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弥 渡
作者 陈旭红
发表于 2024年4月

这天晚上又是白苇一个人在家,起坐间只觉平静得不同往常,活像山洞里的一枚烛火,不摇曳却也难得烛照分明,莫名地心神不定让她想着不如早些洗漱,兴许过后就安定了。

即便在大夏天,她仍用较热的水冲澡,经了热水淋洗的身体毛孔舒张,一番大汗过后从水汽腾腾的卫生间出来已然遍体舒爽,可谓是心情愉悦地进到房间。

房间的空调早先已开启,顿然的清凉让她如进了洞府,而入者非冰清玉洁不可。惬意是惬意了,偏无端愧怍于这是巧取豪夺来的,又因着债主不明,且得享一时是一时。房间是她独有的,是卧室也是书房,室内物什的色泽兼和了两者的调性——自觉还算清宁淡雅。墙是乳白色的,南面正墙大半做了窗户,拢上的窗帘是青白底起浅米黄兼淡粉色的稀疏花枝;床上的藤席是玉色的,近床头条叠着藤蔓花的丝棉夏被,它是淡黄色的;而家具则是胡桃色,无一不是她一件件挑选置办的,自然无一件不是她喜欢的。进门傍右墙即西墙,自上而下大半做成了一嵌入式连体柜,柜子的高处和低处是带门的小柜子,中间段是书橱;门左侧依墙是一组直抵东北角的整体衣柜,床铺自东墙往西摆放,床右侧是一简易的衣帽架,左侧摆放了一张书桌,书桌上撂了几本书,摆着一个插了几支笔的青瓷笔筒、一叠信笺纸并一台笔记本电脑。书桌正上方的墙面贴有一幅工笔画,题名《新月与白苇》。画图左上是一弯清淡的新月,不见有光显洒及中下部的河湾及芦苇上,而前置的风中芦苇偏白亮,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它吹出画外来,又似乎正呼应着才进来的她。这幅画是两年前从网上淘来的,收到画后她喜欢得不得了,仿佛一个心期已久的老朋友终于来到。多么好啊——幽淡清卓又不失明雅,一端详便有了返朴归真的心境,时间久了,竟若挚友,恍惚间自己就是画中的一秆苇。

自觉是一秆无牵无挂的苇时,白苇想到了苏轼禅修黄州安国寺的诗文“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而她这可不也是“在家学得忘家禅”了。苏子又言“身安一床足”,而她所拥有的斗室当是奢足,不只容歇了身子,还可以读书看画,且在炎天里享着清凉,再添捧上一本古籍旧本,人间大约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了。古籍中她最喜爱的莫过于《诗经》,读它仿佛置身于古远时候,一个又一个明烈而清新的人间图景相接铺呈,即便也有长风猎猎流水决决却是望眼清明。她喜欢那里头女子们的贞静长情与爱恨当然,而这也是她认定的身为女子最美好也最本质的生命情状,更随伴着万物的勃发共长,俯仰间即便是幽光微凉也是合心入命的真意。而当她入静了,诸多感觉须触频动,便试图留记点什么,可一旦执笔临了白纸,惟有心光飘忽,不得要领。几番下来,方意识到《诗经》实是她的一剂心药,既清稳了她的心神又平宁了她的时日。如今它已经栽种到了心田之上,每打开来即是打开了广大的人生世界并着万物荣枯,尽可涤荡不时蹿起的无奈与寂寥。

就在她站在书橱前对不同版本的《诗经》作选择时,客厅传来手机的振动声。此时来电多是父母催她“早些睡,莫熬夜”之类,待她拿到手机方知是丈夫郝强来的,这可真是少有的事。

犹疑着接听,偏那头并不开腔,正欲挂断。却传来一句“金兰表姐家出事了”。口气平静,听不出有忧急。

“出什么事了?”她惊问。

“回家了再说。”说罢,又不言语,也不挂断。在往常那可是音落线断,因担心金兰表姐,她不得不追问他在哪儿,回说和表哥们在一起。

避而不答、答非所问是这些年来郝强对她的惯常态度。如今她早不为此消耗自己,偏近日他不时寻事问话,表现却并无所谓,一副在耍滑的样子。她才懒得理,却因他带来的消息不得不探听他的声息,仿佛人在户外,似乎还是在有风的旷野中。那会是哪儿?他同表哥们在一起干吗?

