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的声音
作者 林宕
发表于 2024年4月

向红穿一条橙色的蕾丝铅笔裙,腰际束了蝴蝶花镂空皮带,漂漂亮亮地立在院长胡生面前。

还没来得及换上护士服,向红就来告诉胡生一桩事体。原来,她认得那个外地产妇。昨日半夜,那产妇丢下自己生下的孩子,逃走了。

向红说了一个地方,说那想赖账的产妇一定逃回到了那里。原来,她是向红父母家隔壁那户人家的租户。在医院的产房里,护士向红一直戴着口罩,产妇没有认出她。其实,向红跟那女子也只是照过几次面——休息日回父母家,向红有时会在隔壁人家的场角上望到她。女子和她丈夫在附近承包了几亩农田,种葱。所以,说起那个女子,向红的鼻头里似乎就有了一股葱的辛辣。

向红还说,不要说是我说的,那对种葱夫妻其实不容易,据说今年葱不好卖,蚀光了。不过,好卖又能进账多少?两口子身边已经拖着两个鼻涕囡……不能说是我说的啊。

惠民家园16号排屋最东面那户就是向红父母家。胡生刚在排屋前的一排水杉树前立定,跟他来的秋萍就惊呼一声,让胡生走开。胡生抬头,望到了头顶上的一个蜂窝。他就朝边上走几步,走到了秋萍身边。

蜂窝长在一根枝丫上,周围飞着不少蜜蜂。见这些飞着的蜜蜂不是细腰的胡蜂,胡生舒口气,对秋萍说,不要紧,只要不是屁股上有毒刺的胡蜂,就不要吓。他举手指指蜂窝,又笑着说,晓得吗?这一窝蜜蜂,实行一妻多夫制呢。他的声气既像卖弄又像玩笑。秋萍呢,面孔上也露出好奇神色。胡生就继续说,可以肯定,这一窝蜜蜂中有雌蜂一只、雄蜂几只,其它的,全是职蜂,专门做采花、酿蜜、守卫等生活。那只雌蜂个头一定特别大,是蜂王。那几只雄蜂,个头应该比职蜂稍微大点,没有花粉囊和尾针,所以文不能采花,武不能杀敌,只能在春夏两季伴伴蜂王“看花赏月”,到了秋天就被职蜂赶出窝外,一只只刺煞,“以清君侧”。所以,蜂窝也有自己的规则,凡是不做生活、只会养孩子的蜂民,等它的生育能力结束,就要处以死刑,省得浪费粮食。

秋萍咯咯咯笑起来,说,是的,对某些不负责任的男人,我们也应该这样。我们现在要寻的这个孩子的父亲,他就是一只那样的雄蜂。

秋萍已经脱下护士服,打扮恢复了平时的鲜亮、时髦。她上身穿一件小方领衬衫,套一件白底豹纹外套;脚上是一双尖头细跟高鞋,搭配九分裤。

望着胡生,秋萍眼睛里露出崇拜的神色。她一直很“吃”胡生。胡生也吃准了她对他的“吃”,有时在秋萍面前就难免率性。以前,在率性、变化无常的胡生面前,秋萍常会变得一筹莫展。不过她不怪他。没办法,啥人叫自己“吃”胡生呢,“女人吃男人,男人变小人(孩)”——哪怕这个男人贵为院长。尽管现在已不是以前,她与胡生也已不是以前的两个人了,可她现在还是“吃”他,在她面前,胡生仍旧是小人。只是以前,秋萍或许更“吃”他,更让他变化无常。至今,秋萍还记得以前的一些情景:两家子坐着的出租车行驶到半途,他会突然要求停车,一家子下车,并让司机走回头路,把秋萍送回去。这还是胡生主动约的秋萍。那时的秋萍,望着胡生接听着手机、匆忙离去的背影,眼鼻发酸。

