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缘情”到王国维的以“物”制“情”
作者 姜玉琴
发表于 2024年4月

在中国这个以抒情诗而著称的国度里,“情”在传统诗学中一直拥有着特殊的地位,但处于近现代之交的王国维却另有思考。他在《人间词话》中,一方面阐明了中国传统诗学观念,另一方面则是借鉴西方现代诗学的理念,构筑出一个以“物”制“情”的现代新型抒情传统。他的这一构建为中国传统诗歌与诗学的现代性转变奠定了基础。

陆机在《文赋》中说:“诗缘情而绮靡。”这句话似乎道破了诗歌的真谛,反正此后的诗论家们几乎都是言“诗”必言“情”,并由此形成一个声势浩大的褒抒情、贬理性的诗学传统。这标志着中国古典诗歌理论的典型形态,是一种抒情的形态,即人们普遍认为,唯有抒情,才是诗歌这一文体的根本特征。

如果以此背景展开对《人间词话》的阅读,会发现其中的一些悖论。《人间词话》一直被奉为是中国古典诗学的收官与总结之作。“收官与总结”的定位,意味着《人间词话》的运行轨迹与审美范式应该是尚“情”斥“理”才对。然而如果不是人云亦云则会发现,王国维的谈“情”理路与其前辈理论家是两样的:他在其理论中也不停地谈“情”,但谈的目的并不是张扬“情”,相反是彰显与“情”相反的那个“物”,也就是“理”在诗歌中的重要性。由此来看,《人间词话》非但没赓续“诗缘情”的观念,反而以尚“理”抑“情”之方式,完成了对“诗缘情”观念的一次改造。

当然,王国维的改造并非是一种另起炉灶似的改造,而是建立在对传统继承基础上的改造,正如他在《人间词话》的开篇所说:“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对于他所标举的“境界”标准,我们并不陌生。在中国传统诗学体系中,“境界”历来是一个重中之重的概念,陈良运在其《中国诗学体系论》一书中,就曾把“境界”概括成是古代诗歌理论体系的“神经中枢”。这说明在大的理论架构方面,王国维顺应的还是中国古典诗学的美学传统。但是这种“顺应”并非是“接着说”式的顺应,而是为接下来的进一步改造,所埋下的一个伏笔。

何谓“境界”?以“敞开”为特征的中国传统诗学,从未给“境界”一个具体而固定的答案。事实上,也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经常与宇宙精神联系到一起的“境界”既是感性又是理性的,即它是一种微妙、幽深而又不乏哲思的由精神到心理的感悟过程。这个“过程”的实现,主要取决于一个人的主观感受,所以无法简单划一地归纳成某种定律。或许王国维意识到“境界”这种只能意会、不能言说的特性,严重影响了中国古典诗学的发展—倘若连具有“神经中枢”之称的“境界”一词都诠释不清,又怎能诠释清楚与“境界”相关的其他概念、范畴,乃至于整个中国古典诗学?

也许正是基于这一考虑,王国维所完成的第一个创举是,他不再笼统而含混地谈论“境界”,而是把其引入到“诗缘情”的框架中,即以此方式给“境界”一个特定的谈论范畴。从“诗缘情”的视角诠释“境界”,这是以往的诗学家所从未尝试过的。王国维运用了何种技巧,把两个原本并无直接关联的概念关联到了一起?

王国维主要是从“物”与“我”的关系要素入手的。对于这对关系中的“物”,我们并不陌生。钟嵘早在《诗品》中就曾提到“物”,他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这几句话看似简单,其实寓意并不简单,它向人们揭示出一首诗歌,其实也就是“诗缘情”观念的幻化过程。通俗地说,一首诗歌到底如何写,才能够达到“缘情”目的?钟嵘给出的答案是:“氣”首先触动了外在的某个“物”,“物”又进而引发出人之内在的某种“情”(性情)。这个由“物”到“情”的契合和互化过程,就是一首诗歌抒发情感的过程。在钟嵘这个有关诗歌诞生及其发展的框架中,“物”,起到了一种激发、承载和衍化“情”的媒介作用—假如没有了“物”,便不会有“情”的存在。“物”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王国维所言说的“物”,与钟嵘语境中的“物”显然具有一致性,即他在《人间词话》中承接了钟嵘用“物”之意象,来指称触发情感的那个外在景观或物体的传统。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人间词话》中的“物”,与以钟嵘为代表的传统诗学中的那个“物”,可以完全地等同起来。在《人间词话》中,与“物”相对应的并不是大家所熟悉的那个“情”或“性情”,而是古典诗学中甚少出现的“我”。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用“我”,取代了传统诗话中一直所使用的“情”,即把原本诗学中的“物”与“情”的关系,置换成“物”与“我”的关系。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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