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的“视觉教养”
作者 来颖燕
发表于 2024年4月

最近与一位相熟的师友谈及写作,之前他写评论,后来转道写小说,并且两副笔墨都很出色。评论家变身小说家,已经是一种现象。但是他提及自己因此而遭遇的困境,让我陷入了沉思——他说:写了小说以后,我发现我不会写作家作品论了。

我之前常常听到的一个说法是,如果你不懂绘画,就不可能会评画。对啊,写小说和评小说不应该也是这个道理吗?怎么写了小说以后,就不能细评小说了呢?再细想,根底上的分岔在于文学并非视觉艺术,小说在线性时间中延展,更依附于文学思维的空间。这个空间,是一个无形的容器,作者投入其中的和读者从中所能析出的,比起绘画,要更加多义、模糊且开放。所以一旦自己尝试过写小说,会更加明白其中的开阔和险阻。伍尔夫在《普通读者》里在某个层级将现代小说作了偏于物质和偏于精神的粗略划分,这或许值得商榷,只是她由此谋得了一个重要观点:物质主义者们的小说看起来如此恰如其分,只是往深处望去,生活却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举出乔伊斯的例子,提出要“不惜一切去关心着展示心灵深处的那一团火焰如何通过头脑明灭不定地闪现出它的种种信息”。一旦深谙这一点,身为批评者,在面对每一则文学作品时,都会更加谨慎地理解和尊重它的可能性,甚至变得谦逊而慷慨。

但这并不意味着批评的失效,只是提醒我们批评不应只是停留于对于文学作品技法层面的指点或是指摘之上。它当更加关注小说所具有的整合力,这整合力是小说的骨架和精气神,基于的是作家对于人生和世界的理解,之后才外化成小说的情节、语言和结构等等。这样的由内而外,决定了小说的种种可见要素的非如此不可。举一个例子,当你站在一幅印象派莫奈的作品前,如果很近,那么你满眼都是笔触,甚至无法获得一个完整的形象;但如果你站远了看,你的视知觉会自动调和这些笔触,才会发现莫奈呈现出的是草垛、睡莲还是教堂。更重要的是,这些都只有你在面对一幅现场的作品时,才能真切地感受,因为一本画册根本无法让你意识到凌乱的笔触和远观的整体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最近杭州的中国美院正在举办《大道无极——赵无极百年回顾特展》,赵无极有一段时期是用序号而非以形象含义的名词来作为画题。站在画前,只觉那些氤氲的画面扑面而来的是光、雾气,以及其中影影绰绰的从作者流淌到观者心里的记忆。其中的一幅《18.03.2008》,让我们隐约领受到的是 “西湖平静水面上空气的流动”,我们经此“在风的吹拂中体验生命的圆融”,如赵无极所言:“我曾描绘静默,/大片的黑色在吸水的纸面渲染开,/宛如生命的颤动,/此时我必须使动作更简约。/我看到白色宣纸发射的光线,/以及暴风雨停息后的无限温馨。”

看画的经验可以成为对评论过程的一种借喻——评论必须始于细读,始于文学现场,但在入乎其内之后要出乎其外,评论家的素养类似于视知觉的调和功能,而评论的角度类似于那个远观画作的立足点。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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