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全
作者 殳儆
发表于 2024年4月

我是一名心内科医生,那天是我的“大手术日”。

一般人很难理解“大手术日”的医生:聚集所有的精神来迎接一整天在导管室的奋战,穿着沉重的铅衣,裹上重重的手术衣,穿刺、置管、进导丝……中间会有失败,再失败,汗湿重衣,最后,我会把预定的目标完成,迎来疲惫中的收工。此时天已经黑了,在导管室门外守候的病人家属迎着我说:“辛苦了,医生。”那一刻,复杂难言的小小快感,会像电流一样,通过我的心脏。

“大手术日”很累,是一个星期中最累、最紧张的一天,但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导管室是心内科医生的战场。当天需要做手术的病人,会一个接一个地等在大手术室的门口。他们眼睛里的期待、紧张,让我们科室的医生养成了一个“亘古不变”的习惯:绝对不能在“大手术日”那天迟到。

父亲的胸痛,在“大手术日”的早晨来得特别剧烈。做心电图之前,我就猜到结果了——又一次急性心肌梗死。开车送他去医院的路上,我的内心像被马蹄踏过的泥浆路,一片狼藉。

我不可能为自己的父亲做介入手术。并不是不会做,急诊PCI(经皮冠状动脉介入治疗)手术也是我平日里经常参与的常规操作,但是尖锐锋利的针穿下去的,是父亲的血管。皮肉之间神经锋锐的痛觉,他的痛,他的退缩,就像痛在我身上。当痛苦的声音在叫喊,那是多少年早晨送你上学,晚上接你回家的熟悉的声音……我没有勇气在看到连串的室颤波时坚决地下达指令——“异步200J,除颤!”——不!……

我是一个凡人,血肉相连的痛觉,会通过基因,通过无所不能的神经末梢,让我战栗。即使身为一名成熟的心内科医生,我也无法镇定如常地操作。

能把“大手术日”推后吗?恐怕很难,业务繁忙的介入手术室,影像科技师、麻醉师、上台护士、负责器械的技术员,多少做辅助工作的同事众星捧月一样协助一台手术,站在主角的位置上,我就像船长,需要对全船负责。

手術室门外,预约好的十几个病人正在等候:他们在前一天抽了血,做了各种术前检查,从前一晚开始禁食,让子女请假陪伴,在清晨更换了手术衣,准备把自己的肉身交给不熟悉的你。

在“大手术日”的前一天,介入科需要这间手术室治疗大隐静脉曲张;在“大手术日”的第二天,血管外科需要这间手术室来给主动脉夹层的病人放置大血管支架……你看,在工作量满负荷的医院里,“大手术日”的工作就像不偏不倚“嵌”在那个时间的凹槽里,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推后。

本文刊登于《读者》2024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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