十年了,她和郝强相处与离婚无异,那么多的日子过下来,在她就是同一屋檐下的两个断缘人,虽近却远,且彼此都无追回的心意。两心分明的事,偏每年里总有那么几回得成双入对地参加亲朋好友家的喜丧之事,即便郝强少耐心,而她不只是不热心,甚至是沮丧难受,却无一场不坚持到最后。人前偶尔也作你呼我唤,人后即各奔各向。早在分居之初,她提过离婚,郝强拒而不应,仿佛余情未了,而她又做不到与做过夫妻的人大动干戈到对簿公堂,也着实没那气力。想来夫妻戏一演十年,他郝强是越演越上头,而她是越来越拘僵,好似邪疾入了筋骨,想起来就由不得一阵阵痉挛。

那忽儿手机另头传过来郝强的惊叫声,似是脚下趔趄,她竟脱口问道:“怎么了?”此言一出,那头当即应道:“小苇,在家等我回来,你哪儿也别去。”

一时里,怔得她轮睛放空,很是着恼自己无端生事招致别扭,当即中断通话,连同手机也嫌弃到扔向一旁。

这些年来郝强夜不归宿极少告知她去了哪里干什么,而她自有了离婚的念头后也不再追问,以至近两年来连对方的名字也不曾叫过,偏才竟唤起她的小名来,好似一早出门两人还曾举案齐眉过。

平静被打破,白苇重回卧室半躺起,《诗经》已然看不了了,随手抄起床头柜上的一本时尚杂志翻着,翻动的却是纷纷的思绪。

金兰表姐和她的丈夫赵宝书在这座州城可謂是各有要职,而今有要职的人易犯事也是众所周知的。早在四年前郝强就对她说过,赵宝书调到州里就变了。只因那时反感他说话藏掖,没追问赵宝书做了什么,是变好还是变坏(当然那话的意思是变坏了),而是怼以“你调来州里不也变了”截住他的话头。他一样不理会,只嘱咐她找机会提醒金兰表姐留心,免得日后跟着赵宝书栽跟头,想来同类人更容易看清看透彼此。要说金兰表姐是郝强的亲表姐,有话何尝不应亲自跟她讲去,所幸他尚知道她和金兰表姐是一类人,不幸的是人世间不同类的男女似乎更容易结为夫妇,而夫妇既成,无论多别扭在社会中仍要并着荣辱祸福。当初她没有把郝强的话转告给金兰表姐,是想着就算金兰表姐留心发现问题,就一定能改变赵宝书或者阻止事情发生?在她看来可能性不大,相反地只会提前消耗金兰表姐;再者倘若赵宝书果然有事,以金兰表姐的机敏会觉察不到?只怕同样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有的人就得见了棺材方信大限来临。而她越这么想,越觉得金兰表姐遭逢上了先前未有过的困局,而她非得知道她的情况不可,只得又起来找到手机联系金兰表姐。

关机?白苇怔怔地看着手机。两年了,她没和金兰表姐联系过,可此前她的电话就没有拨不通的。惶惶之下,她想到去微信亲友群中看看,看是否有人透露点什么。在平常,她和金兰表姐共有的亲友群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时或有人发消息,偏这晚出奇地平静,静得让人发虚。胡思乱想只会徒增紧张,找不到确切信息,她转而直接联系郝强,偏他没接听,再拨,仍没接听,过了一会儿才发来一条语音留言:“有事在外。”这,才是他的惯常,言语冷硬利索,不容多说多问,倒也冷水浇头般叫她冷静下来。

再次来到客厅,白苇没有开灯,城市上空的光照从阳台的大玻璃窗映衬进来,室内的物什依稀可见,而幽暗中家什物件尤似有了呼吸,正悄然隐合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夜。

