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一年
作者 袁凌
发表于 2024年4月

在沿清河缭绕前行的一小段路程中,我们决定了要在此居住。

这是疫情第二年的初夏,我和青子从西安回到北京,打车去我先前租住的燕丹村。印象中的清河变了。先前坐地铁经过立水桥,桥下穿梭而过的水面是晦涩的,有时甚至发黑,河底铺着的蓝藻一类水草也颜色可疑,使人觉得“清河”这个名字成了某种反讽。它和我曾经和环保组织一块去探访过的北京市内其他河道并无区别,无非是污水渠、暗沟和淤泥的组合,称不上是一条活生生的河。

但在这个夏日,它宽广的河面看上去是青色的,水草也显出天然的翠绿,似乎终于赶上了自己的名字,成为一条真正的河流,而不只是进入主城区的分界。

第二天我们来立水桥附近看房子,很快租住了下来。在北京,我第一次离一条河流这样近。当天我就去河边散步了。

已是黄昏时分。光线穿过河对面的楼群和厂房,倒映在河面上,半明半暗。桥梁、树木和水坝增加了这些阴影的层次,却并没有使回光消失。一些人聚集在临水平台上钓鱼,用很长考究的杆子,身边装有水的防雨布鱼兜里多少都有收获,看来这条河里的水草养育出了不少的鱼。往上游不远有一座滚水坝,河水翻越坝沿奔腾而下,发出哗哗的巨响,汇成颜色较晦暗的深潭,我常常为此感到疑心,它的水质是否真的变好了,后来确认只是由于水坝阴影和潭底更茂密的水草。

河对岸是一带山坡,这个春末的季节,仍旧开着深浅的蓝白色花束,走近看是二月兰。它们像是野生的,沿着河岸绵延,让我有一种亲切的重逢感。前几年我在昌平燕丹村住的时候,四处田野上常常开放大片的二月兰,作为远离主城区的标志,不想又在五环附近遇见。这边河岸也没有多少整饬过的痕跡,茂盛的绿草如同动物毛皮起伏,交织着野生与驯化的痕迹,二月兰似乎也是这样一种介于野生和人工培植之间的景观。草皮之间不时有翻出的黑色泥土,看上去很丑陋,起初不明究竟,直到我遇到一个在翻掘蚯蚓的垂钓者。他们翻掘过后,并不会将草皮复归原位,以利于蚯蚓生息繁殖和他们下一次的所获。

沿着对岸往上游走,依旧是半人工半荒野的草坡,石板路从公路上时而弯曲下去,快到河边被茂密的灌木和野草覆盖,人只能勉强通过,过一段又冒出头来,周而复始。顺着河岸前行,会经过奥森公园的北园,一直往西能看到西山。从地图上看,清河发源于玉泉山脚下的旱河,经过青龙桥一直东来,下游则由东西而转南北,汇入更外围的温榆河。它算不上一条绵长宽阔的大河,像一个在大城市中感到不适的外来者,却称得上是一条真正的河流。

我在河边的日子很快多起来,后来又添了一条小狗。它出生在陕西户县乡下的狗场里,从西安托运到北京,终于从笼中出来时风尘仆仆,形容枯焦,当天傍晚就随我到河边遛弯,这条大河想必也安慰了它旅途的不安与疲惫。每天一早一晚,我们固定出现在河边,成为众多人狗组合中的一对,路线则几乎是所有组合中最长的。

黄昏时分,我喜欢过桥沿着河岸往西走,顺着那些湮没了一半的荒草小径,经过灌木和两棵紧贴堤岸生长的树,一直走到下一道桥头附近,那里有一片连绵的青草坡地,就地坐上片刻。在这里,我看到了北京最好的晚霞。整个西天都彤红了,跟宽阔水面连在一起,像一幕戏剧盛大的终场。

观看这样的戏剧,总是会让人脱离眼下,触及到不可名状的预感,又没有一件是可以抓住的。真实的只有西山沉稳的影子,当天空的彤红渐变为深紫,再变而为浅绛,终于褪尽,它们靛青色的身影标示出了天空的界限,也是脚前这条河流的来源,让人从未来的预兆中抽身出来,回忆起渐渐消失的往昔。我会想到自己出生的小小山村,那里一度人烟阜盛,世代繁衍,眼下却已经没有了人户,我的人生剧情也已过半,慢慢走向收场。

这幕盛大戏剧的观众,往往只有我和小狗。桥上偶尔有人伫立,但他们的兴趣或许不在眺望晚霞,而是聆听附近某个男中音的引吭高歌。

这个男中音的独唱很执着,从夕阳西下起始,一直要唱到夜幕落定,晚霞的颜色从天边退去,但他的声带离想要攀爬的高度始终差一点儿,弄得很费劲,让人总是替他提着一点心。提得久了,就想要离开这里,依旧顺着草木茂盛的河边,回到栖居的租屋里去。这时沿岸路灯初上,楼群、厂房和闸口的阴影布下比白天柔和的阴影,除了穿过河边一些黑暗地带,路径是让人安心的。