现在想想,变化无常正是“即兴”的一种表现形式——胡生当时的变化无常在让秋萍难过的同时,恰恰又是让秋萍难忘和着迷的。当时的变化无常里,有一种不变,现在的变化无常里,那种不变却已变了。不过,秋萍似乎还留恋着以前,总有意无意地寻找两人相处的机会,这一次,她和胡生一道来惠民家园,又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惠民家园16号前是一块水泥场地,胡生和秋萍走上去。场地上晒着芝麻秸秆,胡生的脚踏在芝麻蒴果上,一声细微的爆裂声似乎在他脚下响起,他赶忙挪脚、转身,对秋萍说,我们不要寻孩子父母了,我们回转吧。

面对胡生的突然变化,秋萍面孔上露出疑惑神色,刚想问,胡生就转身,然后脚步匆忙地走动起来。秋萍连忙跟上。

下晝三点多钟,胡生把孩子交给了胡彩花。她是他阿姐,一直没有生养。

胡彩花也住在惠民家园。这个农民社区里,住着上百家动迁户。他们用耕种了几代人的土地换得了居民身份,也换来了一个集中居住的社区。可他们中的一些人不改农民习气,在屋边墙角开垦施肥,种植各种时令蔬菜。

有人还在社区里“迎”厕神。小区外头有新造的公共厕所,这人在里面设好香案,然后,让两个孩子各拿一盏小红灯走在前面,另外两个孩子用小竹竿抬着一只竹畚箕紧随在后面,畚箕上插着花,箕口下插着竹签。两个孩子走近香案后,这个迎神的人就念念有词,算是在请厕神“坑三姑娘”,接着让孩子再把畚箕抬回这人的家里。家里的方桌上放着沙盘,用作扶乩。箕下的竹签在沙盘中一番画花作字后,这人就判明了凶吉,也向“坑三姑娘”问明了事理,这人就将“坑三姑娘”重新送回转小区外的公共厕所里。

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业委会和居委会都拿他们没有办法。他们说,事体结束后,他们都把厕所边的锡箔灰打扫干净了,并没有碍着啥人。

胡生熟悉惠民家园。他是这里的家床医生,每个礼拜要来这里三次。医院里只有极少的人晓得他跟普通医生一样,也在做家床医生。一年前,一个住在惠民家园的老大妈寻上来。当即,胡生就亲自带了名医生去老大妈家里。老大妈的爱人患上急性风湿后没有及时去医院,就再也不能下床。卧病的老人青壮年时常困青石板,把关节困坏了,这次,一场急性风湿,算是与他早年的不良习性彻底作了清算。在老人边上,胡生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晓得他生了褥疮,立刻打电话到医院,让人拿来了气垫、药物,并对跟他来的医生说,你就做这里的家床医生吧。医生却说自己已做了其他地方的家床医生。胡生心头一热,就打算亲自做这里的家床医生。

以前,一个生病和尚出院时曾送给胡生一句话:做正常人,想常人非想。可胡生觉得,一般的人,一旦想常人非想,常常就做不成正常人了。比如现在的他,正常的情况是,做院长,就不应当深入一线去做家床医生,他却把自己当成普通医生了,那么,在别人眼里,他这个院长就是不正常的。可是,就是这种不正常,让胡生觉着自己变得不普通了,由此,他居然还感到了一种特别的开心,而这种开心又像是虐待自己后才有的……虐待自己后产生的开心毕竟不是正常的开心,所以,胡生欲盖弥彰,关照医院班子里的人,注意保密,不要在外面传他做家床医生的事体。原来,他还是没忘记生病和尚的前半句话,想做一个别人眼里的正常人。

现在,胡生用棉花球蘸一点精油,涂在胡大伯(卧床的老人也姓胡)背上,然后点燃灸柱,稍停一歇,对准穴位施灸。

大约半小时后,胡生望一眼胡大伯背上那个潮红的穴位,收了器具,走出房间。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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