站在阳台上,她打开了窗户,立时感到江风有力地迎头吹过来,这时候起急风必定有雨,而远天着实有下雨的迹象,隐约可见闪电掣动,闷哼哼的雷声也遥递了过来。她家在楼栋的高层,与江对面的睡佛山相对望,江流由楼栋右后侧北南横向绕至左前东拐,而楼栋距大江不过数十米,入夜过后,沿江居住的人习惯上江堤散步。那会儿散步的人已经散了,堤内侧的路灯仍亮着,从高里看过去只觉灯光昏暗长堤落寞,反倒是堤外黛青色的江滩沉酣入梦了一般。忽而她看到距她家楼栋二三里远的那片滩地上竟然有几束游移的亮光。这个时候那儿怎么会有人? 那可不是人常去的地儿。

搬家来到州城的那年秋天,她一个人沿城区的江堤岸线向东漫步,意外地发现有一大片形同荒野的滩地。那里既没有种植添堵的速生林、也没有被汊江分穿而变得沟壑纵横,有着正合她心的野趣,自然少不得近前去。

荒滩南侧紧傍江流,临江流的坡岸高出江面近丈许,虽说现如今大江不再有波涛汹涌,可大浪淘沙的幽古意味还在。一个人长时间面临着长流阔水,方知“一苇之所如”的意味偏她是喜欢的,任由心中的热切鼓动着流连其间。江对面的睡佛山自江畔看过去显得别样温敦,虽不比层楼上等高相看着青峻,却见着了白云出岫,白云之上的长天也更见湛蓝,它们又一一映落在江面上,随由着微波荡漾,如同是光阴的小碎步。寻了个高地,举目瞭望,天旷水悠,云淡风轻,分明就是到得清清自安的宇宙,而堤的那边则是攘来熙往的人世间。

荒滩上蒿草离离不见鸟雀,却给人一股藏了飞鹰般的苍劲,走在其中,形同溯回到了古远,天光愈见清朗,心意也愈发淡然。即便喜欢这儿,也并未常去,若去也多在早春或冬天。夏秋季节草盛水涨,她害怕草丛里藏了蛇或别的东西,又害怕有来自水中的栖息物类,恐惊吓了它们抑或被它们所惊吓。直到前年元宵节长长的一个午觉醒来,无来由地想去江边走走。

初春天气,一阵阵地阴晴明灭如同那会儿她的心情,越过江堤她只往荒滩那边去。滩地上看着一片枯苍,走在上面却不难感受到泥土之下饱胀的生命正向地面钻透。拂面的风依然带着很重的寒意,周遭冷冷清清。为了避风,她面西缓慢地退步向东,目之所及处是灰晕晕的天空,天空下是脱了树叶的速生林,傍江流由西向北弧开,远远地看去就像一溜篱笆。

忽而瞧见有人自江流的坡岸向东走过来,继而三个男子鱼贯而行走出林子的遮挡,以他们的速度要不了多久即会与她照面。为避开与陌生人碰面,她正身朝东走。偏那三人骑了马一般赶上了她,其中一位年近四十、模样周正的男子还特地绕到她跟前,郑重地对她说:“跑这儿来干什么呢?命比什么都金贵,可要爱惜自己。”知他误会了,她笑着摇摇头。他邀她一同回市区,要送她回家。她指着矗立在堤那边的高楼说她家就在御柳苑小区,她是来江边散步的。男子半信半疑,又道那也该早些回家,一个人不要在江边逗留太久。说罢,又着意看了看她,仿佛要记下她的长相以供辨认。她并无多少感激之意,倒是忖度人是不是更容易对陌生人发起关心,一个在外关心陌生女子的男人,在家里是关心妻子的丈夫吗?她不得而知。男子一行往江堤去了,那当儿江堤上不像平常有散步的人,冷天出门人多往闹市里去。

