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记
作者 汗漫
发表于 2024年4月

1. 窑火颂

他穿一袭绿色长衫,身后有几朵白云飘过,更显得仙气淋漓。侧脸,手指一口巨大陶缸,仿佛正在赞赏刚从门外古龙窑中生成的这一新作:“大器大量,容己容人。”缸旁边,以隶体凌空书写一列字:“制缸先师范蠡像。”对于我、一个中原故乡人的到来,范蠡毫无反应,兀自关心那一口陶缸。吴越争霸、尘埃落定后,范蠡抽身而出,隐居于太湖边这一座名叫丁蜀的小镇,由帝王师,转化为财富领袖,推动此地成为闻名世界的陶都。其实,丁蜀制陶史,可追溯到范蠡之前的远古。但需要一个传奇代言人,彰显神圣和荣光。类似于需要借助于陶,表达火焰、泥土和水之间生死相依的关系。

范蠡右边,并肩挺立着火神。他不是希腊神话中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而是钻木取火的燧人氏,胡须连鬓,双目圆睁,似乎对我身上的浓重冷意很困惑:“以火为父,以土为母,以水为兄弟姐妹,你为何如此委顿?来丁蜀,站在古龙窑前,于你有何意义?”

眼下是初冬,我在太湖边、蜀山下,晃荡数日,进入前墅村这一座火神庙,仰望墙壁上的两幅画像,有所思。

庙门外,传来阵阵锣鼓声、唢呐声,一支舞龙队伍正在为“前墅古龙窑壬寅冬开窑仪式”造势。来自世界各地的陶人、商人、游客、电视台记者、抖音直播人、学生,云集于此。无锡宜兴市境内唯一现存的明代古龙窑,与这一火神庙,只有百步距离,一概沉淀了五百余年光阴。故,在北宋前来买田筑房的苏东坡,没有见过这窑与庙。生于此地的蒋捷,在南宋的断雁西风与樱桃芭蕉间,也没有见过。我来了,让两位前贤借助一个后生身心,见一见、想一想、暖一暖,如何?

在南方与北方,寺庙内大都立有塑像,质地各异,玉、石、铜、木或泥。体态巨硕,俯视祭拜者,充满优越感、震慑力和悲悯心。这一火神庙内,敬奉两幅画像而非塑像,出乎意料。画中人,像在等待邻人与远客来唠家常,彼此亲近,这景象倒也在情理之中——我们无日不与火、泥土、水,发生着公开或隐秘的亲昵关系。两幅画像之作者,不明,绘制年代不详。画像中的人物,学术界对其存在与否不乏争议,达成共识:火神与范蠡,用智慧和爱意,让人间摆脱黑暗和匮乏,不断演进一种理想化的中国生活方式,从器皿、功用,到美感、德行。在丁蜀,有这样两个人、两个神仙,立于一座小庙,佑护天下制陶人,启迪慕名而来的看客,践行门外木刻对联“掌烈焰为民造福,烧龙窑化土成陶”之赞语,是必要的。画像前,案几上,点燃两支巨大红烛,几个果盘内堆叠着橘子、苹果、香蕉、枣,是必要的。

锣鼓歇息,一派寂静,只有凉风吹动彩色龙旗的飒飒声。一名身着青色古装的司仪,站在庙门前,高声念白:“绿条拂太湖,金叶耀丁蜀,传播吾祈愿,四方汇鸿福。”一名身着粉色古装的礼官手端铜盥,另一名身着淡黄色古装的礼官,手持石榴花枝,自铜盥中蘸取清水,轻轻挥洒于身着玉白古装的主礼官周围。两名礼官又端上熏香炉,来感染主礼官的衣衫和双手,为其整理冠冕,复退居两侧。主礼官高声咏诵:“水火既济而土合,万室之国,日勤千有而不足,民用亦繁矣哉。商周之际俎豆以木为之,毋亦质重之思耶。后世方土效灵,人工表异,陶成雅器,有素肌玉骨之象焉。掩映几筵,文明可掬,声震四海者,皆宜兴丁蜀之产也。龙窑有灵,行云施雨,泽被于万代千秋矣。今壬寅年戊申月,举丁蜀古龙窑开窑之礼,以致献敬意与颂辞!”

