几次,她不知为什么事不高兴,哥哥便跟在她后边一个劲地解释什么,一副讨好的样子。在夏明看来,简直是太掉价了。

夏明和妻子赶到北京时,机场外已有专车在等候了。到达病房楼下时,兴中迎了上来。他已在楼下等候多时了。十几年不见,兴中已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个头也和夏明不相上下,只是身材细长,显得瘦弱,但那一头卷发,还有高鼻梁、大眼睛,都带有夏家人明显的特征。尤其是和哥哥,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型号略小一点而已。

“哥哥现在怎样了?”夏明问道。

“还在昏迷中。”

“多长时间了?”

“送到北京后一直没醒。”

“你妈还好吗?”

兴中摇摇头。

他们边走边说,乘电梯上了楼,来到重症监护室。听说他们来了,嫂子从病房内走出来。夏明一下子差点没有认出来。站在他面前的舒梅苍老、疲惫、虚弱,脸色蜡黄,一副憔悴不堪的模样,看上去比实际年齡老了许多。“你们来啦?”她轻轻打了一声招呼,眼圈便红了。

夏明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那里。妻子小芸叫了一声嫂子,便上前抱住舒梅,呜呜地哭起来。

夏明与嫂子的关系一直不好。他们之间好长时间都像仇敌似的,见面连话也不说。夏明看不惯舒梅。事实上舒梅与哥哥的婚事,家里人开始也不看好。主要是两家差距太大了。舒梅父亲是省军区副司令员,母亲也是抗战时的老干部。而夏伟的爸妈只是普通的职员,而且父亲还是个右派。“你们俩不合适啊,”妈妈曾提醒过哥哥,“以后有罪受哩。”爸爸也说:“舒梅人不错,人家虽不嫌弃你,但你心里要有数。”

至于舒家,当然也反对这件事,尤其是舒梅的妈妈。她的看法很现实,认为她的女儿应该找一个干部子女,只有这样才会有共同语言,将来才会幸福。为此她操了不少心。她的一些老战友(有的还是老领导)也来向她提过亲,可舒梅一个也看不上,铁了心地要跟夏伟,把个贾老太(舒夫人姓贾)气得直跺脚。

上山下乡开始后,夏伟去了云南农村,原来舒梅也说好了要一起去的,可舒家却让舒梅参了军,这分明是要拆散他们。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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