傍江流而行,天空乍阴乍晴,阴时天暗如垂幕,晴时则如布了白琉璃,由不得她不时抬头看看天,心神跟平波一样渺远。直至走到一处光秃秃的坡地前方意识到得返回。坡地是混凝土浇灌的,早前这里泊着捞沙的趸船,江道整治后,趸船拆除,混凝土浇灌的坡地仍在,草木不生就像人身上一块不长毛发的疤痕,越过这里,那边即算作是城外了。攀上坡地高处望江流,不由想起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比兴,而她那会儿却是一无所想,眼见着江面渐趋黯淡,瑟瑟冷风又起,便紧裹了围巾,溯流往回走。绕行至速生林外看江面尤是开阔,天空下的地平线上不知什么时候正静静地挂着一轮绯红的落日,只顾看那“暮光返照”,脚下一个踉跄吓得她赶紧稳住神,不再看那西沉落日,也不再沿江流走,而是斜穿滩地向一条通往堤脚的小径走过去。

上了小径,远远就瞧见堤脚下的一溜菜地里有个人。近前,方知是个太婆。原本正弯腰侍弄菜地的太婆见她走过来,即直起身子肆意打量她,好似等她好久了。能在江滩种菜的多是就近的住户,太婆自是她见过的,路过时便冲太婆点点头。太婆只是盯着她看,好像她身上夹藏了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不作理会,继续往堤脚去,太婆开腔道:“你一个女人家没事跑水边去干什么,你们这些新户不晓得底细,那边怨气重,从那处儿跳江的有好几个。” 不能说她没被太婆的话震惊到,而是努力保持镇定,尽量去体会太婆传达过来的情同睦邻的好心相告,强应着同太婆闲扯了两句方上来江堤,一步不歇地快步回家。到家时,一早出门的郝强仍没回,她大开了屋内的灯,倒了杯热开水捧坐在沙发上,好一阵子才定下神来。可心下已然有了牵扯,令她站到阳台前,望着才走过的那段滩岸,回想起太婆的话,心想她是怎么知道人是自那儿下水而不是别的地方,是临去前留有遗物在地抑或遗言在纸?可这有什么值得深究呢,她怔望着江滩直至夜色拢垂过来。

打那以后,那片滩地于她不再是沉寂,而是有过经见后的缄默,她思想着一度在那里有过的最后踟蹰与决然是怎样的伤情人生所致?常望常想,常想常望。而實在不该有此一想,就在当年夏天,竟又有人自那里跳江自尽,遗物是一面镜子和一部被清空了的手机。她知道这事时已是事发半月后,死者是一名干部,说白天开会还得着表扬,晚上就投江了。跟着又描述死者打捞起的情形,听得她的胃一阵痉挛,却仍张耳听着,希望能听到有关死者本人的信息,可惜没有,陌生人所能知道的只有他的职务——某局局长。

接连几夜,待夜深不再有聒噪之声,江堤上不再有行人,她不自控地去阳台上端望,脑子近乎木然,而心中一直在执问: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怎地就下得了这般的决断,是什么使他们对此人世恩断义绝?而这样的问题仿佛有所知实是不知。端望久了,江上的绮丽夜色竟给了她一股从未有过的丰饶之感,看上去别样的静谧安宁,而在这静谧安宁中分明又有着无以名状的纷繁变化,完全有别于过往所见的情景。两城夹江的上空幽蓝深垂,映落到江面一如幽沉的景深,对岸江南城市上空的灯光倒影一叠叠铺呈至江心,使得波光微漾的江面生出些许妖娆来,兼透着清丽与温柔,而无论江面抑或是它的上空无不受此温柔的庇护,又仿佛待至夜深人静,这里即会有别样的笙歌宴起,清音唱叙,永共着江流千古人寰更迭……

如此凭空遐想着,叫隐在窗帘下的她若悲若喜,一时里只觉眼中雾起,自那以后竟消淡了她多日来的心碍——所有的生命之流终要归汇至那一处,何须太多的叹息着意。

近两年她少有去那边走动,但仍有瞭望,印象中即便在白天,滩地上也少有人去,偏在这风雨欲来的夜晚竟有人在,而不停兜转的光束分明在找寻着什么。那会儿天上的雷电驾飞车般奔过来,不多久,电光掣闪雷声轰鸣,滩上游移的亮光旋即不见,她赶紧关严了窗户,拉拢窗帘。