目睹此景闻此声,如置身于远古旧年。我追随在丁蜀陶人身后,加入一个漫长的序列:从春秋时代的范蠡,至明朝的供春、时大彬、徐友泉、陈仲美,到清朝的陈鸣远、陈曼生、杨彭年、邵大亨,以及民国以来的任淦庭、吴云根、裴石民、王寅春、顾景舟、朱可心、蒋蓉……

司仪高声宣布:“礼请龙窑烧制技艺传承者吴永兵先生上香!”一个高大健硕、浓眉大眼的男子,龙窑的第二十九代窑主,今日開窑仪式的主角,大步迈进庙门。中国陶瓷界,都知道丁蜀镇有一个坚守龙窑四十年的吴永兵。画像中的范蠡,似乎要缓缓正过身来打量这一个后世知己。火神的目光,似乎也柔和许多。

我在抖音中见过相关影像,故能一眼认出六十来岁的吴永兵。他在龙窑前或家中茶几旁,说过一些意味深长的话,印象深刻。比如:“窑变啊,想不到的美——入窑一色,出窑万彩,这是柴窑独有的魅力。一窑陶器,耗掉一吨煤、四吨的松枝和竹枝。窑工要时时通过鳞眼洞向窑内观火、续柴,辛苦啊,我这一小截手指,就是被松枝折断的,值得。”“这龙窑,很苛刻,只有好泥料,才能承受一千两百度以上的高温,差的泥料,温度一高就碎裂了。”“丁蜀原本有一百多座古柴窑,逐渐废弃了,或成为保护遗址。电窑多了。现在,只有我这一座龙窑还活着——只有烧,这窑才能活着,不烧,窑就坍塌了,像人,辛苦着,才算是活着。镇上的大师,顾景舟啊,蒋蓉啊,到老都还在做壶,像这龙窑一样。我烧过他们的作品。他们还在壶底揿我的印章呢,荣幸,值了……”

陶穴满山人运甓,柴车出谷市争泥。

却惊夜半烧瓷火,恍惚烽明青海西。

清代诗人瞿源洙来丁蜀,目睹制陶烧窑景象,写下这首诗,是一曲献给窑火与陶人的颂歌。他大约就是在这龙窑点火时脱口而出?丁蜀窑火照彻青海以西,并非夸张。窑火隐藏在紫砂陶器中,出太湖,入运河与江海,沿水路与陆路迢迢而去,照亮中国和世界。在丁山与蜀山下,每一次窑火点燃前,都会在大大小小的火神庙举行祭祀仪式,范蠡、火神与陶人,略带紧张和忐忑。而开窑仪式的喜悦度更高,完全就是在举行一个神、人与陶的狂欢节。

吴永兵身着深灰色棉扣对襟短衫,穿黑色布鞋,走近案几,焚香揖手,默祷两分钟。司仪高声礼赞:“千秋窑火,万代相传,开窑礼毕,大吉大利——开窑!”锣鼓声与唢呐声大作。四位同样身着深灰色棉扣对襟短衫的窑工,紧随吴永兵,朝龙窑走去。越过以各种陶器垒筑而成的那一道龙门,就能成为非凡之人?每年升学季,常有家长或老师带领学生越龙门,以求榜上有名,吴永兵总是微笑着、照拂着、祝福着:“跃龙门,行远路……”