清晨我大体会往另一边走,穿过立水桥底到河面更宽广的下游。通道低矮逼仄,河道变得阴暗,头顶轰隆作响,轻轨和大巴呼啸而过,带来桥板微微的颤抖,感觉走了很久才到达另一侧,河道重新出现在阳光下,变得更为迂缓宽阔。坡下是荒野,坡上是比较齐整的公园,靠桥头这边的铁栅门总是关闭,如果不绕远,需要跨过栏杆翻越进去。几乎所有人都这样做,从小伙子到看起来老态龙钟、根本无法爬高下低的老头老太。看着他们慢吞吞又一丝不苟的动作,彷佛回到了童年,认真地做着某项攀缘的游戏。

在立水桥面上穿梭的人群中,时常会有人停足伫立,趴着栏杆俯望桥下河面,水草在这一段特别青翠柔长,像是经过了特别的梳理,来呈现给路人。河流似乎是透明的,依稀能看见水草间游鱼穿梭来去,只是并无人在这座过于繁忙的桥上垂钓。

我有时疑心,这条河流的清澈从何而来,仅凭污染治理并不能达到眼下效果。就在立水桥下游一点儿的左手边,有时能闻到一股莫名的污水味儿,看下去并无排污口,而沿岸其他几处露出的污水口是干的,说明是一处偷排的暗渠。在开放二月兰的山坡下端,也有一小股黑臭的污水,携带垃圾进入河中。在水流减缓淤塞的大桥底,我看到过翻白死去的鱼,像肿胀的手掌那样漂浮在水面上,周围是发酵堆积的泡沫。这使我常常担忧,眼下的清澈只是尽力维持的表象,可能一夜之隔就会消失,回到当初污水沟渠的样子。后来我才明白,它的清澈别有来源。

这个来源远远比西山遥远,越过了彤红晚霞消失的天际,经过一千多公里流程,一直延伸到我的家乡,南水北调的水源地汉江。汉江水千里迢迢进京之后,并没有完全用于饮用或洗涤,而是有一部分注入了北京的江河湖池,改善生态水系。清河的来源靠近汉水入京的枢纽团城湖,就近补水冲刷,使它本身的压力大为缓解,汉水清澈温良的水质注入了这条河流的血管,成了它常年的品质。

当我忽然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在这条陌生河流旁的散步,每一步都有了归乡的意义。我明白了在草坡上眺望时,为何会想到生身的山村,想到那些已经无人汲取的水缸和小溪。总会有一滴水经过千山万水的跋涉,最终来到我这远离家乡的游子脚前,或者进入我清晨拧开的水龙头。

这不再只是一条北京五环外的河流。

我发现了一只死乌龟,在开过二月兰的那段河岸。

这是初夏的日子,乌龟壳是扣着的,壳上染了青绿的苔癣,看上去还大体完好,似乎刚刚死去不久。但翻过来一看,已经完全腐烂了,孳生着密麻麻的小虫,是它逝去生命最后的养育成果。

我想到了在家乡山坡上,偶尔看见死去的小麂子,也是这样的脸朝下,或许是在被猎狗追逐的奔跑中累死的,看上去大体完好。但翻过来一看,下面也是密麻麻的昆虫,以之作为最后的养料。

我把它们再翻回去,充当更微小族类生灵的庇护。

这只乌龟是怎样来到这里,如何死去的?是有人来清河里放生的吗?不论如何,它死去了,这样地撂在岸上,或许出自另外一只人手的伤害。这样的加害,在这条河边并不鲜见。

在往上游散步的那段河边,我见过好几次被倾倒在岸上的小鱼。一次会有几十上百条。手持网兜沿河捞鱼的人,贴河底一兜子铲起来,看看里面大都是小鱼,顺手往岸上一倒,捡走了一两条能上手的,其它就弃置在草坡上,任凭它们渴水挣扎死去。我经过的时候已不见捞鱼者的身影,大约已为时不短,多数的小鱼已经死去,鼓着不瞑的眼睛,但还有零星的在翕动鳃帮,或是用最后残余的力气,做着微弱的跳跃。

我把尚有一丝活气的几条捡起来,扔回水里,也不知它们能否活过来。更多的时候,所有的小鱼都死去了,什么也无可挽回。死去的小鱼留在草丛里慢慢腐烂,偶尔瞥见最后一丝银白,因为生前吃草,体型单薄,烂掉了也没有太大的气味,就这样无声息地消灭了。

河岸偶遇的也有活着的生灵,除了灌木丛中疏忽来去的流浪猫, 还有草丛中的刺猬。

我是到北京后才认识刺猬的,住在燕丹村的时候,秋天或者开春去北边田野里散步,总能在收割后的苜蓿地或者还没长起来的草丛里看到它,爬动时有沙沙的声响,听到人的脚步就倏然消音,缩成一团躲起来,被人发现后仍旧一动不动,大约一边是装死,一边是防御。脱下衣服裹住它毛糙的刺,可以捧在手里,翻过来露出它软乎乎的肚皮,尖尖的小脸向里缩成一个点儿。玩儿一下之后,我把它放回地里,它仍舊一动不动,走上一段后听到身后有沙沙移动的响声,非常迅疾,回头再看已踪影全无。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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