这些年她练就的最大本领即是能心随境转,她不再想屋外有谁正遭逢辛苦,回身即将客厅的一盏小灯亮起。有了一灯的光亮,雨夜的家便有了被镇守的意味,而她也归复于平静。

夏夜的雷雨来得快走得也快,渐远的雷声已奔赴去了他乡。白苇睡下仍张耳倾听着,当听见自家大门的开锁声,知是郝强回来。她即时起床来到客厅,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等待郝强回家。

客厅里,郝强满身透湿,神情紧绷,看上去都瘦了一圈,见白苇来到客厅,以少有的好声气问:“你还没睡?”白苇淡于郝强的变化,只问金兰表姐家出了什么事?郝强低下头去,怆然道冲澡了再说。

郝强冲完澡出来客厅,神情缓和多了。那会儿白苇已将阳台上的窗户重新打开,任由雨后的清新空气渗进来。小灯她早关了,开启的是孔灯。郝强自进屋就回避她的眼神,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又像是短了颜面的大人。两人宾主位在沙发上坐下,白苇在主位,郝强在客位,他面前的茶几上搁着一杯煮过的葱姜汤,白苇示意他喝下,他伸手端起杯子,道了声谢谢。白苇尽量保持平静,问是怎么一回事。

“赵宝书今天下午被带走了,金兰表姐也联系不上,傍晚有人在江边看见过她,得讯儿我和三个表哥沿江分头找,找了四个多小时还是不见人。”郝强说着哽咽起来。白苇听罢,当即就否定了他的猜想。郝强喝下一口姜汤,低垂着头,说:“那样就好,只怕她万一干傻事。”

郝强看上去怯弱又无助,换了个人似的,而倘若他果然是另一个人,这会儿她对他必是怜悯的,就像在江滩上遇见的陌生男子对她一样。人心原是如此地不讲道理,她对郝强竟没有丝毫怜悯,她只想知道金兰表姐家当前的状况。更没道理的还有郝强的张皇无助倒叫她镇定多了,宛若两人之间有着能量守恒,倘若不能彼此均衡,便是此消彼长。

“有人在江边遇见金兰表姐,那是她想使自己静下来梳理思绪,待她缓过来了就会联系大家。休息吧。”说罢,白苇站起身来。

“小苇,再聊一会儿。”郝强抬头看着白苇。白苇瞥了他一眼,道:“太晚了,天明再说。”说罢径直往自己的房间去。身后却传来郝强的叹息声,不由她一阵恼,所幸止住了不应。回房睡下,哪儿还有睡意,想到金兰表姐状况不明,又恼自己当应和郝强捋捋这事儿,偏他那声“小苇”叫得她发瘆,形同路遇了坏人,只想别开。

金兰表姐不会有事,肯定的。她坚信这一点,至于具体情况如何,天明再说,总之,所有一切都将过去。这些年她练就了自劝自导的本领,效果是她真的松弛了,倦乏感随之而来,偏迷糊中一个闪念蹦出:赵宝书被带走,郝强是不是自危了?不过,她没有被这个闪念惊扰到,昏然入睡。

第二天醒来,天光透过窗帘渗进来,白苇倚坐在床上怔想着自己竟然有了一宿好睡。出来房间,见郝强仍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穿着冲凉后的背心和大裤衩,分明一夜沒回卧室。听见响动,他即翻身坐起来,冲她道:“你起来了。”那样子就像一夜都在等她出来。

白苇站在客厅与房间的过道处,想他多年对自己视而不见,一夕间竟变得这么亲近,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去卫生间洗漱过,她便去厨房做早餐。郝强一个人低垂着头仍坐在沙发上,好一阵子才以双臂撑立着起身,没精没神地回到他的卧室。