此时,我在拥挤的人流缝隙里,看龙窑如一条巨龙沿小山坡蜿蜒起伏。龙尾高扬,似乎消逝到云端里去,龙头则正对着低处的龙门,这一倾斜度,有利于火焰在龙身内部流转回旋。龙身两侧,二十四扇窗口亦即鳞眼洞,此刻封闭着。吴永兵走到龙头位置,止步,率四位窑工揖手默祷两分钟,相互对视,都笑了,那是他们多年形成的一个信号:开窑。吴永兵轻轻揭开龙须处鳞眼洞的第一块砖,递给助手,又揭开第二块砖、第三块砖……小心翼翼抱出装着第一件陶器的匣钵,像妇产科大夫抱着襁褓中第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掌声如骤雨。一窑陶器有六千件左右,装窑需一天,点火后燃烧两天,熄火后降温需要两天,全部出窑再需一天。这一窑,以紫砂壶为主,涵盖二十余种常见器型:鱼化龙,石瓢,虚扁,思亭,美人肩,报春,合欢,洋桶,西施,汉铎,德钟,秦权,掇只,水平,提梁,笑樱……成败与否,尚有悬念。类似于作家,他的身体也是龙窑,如何能在高温中窑变出绚烂文章,拒绝在低温里陷入平庸,是一个难题。

在吴永兵身后的窑工队伍里,有一个年轻人奔前忙后,是他的儿子吴科融——这一龙窑未来的第三十代传人。不论开窑或闭窑,吴科融每日都是在此地度过,肤色比同齡人显得粗粝黝黑,双手皴裂如粗陶。吴永兵在抖音中赞美过儿子:“他耐得寂寞,能成为一个好窑工。”

我摸了摸龙窑,尚有热息,可以为一个孤寒之人升温赋能?世道沧桑,只要这古龙窑和无数陶窑布满大江南北,怀抱火焰、松枝和陶泥,孕育复生成,中国人的诗性生活方式和信念,就能一脉相承、永不湮灭。

蜀山下长大的朋友小李,送我古龙窑在这一天刚出窑的小茶碗。碗底部,黑釉深沉如夜晚,逐渐喷薄出碗边明媚的粉红,类似太湖这一巨阔陶碗边缘,正发生一场日出。

2. 泥赋

“熏陶”“陶冶”“陶醉”“乐陶陶”“陶然忘机”……这些精神性词汇,都由“陶”字这一源头所派生、延展。东汉时代的许慎,从甲骨文的“熏”字里,看见四点火焰上方历练中的陶器;从“陶”字中,又发现上山采泥的人、以手抟泥的人。这人,这泥,对回答“何谓中国”“何以中国”之问题,多么关键!没有这人、这泥,就没有了陶盆、陶碗、陶壶、陶杯、陶缸、陶瓮、陶坛、陶碟、陶钵、陶瓦、陶砖、陶池、陶罐、陶管、陶缶、陶笛、陶埙、陶渊明——也就没有了苏东坡在流亡途中所作的一百余首《和陶诗》。我最爱其中四句:“早韭欲争春,晚菘先破寒。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

显然,这“陶”字中的人,是陶人;泥,则是与水相遇后形成强劲黏性的泥,以手工赋形,再由火焰赋魂。

寻常陶人寻常泥,构成中国那广大而无名的部分。在童年与少年,在豫南,我常看见一座座陶窑高出地表数丈,如孤岛,似山岳,把寻常泥土变化为陶器,广泛参与民间生活。比如夜壶,一种陶制的小便容器,也可注入煤油、插入棉芯后成为强劲灯盏,这是故乡各种陶窑的主要产品之一。来丁蜀,我才知道,夜壶的雅称是“月别”,多美好!四更天,一个人掀开被子,侧身将白昼积累在腹部的内在压力,哗啦啦倾泻而出,吹灭油灯,窗户微白,月亮逐渐别离人间,多美好。

这陶人,若非同寻常,就可能是广西坭兴人、云南建水人、重庆荣昌人,或宜兴丁蜀人,代表中国杰出的一部分。我在丁蜀晃荡这几天,坭兴陶、建水陶、荣昌陶、丁蜀陶,这四种名陶的制陶人欢聚一堂,正借助前墅古龙窑,烧制最新作品。开窑仪式上,他们兴奋的脸色被摄像机捕捉,在电子大屏幕里闪烁,与范蠡、火神和窑主吴永兵的目光,交相辉映。他们带来的各地陶泥,自然也非同寻常:坭兴钦江两岸的东泥与西泥,建水五彩山的紫陶泥,荣昌鸦屿山的红泥与白泥,更可能是丁蜀镇外黄龙山上的紫砂泥——世界唯一。由此生成的紫砂陶器,独一无二。异地异国的制陶人羡慕之至,来丁蜀寻找与顾景舟大师相见的机会,在南街与蠡河边流连、感叹:尘世广大,为何只有一座黄龙山……

