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色分留与老夫
作者 江弱水
发表于 2024年4月

平常我们会遇到这样的情况:有些东西,我们叫不出名字;有些名字,我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读古书的时候,更是如此,我们对古人的日常生活很隔膜,对他们衣食住行的细节不甚了然,有时只好想当然。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杜甫诗《月夜》的最后两句,“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有人是这样解释的:“什么时候才能双双的隔着薄帷(虚幌)一同看月,让月光照干我们的泪痕呢?”这就让人想不通了,别说月光不能像日光一样照干泪水,凭窗看月为什么要隔着窗帷?《汉语大词典》把“虚幌”解释成透光的窗帘,各种杜诗选注也说是透明的薄帷,可古人的帷、帏、幌、幔之设,是为了隔开室内空间,要的是隐蔽性,薄一点可以,透明却使不得。于是我琢磨半天,才终于弄明白,虚幌是指拉开的窗帷,代空窗。与杜审言同为修文馆直学士的郑愔《秋闺》诗云:“虚幌风吹叶,闲阶露湿苔。”“虚”“闲”对举,都是“空”的意思。宇文所安译为empty window,倪豪士译为open window,真是一步到位。

要有人拉开这层窗帷,让我们把古人的生活场景觑个真切。扬之水先生的《诗歌名物百例》整的就是这活。作者积三十年名物考证之功,将古典诗词曲语中呈现的物事,分成家私、酒器、茶具、香事、文玩、仪仗、佩饰等十多个类别,立为一百六十多个条目,对其名称、样式、用途及变迁一一加以考辨,循名求实,指实定名,说白了,就是让东西对上号,结清古人与今人的一大笔糊涂账。其中很多名物,作者都曾撰有长篇考证文章,这一次删繁就简,基本略去考证过程,直接给结论,浓缩成一页页数百字的辞书词条,前有美丽的诗句导引,旁有漂亮的图片佐证,左文右图,萃于一编,不仅为古典诗词爱好者所必备,凡是治古典文学与文献的,甚至拍历史剧与古装戏的,也应该常置案头,随时翻检。

因为刚完成一本《杜诗三百首》的评注工作,我一获此书,就马上翻检一过,专看有哪些出现在杜诗中的名物。《百例》中引到杜诗的,只有一例,却有至少二十来个条目,在杜诗里都曾见到,现在有了作者的精确释义,又有配图的视觉还原,老杜的诗句便格外鲜活起来。如《存殁口号二首》其一写故友席谦的“弹棋”“玉局”,看了书中“弹棋局”条,有图有真相(330—331 頁),果然是李商隐说的“中心最不平”。又如《晚秋长沙蔡五侍御饮筵》的“甘从投辖饮”句,用《汉书》里陈遵留客的典,《红楼梦》第三十七回探春邀宝玉结诗社的帖子也用到,看了“车辖”条(418—419 页),那扔在井里的车辖立马浮现在眼前。《百例》的这些条目,使我模糊的认识得以澄清,错误的认识得以修正。我庆幸自己的杜诗评注才出校样,改还来得及。下面我就选取杜甫生活的几个侧面,与杜诗出现的一些名物,将我从《百例》中的所得写出来。扬之水先生有一本书叫《物色》,是讲《金瓶梅》的。这回她从小说考辨到诗歌,我又专挑跟杜诗有关的部分来讲,本文的标题也就用了一句杜诗——“物色分留与老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老杜爱书画。唐人书画的载体,壁画之外,就是障子与屏风,而两者不是一回事。因为杜诗《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有“贵戚权门得笔迹,始觉屏障生光辉”两句,让我误以为屏就是障,障就是屏,故注杜诗《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就以为此障即空白屏风,如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所谓“素屏凝晓霜,待君挥洒兮不可弥忘”,却不曾细想,老杜另有《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云“手提新画青松障”,屏风怎么会提着来呢?《百例》的“障子”条是这么说的:

障子,又称画障、图障、软障。障,亦作鄣或幛,乃绘画之绢帛,如行障一般可以纵向悬挑而舒展,但通常不是织锦,而是画作,虽然也偶有绣品。障子是卷轴画的前身,其展挑方式以及装裱形式都是从行障直接演变而来。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自隋已前,多画屏风,未知有画幛。”唐代各式高坐具尚未发展成熟,室内陈设仍以临时布置、随宜安排为常,因此还没有形成在墙壁上固定挂画的风习。(38 页)

“手提新画青松障”,几乎等于卷轴画了。当然,能否在墙壁上挂画,或可存疑,因为杜诗《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有“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两句。说不定,这也是用丁字障竿把障面悬挑起来挂在壁上,却并不固定在墙上,而是下设障座以为固定。可参见扬之水《唐宋家具寻微》中的《画障·屏障·屏风》一文。

杜诗《戏为韦偃双松图歌》云:“我有一匹好东绢,重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凌乱,请公放笔为直干。”说明绢帛好作画障。其中“偶有绣品”,令人想起《北征》的那几句:“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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