郝强的卧室带有小卫生间,这里原是夫妻俩共同的卧室,在此同居近一年后两人分居,分居后郝强洗漱只在自己的卧室。站在盥洗台前,他摇了摇头,脑袋木木的,开启水龙头,捧水往脸上拍打,待抬头看镜中的人,只见那人双眼发红脸颊浮肿,一辔湿头发耷拉到额前,像是丢了魂魄。他慢慢挤牙膏,刷牙。收拾好了,仍站在镜前,冲着镜中人感叹道:“郝强曾经也是个好人!”镜中人神色端凝,分明是认同他的,可无奈的神情也显见着心下有说不得的懊丧。

郝强换上正装,上班尚早,以前即便早起他也不肯在家多待,更不会在家吃早餐,这天却悄无声息地进了厨房。

“早餐吃什么?”

身后冷不丁的一声问,白苇分明受了惊扰,还是强作平静地回应了他:“山药粥。”

“多做一份,我也在家吃。”

白苇回头瞧向他,郝强稳稳地接住,倒叫白苇不得不收回目光。

“外面等着去。”说罢,白苇继续调拌手中的海带丝。

“我来搭个手,还弄什么菜?”郝强说着,打开冰箱看了看,又道,“家里菜太少,下班我带些回来。”

白苇不应,将拌好的海带丝装盘,跟着把煮好的咸鸭蛋分切放入小盘,随后从冰箱里取出头天晚上切碎渍过的半碗空心菜梗,转身开了燃气灶、往锅里放油,翻炒时可见翠绿的菜梗中杂着几段红米椒和白蒜丁。郝强稍后站在一旁看着,直觉小菜必定清脆可口,居然少有地嘴馋。

白苇继续忙活,自东窗照过来的朝霞落在她身上,就像有人给她加了特效,使得她格外地明亮。也就在那会儿,郝强发现白苇竟然穿了件米白底古绿色的花布衫,齐肩的马尾用花手帕系着,这情景活像是回到了旧时光。

多早前,恋爱的时候,他经常闻到白苇身上有淡淡的香味,问她搽了什么香,白苇说没搽香。他问那香气打哪儿来的?白苇笑说是花香。可并没有见她身上别花,更没有戴花,又追问哪来的花香?白苇则拈起一只衣袖在他眼前晃,说这滿身的不是花。也是打那次他记下了白苇爱穿花衣裳,偏这三十年里他全然忘了,甚乎不记得白苇这些年都穿过什么色什么款的衣裳来,可心里仍喜欢她照旧穿花衣裳,真想伸手去抚抚,终不敢造次。多久了?八年还是九年他和白苇没有过身体的碰触,而今就算她身上的一件衣衫对他也有持重之意。

此前明见着白苇在家做饭,只作不见,开门便走,当然白苇也没有留过他。回想起来他和她之间的疏离早在他调离松鹤乡到县税务局起,而今他得承认那时自己不无轻狂,偏回家来白苇不能好言相劝,多以一副不与苟同的气相激恼他,有时他还真想揍她一顿。对于生活她白苇有着太多的想当然,在当年除了她——松鹤乡文化站的干事,谁还抱持“五讲四美三热爱”的调性过生活,哪个不在与时俱进、竭尽全力达成成功的人生,明明她也看书读史,难道就看不出古往今来成功的人生无不是得益于有了一官半职后的摇身一变,还有那能点石成金的人,不就是靠着手中的权柄?他费尽周章好不容易得来的进步人生,白苇却不以为然,根本就是对他的努力和成功的蔑视,由此可见他在她心中了无位置,以致她不愿意随他同调县城他也任由了她。后来他调到州税务局,她倒是不多久也随调了过来,只是他们的关系依然如故,而他再也不得耐烦,儿子高考过后,他着实冲白苇恼怼了一番:你白苇明明活在当下,却摆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横竖都是他郝强为人虚妄处事卑劣,就不想想没有他郝强为她开路,她能活得这般云淡风轻?他早受够了,索性把话全吐了出来,他郝强是有底气另娶他人的。自那次之后,白苇视他如宿敌,自此两人越走越远。他承认这些年错多在他,可不也有她对他弃之不理的助成?再说他可没少啃她的“冷馒头”。现而今,他一概不计,只希望通过自己的妥协,她能像他一样将过往的不好一笔勾销,重建夫妻关系。再说他们本就是一家子,就算分居,不也是一直同住家中,这不就意味着和合的可能性还在吗?而当初他之所以不同意离婚,不也是割舍不了两人之间的情分,她白苇怎地就不想想这些呢?