小李开车,带我绕黄龙山转一圈,向这一座涌现无数紫砂名作的山岳,致敬。它正被封闭、保护,未来将建成紫砂文化公园,供游客怀想山体幽深处的奇迹。路边广告牌或丁蜀旅游手册,常见一句古语:“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这“一丸土”,指的就是紫砂泥。用“丸”而非“斤”“吨”作为计量单位,足见此地陶泥之珍贵。

紫砂泥矿坚硬如岩石,刀劈斧凿而毫无惧色,浸泡在水中,却缓缓融化为泥,类似刚强汉子在爱情里顿然变得柔弱,再经过人间烟火熏陶,焕然一新,彻底完成自我形象的塑造:高贵,沉静,悠远。我问小李:“山封了,陶泥不开采了,陶人怎么办?”她答:“家家户户都存有陶泥,还能使用很多年呢。当然,要爱惜,用到精品上。”这些天,在丁蜀镇的各种店铺、作坊里晃荡,我的确看到陶人身旁、墙角、后院,重重堆叠紫砂泥。室内外装着监控摄像头。桌子上,摆满制作紫砂的工具:木搭子,木拍子,鳑皮刀,钜车,尖刀,明针,独个,印锤,顶柱,毛布,铜管,木鸡子,喷水壶,盖圈,瓤只,虚坨,套缸,篦子,勒子,线梗,复子,搪盖石,挖嘴刀……上百种各式各样的制陶工具,像交响乐团,陶人面对它们,像指挥,让每一种工具,准确、宏大或细微地呈现其存在,共同完成一件紫砂作品。尤其是那一个小转盘,木质或铁质,像旋转舞台,让陶泥在旋转中日臻完美和动人。

丁蜀紫砂泥有以下品种:岩中泥(夹在两层矿石之间薄薄的一层青色,于隐忍中保持生机),红棕泥(色泽微红如初恋),大红泥(稀少,美艳惊人),小红泥(灼烧后泛朱红,像少女一夜间化为少妇),本山绿泥(暗绿或浅粉绿,烧成器皿后呈现米黄色,类似春色穿越酷暑后变作秋景),黑铁砂(含铁成分高,犹如怀持铁器的侠士暗夜独行),紫茄泥(稀少,坚润如君子,偶尔一见,云胡不喜?),清水泥(色泽温和如溪流),拼紫泥(由不同泥料调配而成,像不同云彩拼出傍晚的紫霞满天)……

由紫砂泥矿化作紫砂泥,需经历以下过程:开采(到山体的不同深度发掘),分拣(去芜存菁),风化(露天陈放两年左右),粉碎(粗细因品种和用途而定),陈腐(加水,在晦暗中存储三个月左右),练泥(排除泥料中的空气后,终于成为可以制作的陶泥,前后历时三年左右)。从矿,到泥,再到一件紫砂陶器,这一过程,完全就是在演示如何陶冶一个英俊之人,多么艰难,就多么罕见。

“拳头大的紫砂泥,价格大约是多少?”我提出这问题,有些俗气。小李答:“珍贵的陶泥品种,这一拳头大小,就值几万元呢,做成的紫砂名品,价格是几十万、几百万呢。顾先生的紫砂壶,拍卖价达到一个亿了!可他一生住着旧房子,除了爱喝茶、抽烟,没别的爱好。琢磨、制作一把壶,能用半年、一年。壶成型了,盯着看,不满意,就毁掉那一团泥重新做。惜壶如命。他不喜欢的人拿着大叠的钱来买,也不卖。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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