白苇是怎么想的,他没底也没多少信心。搬来州城十年,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陪白苇做饭,确切地说是看她做菜。每道菜装盘他就端到餐桌上,复又从餐厅回来厨房。菜做好了,白苇从冰箱里拿出半袋糯米粉和一盏头天煎好的绿豆汤汁,将绿豆汤汁倒入不锈钢的勺中,加入少许开水搁炉灶上稍稍加热,又撒了少许盐搅拌过关火。然后将一半的糯米粉倒进瓷钵中,再缓慢注入绿豆汁,同时拿一个小竹铲迅速搅拌起来,待拌匀了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次性手套套上,开始搓揉钵中的糯米粉,直至搓揉到又糍又面,即分搓成六个大汤圆放到一个平底圆盘中。

郝强一眼不错地看着,不解地问:“这大的汤圆得多久能煮熟?”

“不是汤圆,做烙饼。”白苇说着,拿出一壶米糠油。

烙好的绿豆饼呈金黄色,绿豆的清新香味遮过了米糠油的腻味,酥糯可见,才装盘,郝强就拿筷子夹一块吃起来,边吃边说:“好吃。好些年没吃到这么纯粹的味道。”白苇只是不应,解下围裙,出来厨房,郝强端着盘子紧跟其后。

见白苇去了卧室,郝强复回厨房盛出两碗山药粥,正要喊白苇过来一起早餐,却听见有人正微信她,不由张耳听着。

联系白苇的是她的同事大刘,说原定第二天的采访因为要参加州里的活动须提前一天,他已经和渡口的采访对象联系过,说好在渡口等,问她能不能去?这段时间白苇的工作单位市晚报正在做有关渡口文化的系列专访,而白苇的老家离阿弥渡近,自然她是必去的。这天说起来还是郝强五十二岁生日,听见白苇爽快答应去渡口,他想她肯定不记得这回事了,可他又哪能计较她忘了呢,此前六年里无论是他还是白苇的生日他可没有一次是着家的,如今临了当是讳避才是。而昨天上午为了这个生日能和白苇一起过,他还特地安排这天到驻村了解旱情,顺道去看望离驻村不远的詹老头。詹老头所在的村又紧邻着白苇的老家白水畈,假借着叫她回老家看看邀来一道,原就拿不定她是否愿去,这下他是完全知道白苇不会同去。直到白苇在餐桌前坐下,郝强才在对座坐下。

郝强边吃边夸,白苇只作没听见。郝强一连吃掉三个饼,盘中仅剩的一个他夹起来往白苇面前的盘中送,白苇用手中的筷子挡住,说她吃好了。郝强笑说:“你不吃我可全吃了,就当我是饿牢放出来的。”

这当儿听得这话,白苇直觉触霉头,却也提醒了她,便说:“昨晚想说什么现在说吧,一会儿我要去阿弥渡。”

“今天我也下乡,去的村离白水畈不远,要不一起回老家看看?”说这话时郝强不无心虚。

“老家现在没人住,回去干什么?”白苇这么说着,心里已经恼怼开来:亏你有脸提,前些年二老住在老家,逢年过节你郝强扯各种由头不去,儿子在家时因着功课忙不能随行,上大学后更是远在他乡。年年我一个人回娘家,不得不佯笑应对亲友乡邻或真心或假意的盘问,我不计较你怎么待我,可你坐实了丈夫的名分连这个也不为我周详,如今那条路你休想再踏一步。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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